“或者是个搞欺诈破产的……”
“这两者几乎是一码事。吞掉一个人的财产有时比杀了他本人还要糟。”
“先生,我赌了二十路易,应该得四十路易。”
“可是,老天在上,桌上只剩三十路易了。”
“嘿,可不是,您看,这里人多么杂,简直没法赌钱。”
“是啊!对了,我们已经有半年没看到那精灵了,你说,他是个活人吗?”
“嘿!嘿!至多……”
最后这几句话是周围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讲的,他们走开时,我正在把自己对光明与黑暗、生和死等问题的纷乱思考作一个归纳。我那奔放的想象力和我的视线一样,来往于达到高潮的晚会与花园里阴森森的画面之间。我不知道自己对人类社会的正反两面已思考多久了;突然,一个年轻妇女压低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是天地的作弄,我头脑中悲凉的思想跑出来了,它就在我面前,化成了活生生的人。正如高大强壮的密涅瓦'注'从朱庇特的脑壳里钻出来一样。它有一百岁,又只有二十二岁;它既是活人又是死人。原来,小老头从他屋里跑出来了,就像疯子从病房里逃了出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一排正在凝神静听玛丽亚尼娜唱歌的人后面,姑娘此刻就要唱完《唐克雷蒂》'注'中的咏叹调了。怪老头仿佛受什么舞台机关布景的控制,突然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他一动不动,脸色阴沉,站在那里观看晚会的盛况,可能就是晚会的喧闹声传到他耳朵里把他吸引来的。他像一个梦游者,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某样东西上,以致看不见周围的世界,虽然身在其中。他毫不客气地紧靠着一位穿着雅致的年轻女子,这女子是一位舞星,巴黎最迷人的女人之一,体态婀娜,面庞白里透红,无比娇嫩,宛如儿童的小脸,线条那么细柔,皮肤那么晶莹,似乎能被男人的视线一下子穿透,正如洁净的冰块被阳光穿透一样。这一老一少站在我前面,挨得那么近,陌生人的身体蹭着年轻女子的纱裙、花环、微微卷曲的头发和飘拂的腰带。
少妇是我带来参加德·朗蒂夫人的舞会的。因她是初次来到伯爵的府邸,她笑出声来是可以原谅的;但是我赶忙向她示意。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什么不容违抗的动作,少妇一见便怔住了,而巨立刻对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敬而远之。她在我身边坐下。老人似乎不愿离开这个美人儿,任性地缠上了她,那股一声不吭、无法解释的固执劲儿,是年纪老迈的人常有的。在这一点上老人和小孩很相像。为了坐在年轻女子身旁,他端来一张折椅。他的每个动作都像瘫痪病人那样僵硬笨重,犹豫不决,呆里呆气。只见他慢腾腾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嘴里嘟哝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声音微弱而颤抖,就像一颗石子掉入井里发出的声响。年轻女人用力捏住我的手,仿佛深怕自己掉进深渊。她看着老人,当老人把两只无光的,只能用黯淡的贝壳来比喻的绿眼球向她转过来时,她浑身一颤。
“我怕,”她附在我耳边说。
“您可以大声说话,他听不见。”
“这么说,您认识他?”
“是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对这个人类语言中找不出名称的造物审视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没有血肉的形体,没有生命的生物,或者没有行动的生命。她被一种又害怕又好奇的心情所控制,正是这种心情驱使女人去寻找危险的冲动,去观看笼中的老虎或巨蟒,她们一面看,一面因为与这些危险的东西只隔着小小的障碍物而害怕。老人的背已经弯得像终年劳苦耕作的长工,但是不难看出,他的身材原本和正常人一样。他极端赢瘦,四肢细弱,说明他的体型始终是纤瘦的。他穿一条黑绸短裤,裤子在干瘪的大腿周围晃荡,起了很多褶子,活像一张卸下来的船帆。两条又细又短的腿支撑着奇怪的躯干。倘若一个解剖学家看到这两条腿,大概能一下子判断是什么疾病引起这种极度的消瘦。这两条腿简直可以说是交叉插在坟墓前的两根骨头,谁要是不幸看到这部脆弱的人体机器打上了如许衰竭的印记,都会产生一种恐怖感?陌生人穿一件老式的绣金白背心,衬衣白得耀眼。棕红色的英国花边襟饰在胸前形成黄色褶裥,襟饰之华丽连皇后也会妒羡,但配在他身上却起不了装饰的作用,反而丑若褴褛。襟饰正中别着一颗钻石,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其价值怕是难以估计的,这件过时的奢侈品本身很珍贵,但佩带在他身上并不雅致,反把这怪物的脸衬托得更突出。不过这身打扮真值得为他画一幅肖像。这张脸焦黑,瘦骨嶙峋,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下颏和太阳穴全凹进去,眼珠消失在黄色的眼眶里。因为出奇的瘦,上下颚骨非常突出,双颊成了两个大陷窝。脸上凸出的部位受到光线程度不等的照射,形成古怪的反光和阴影,越发使这张面孔不像一张人脸。另外,岁月把脸上的黄色细皮紧贴在骨头上,变为一大堆皱纹,有的呈圆弧形,就像小孩把一块石子扔进水里后漾起的水波;有的呈星光辐射状,像窗玻璃破裂后的纹路,总之,这些皱纹又深又密,像书页的切口。也许有的老人的面容会比这更丑,然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灵的脸让人觉得是人工造出来的,因为脸上还涂着发亮的白粉和红胭脂。这张面具上的两道眉毛在烛光下发出一种光泽,说明是细心画上去的。所幸,那骷髅似的头颅被金色的假发所遮盖,否则那副衰朽的模样将更不堪入目。假发做成数不清的发卷,揭示了一种奇怪的企图。此外,两耳垂着金耳坠,皮包骨的干枯手指上戴着指环,指环上镶着光彩夺目的宝石,胸前荡着闪闪发光的表链,像女人的项链上的珍珠,这种装饰也有力地表明这鬼魂似的人物有一种女性的爱俏心理。最后,那乌青的嘴唇始终保持着一种凝固不动的狞笑,犹如一个骷髅的表情。这个日本偶人似的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发出一股麝香的味道,很像一位公爵夫人的继承人在清理家产时,从橱屉里翻出来的旧袍子发出的香味。当老人把目光移向听众时,那无光的眼珠仿佛是靠一种看不见的人工装置来转动的;当眼睛停止不动时,观察者简直怀疑这双眼睛曾经转动过。请想像一下,在这堆可谓人体的残骸旁边,是一位年轻女子,裸露着她雪白的颈脖、臂膀和酥胸,她那丰满的体形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美,她的秀发齐齐地围着晶莹洁白的额头,惹人喜爱,她的眼睛不是接受外部的光线,而是本身焕发出柔媚、清新的光彩,她那云彩般的发卷,温馨的气息,对她身旁这个影子般的、一碰就要化成灰似的老人来说,好像还是太沉重、大坚实、太有力了。啊!这真是生命与死亡的结合,就像我的思想,又像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图案,或像一个下半身丑陋,却长着女人的上半身的怪兽。
“可是世界上常有截然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我心中这样暗想。
“他发出墓地的气味。”年轻女子惊骇地说,一面靠紧我,似乎这样肯定能得到我的保护。从她那慌乱的动作,我看出她的确非常害伯。“真是可怕的幻影,”少妇又说,“我不能再呆下去了,要是再看他,我会以为死神来找我了。他是活人吗?”
她伸手去碰碰那怪物,这种胆量是女人从她们强烈的愿望中汲取到的。可是她浑身每个毛孔立即沁出冷汗,因为她一触及老人,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好像玩具人发出的叫声。这尖厉的声音(如果能称其为声音的话),发自几乎干枯的喉咙。紧接着是一声小儿的痉挛性的咳嗽,音响很特别。听到这声音,玛丽亚尼娜、菲利波和朗蒂夫人都朝我们看,目光如闪电。少妇窘得恨不能钻到塞纳河底下。她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向一间小客厅走去。男宾和女宾们都给我们让路。到了宅邸客房的尽头,我们走进一间半圆形的小客室。我的女伴跌坐在一张沙发上,仍然惊魂未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夫人,您真是疯了。”我说。
“可是,这能怪我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当儿我欣赏着她的风姿,“朗蒂太大干吗让鬼魂在她府里游荡呢?”
“得了,”我说,“您装傻。您把一个小老头当成幽灵了。”
“别说了,”她回道,神情威严而带嘲讽,女人要别人听从她们时就摆出这种神情。“好一间漂亮的小客室!”她赞叹道,一面环顾四周,“蓝色缎子做帷幕总是绝妙的。色调多么清新!呵,好一幅画像!”她又说,同时站起身来,走到一幅配着精美画框的油画面前。
我们俩站在画前好一会儿,凝神观赏这画中的精品,它仿佛是由一支神笔绘出来的。画上表现的是躺在一张狮皮上的阿多尼斯'注'。小客室中央悬着一盏吊灯,灯罩是雪花石的,柔和的灯光正好照着这幅画,显出它所有的美妙之处。
“难道真有这么绝顶俊美的人吗?”她仔细端详了画像那优雅的线条、姿态、
色彩和头发以后问我,脸上带着温柔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作为一个男人,他太美了,”她像审视一个情敌那样审视了一下画像后又说。
啊!此时我多么强烈地感到,一种妒忌在咬啮我的心啊!这种忌妒,曾有诗人试图描写过,可是过去我不以为然,那就是对雕刻品、油画、塑像的妒忌。艺术家们遵循一种把一切都理想化的原则,他们在自己的作品中往往过分夸大了人的美。
“这是一幅肖像画,”我回答说,“是维安'注'的手笔。可是这位天才画家从未见过画像的原型。要是您知道这幅裸体画是根据一尊女人的雕像绘成的,您也许就不会赞赏到这种地步了。”
“那么画的是谁呢?”
我犹豫不答。
“我想知道,”她很快又说。
“我想,”我说,“这个阿多尼斯是朗蒂夫人的一位……一位……一位亲戚。
我痛苦地看到,她已深深陷进对这张面容的沉思之中。她默默地坐下,我也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手,她却毫无知觉!为了这幅画像,我被遗忘了!这时,寂静中响起了女人轻巧的脚步声和裙据的窸窣声:年轻的玛丽亚尼娜进来了,她的光彩与其说是来自她天然的风姿和娇艳的打扮,不如说是来自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只见她慢步走着,以母亲的关怀和小辈的体贴搀着一个人,就是把我们从音乐厅里吓得逃出来的穿着衣服的幽灵。她领着他,担心地看着他移动那两条赢弱的腿。两人颇为艰难地走到一扇掩在帷幔后面的小门前。玛丽亚尼娜轻轻敲了敲门。立刻,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犹如一尊家神。在把老人交给神秘的看守之前,年轻姑娘满怀敬意地吻了吻那具游尸,而且这个爱抚动作不乏动人的娇态,只有少数得天独厚的女人才掌握这种姿态的秘诀。
“Addio,addio'注'!”她那年轻的嗓音抑扬婉转地说。她甚至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加了个美妙的颤音,不过声音很轻,仿佛想用这诗意的手法倾注她心中洋溢的感情。老人像是被某种回忆所震动,停在秘密小屋的门口。于是,在深深的静寂中,我们听到他胸口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从戴满戒指的枯槁手指上,褪下一只最漂亮的,把它塞在玛丽亚尼娜的胸口。姑娘高兴地笑了起来,从胸口取出戒指,套在戴着手套的手指上,然后急忙向大厅奔去,这时大厅里正响起一支四组舞曲的前奏。她突然发现了我们。
“哟!你们在这里!”她绯红着脸说。她看看我们俩,好像要问什么,但随即又带着她这种年龄的人特有的活跃和无忧无虑,跑去找她的舞伴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年轻的女伴问我,“那是她的丈夫吗?我好像在做梦。这是哪里?”
“您还不明白吗?”我回答说,“夫人,您是个热情的人,您能理解最不易觉察的感情波动,也善于在男人心中培养微妙的感情,自始至终不会伤害它,不会破坏它,您最同情人们心灵的痛苦,您既有巴黎人的机敏,又有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的激情……”
她清楚地听出来,我的话里含有苦涩的讽刺意味,于是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打断我的话说:“您按照自己的好恶来看我,这种专断的形式倒挺特别!您要我不再是我自己。”
“啊,不,我决不想这样,”见她板起脸,我万分惶恐地说。“不过,您喜欢听人家讲,南国迷人的姑娘怎么在我们男人的心中激起强烈的情欲,这一点总不假吧?”
“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么,明晚九点前后,我到您府上,向您揭开这个谜。”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