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用罢了饭,令德略坐了坐便要告辞。凤弦始终未有机会与芳华单独相处,只得将心中的疑问强压回肚中。
晴池赌气随林溪走在前面,东城居中,芳华与凤弦依旧一左一右的推着凤箫,磨磨蹭蹭的往府门而来。芳华此刻显得异常安静,凤弦只愿那路再长一些才好,暗地里将芳华望一眼,不想,正对上那比阳光还要明媚的盈盈双眸。凤弦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恍惚间,有人在耳畔轻轻的唤了声“泊然”。那语调带着七分眷恋三分忧伤,将凤弦的心揉搓成了一地碎片。当那声“守真”冲口而出时,将芳华惊得叫了出来。自然,随在后面不远处的时鸣也听见了。
便在此时,只见那车儿猛地一弹,像是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凤弦与芳华双双踉跄了几步。凤弦拉了芳华一把,哪知顾此失彼,眼看着兄长一头扑下地去。时鸣听得几声惊呼,奔至近前一看,只见东城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凤箫毫发无损的倒卧在他身上。
蓝桥从前面几步抢过来,想也没想便将凤箫打横抱在怀中,一叠声儿的问着摔到哪里不曾?凤箫脸色一僵,下意识的用双手在他胸前一挡,蹙眉垂目的摇了摇头。芳华与凤弦扶了东城起身,问他可有伤到哪里?东城摆手笑道:“你连四郎的命都救得,我不过做一回人肉垫子罢了,皮糙肉厚的,能伤到哪儿去?”抬眼看着凤箫道:“你无妨吧?”凤箫望着他那张虽不俊朗却极喜兴的脸,含笑拱手道:“左兄既无事,小弟自然无妨,多谢多谢。”蓝桥责怪了凤弦几句,回头对令德道:“郡王恕我不能远送了。”令德拱手道了声客气,领着家人上马而去。
那凤弦在大门口呆站一阵儿,无情无绪的回书房坐下。东摸笔西翻书,竟有些坐卧不安。伺候他的厮儿春酌端了茶进来,方叫得一声衙内,只见凤弦噌的立起身来抬腿便走。慌得春酌两手护住茶杯,眨着眼小声嘀咕道:“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急急的赶出去,哪里还有人影?
晚些时,蓝桥独自提了灯笼,往凤萧房中探望。
凤箫披着微湿的长发,着一套月白暗花亵衣,微合二目,斜靠在湘妃竹榻上养神。两个厮儿一左一右的坐在杌凳上与他捏腿。忽然觉得手下肌肤一阵紧缩,都抬起脸望着他。又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时,只见蓝桥正静静的负手立于门口。
待那两个厮儿退去,蓝桥慢慢踱进来在榻上坐了,将凤箫的双腿放在自己膝上,轻重有度的揉捏着。凤箫侧过脸去,极力的忍耐着不让自己发抖。岂料,越是忍耐越抖得厉害。渐渐的,竟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外头零星的下起了小雨,而屋内却越发显得闷热了。
蓝桥望着凤箫额头鼻尖微微渗出的汗珠儿,长长叹口气。起身退到一旁的绣墩上坐下,待他呼吸平顺了才小心的缓声道:“我不敢奢求你宽恕,只怕穷其一生也赎不尽我的罪过。可今日……你……你又是何必了?明知为父恨他,你还当我之面夸赞与他。”凤箫转头盯着他道:“你恨他什么?只为当年我娘赞他一句‘巍然大丈夫’你便勃然大怒,不顾她八个月的身孕,将她推下船去。你……你……”蓝桥见凤箫激动起来,疾步抢至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道:“我与那左令德向来不和。那日游湖原吃了些酒,听了你娘的话,一时失手才将她……为父当真是追悔莫及。我对你娘爱慕情深,不然,以她的青楼出身怎会入得了相府?”话未说完,只听外头一阵雨打芭蕉的噼啪乱响,风助着雨势越发的大了。
蓝桥快步赶去,将临近的窗户掩好。回身正看见凤箫,乜斜着眼对他连连冷笑。蓝桥定定的望着他,由不得往后退了几步,眼神有些恍惚起来。这孩子越大,神态便越发的酷似那人。世间怎会有这等奇事?明明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偏偏生得有几分相像,神态韵味如更是出一辙。
凤箫撑着身子缓缓地坐起来,抓了一旁的书狠砸过去道:“你吃了酒便不顾人的性命?你吃了酒便要……便要淫辱你的亲生儿子吗?”蓝桥猝不及防,慌得向前捂住他的嘴,一半哀求一半威胁道:“我是罪无可恕,我……我是该下地狱。凤萧,凤萧啊,你若吵嚷的人尽皆知,我固然身败名裂,这个家……这个家也就完了。你对两个弟妹是极疼爱的,为他们想想吧。锦奴尚未嫁人,凤弦……凤弦如今是太子伴读,他的前途不可限量。还有你自己。我固然一死死有余辜,他们兄妹如何看你?世人如何看你?你以为他们会同情于你吗?哼哼,他们只会将你看作与我一般。只怕你那时反不如我。”凤箫无力挣扎,渐渐的变了脸色。蓝桥眼见着不对,忙松开了手与他揉着胸口,一面低声呼唤。
凤箫大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的道:“你既这般的恨我们母子,为何还要……还要去救她?为何不将我溺毙……或是……或是送人?竟要生生的羞辱与我?子叔蓝桥,你……你我之间还算是父子吗?”说罢使力推开蓝桥的手,哭一阵又笑一阵,转过脸来接着道:“十六岁之前我把你看做慈父。自遥度别院那夜,你我父子缘分便尽了。”蓝桥满面羞惭,垂手立于榻旁任他责骂。
凤箫听着外头风雨之声,陡增凄楚之感。心中既恨且悲,又有几许无奈。只是那眼中,却再也滴不出泪来。
蓝桥听他声音嘶哑,将茶捧至他唇边。凤箫厌恶的别过脸去,平静了会才道:“你一再表白对我娘用情极深,对她的死恨不能以身相代。又说我与她长的一般无二,这才酒后……”说到此,那脖颈上的青筋猛地暴出来。抽了几口气才道:“你对我一而再再而三……我问你,你每次叫的‘啊悫(que)’是谁?你……你拿我们母子竟做了他的替身吗?”
蓝桥听得又惊又怒瞬间变了脸,一把掐着凤箫的脖子,嘴贴着他耳边,尽量压低了声音咬牙道:“他也是你叫得的?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我便……”凤箫两腿不能动弹,面上涨得通红。挣扎间抓破了蓝桥的手背,眼神鄙夷的望着他。
窗户被猛的吹开,凉风夹着雨点溅在蓝桥的脸上,使他从暴怒中豁然醒。望着那狰狞的手印,蓝桥颇为心痛,抖着手指轻抚道:“凤箫,日后莫要再提这两个字了。我……我会加倍好好待你的。”凤箫伏在榻上呛咳一阵,嘿嘿地冷笑道:“据我看来,你是……咳咳……你是多年求而不得。只怕还是一厢……咳咳……一厢情愿。他……他也是个男子吧?我比娘更像他?你为了他连人伦纲常皆不顾了吗?他是谁?他究竟是……”话未讲完,早被蓝桥狠狠地甩了两记耳光在脸上。又扯了他的头发道:“你若想与我同归于尽,好,很好。就拉上凤弦,锦奴,还有你大娘一起陪葬吧!”说罢推开他悻悻而去。
凤箫拧紧了拳头,有些口齿不清的道:“子叔蓝桥,我只留着这口气,看你是如何的遭天谴!”屋内的灯被吹得忽明忽暗。那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此刻却恨意浓浓,如同燃烧的两团火焰。乌黑的长发遮住了眼角,竟显出些许的妖艳来。
且说令德回至府中,在书房内吃茶沉思。想着左相家的大衙内,那神态举止似乎有些眼熟,究竟像谁却又无法肯定。
正想的入神,何总管亲自领着忆昔走进来。
只见那忆昔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绿色忍冬纹盘领宫服,一手执了拂尘含笑与令德见礼。令德陡然见着他先是一愣,随后面露惊异之色,张口结舌的杵在那儿忘了答话。
忆昔叫退了何总管,伸手拍了他一把道:“郡王怎么了?”令德“啊”了一声道:“你可曾见过左相的大衙内?”忆昔摇头道:“他行动不便极少出门,我又身在宫中如何能见?”听他话中有话,又道:“郡王今日去了左相府……莫非有什么不对吗?”令德拉了他坐下,将方才之事细细一说,又道:“我回来静下想时,那凤箫五官长的并不像官家,可那神态却与官家有六七分像,你说怪是不怪?我二人素未谋面,他却一直盯着我看。又说,他爹爹与兄弟时常在他面前夸赞我。你是晓得的,左相这些年从来对我,竟都是冷言冷语。凡事与我相背,哪怕我占着礼,他又怎肯在自家儿子面前说我的好话?”忆昔与他早年间便相交深厚。本想打趣几句,一则他并非同道中人,又比自己年长。二则此话委实有些不庄重,私底下与时翔说说倒还使得。何况,他又是个极端正的,若当真恼了岂不无趣?瞄了令德两眼只得咽将回去。也不知怎的,既想到了时翔,时鸣的身影却浮现在了眼前。
忆昔轻轻咳了一声,端着茶吃两口微微倾身向前道:“这个且放一放,我这里有件极要紧之事,想与郡王商议商议。”令德见他面色郑重,起身吩咐外头的家人不许放人进来,这才坐下问是何事?
忆昔摇了摇头道:“官家本想瞒着圣人的,奈何此事如何瞒得住?昨夜,官家在凌波殿守了圣人一宿,终不能劝她回心转意。我一早被传去,见圣人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必是哭泣了一夜未眠。官家亦疲倦不堪,要我传话与郡王……”令德忙要起身下拜,忆昔伸手按住笑道:“不是圣旨亦非口谕,郡王太小心了。”
令德坐好听他言道:“今晚在莺啼苑设闻喜宴,凡进士榜上有名者皆可前往。郡王与三公子是必去的,到时,官家借口想见一见四公子。明日我亲自来……”令德不待他讲完,便以掌轻击桌面道:“你且住了!”忆昔早料到他要发怒,放缓了声气劝道:“当年之事你我二人尽知内情。毕竟父子天性,又近在咫尺,你叫他如何不想?”顿了顿又道:“昨日得知公子坠楼,偏巧我与时翔皆不在宫中。官家纵然心急如焚,也不敢显露半分出来。又怕被圣人知道了,只待我赶回去亲自回明了,这才松下一口气。昨晚陪着圣人伤心了一夜,今早我进去看时,官家气色很是不好。”
令德已有些坐不住了,将方才的怒气冲得没了踪影,急得直问请过脉不曾?忆昔连道不妨。说只是受了惊,又着急上火夜不能寐,略歇歇便好。这会子吃了安神的汤药已睡下了,令德长叹口气半响不作声。
忆昔瞧准了时机又劝道:“我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当日若非先太后从中作梗百般逼迫,官家是为了圣人母子安危,这才忍痛将……将四公子交与我送出宫与郡王抚养。可见,官家是何等的信任看重郡王。我晓得,郡王担心四公子知道了真相会伤心。郡王可知这些年,官家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令德抬眼望着墙上挂的,君上亲绘春江泛舟图道:“我何尝不知他的……官家的苦楚。亲身骨肉不能长在身边,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相认,唉……”忆昔赶紧道:“郡王是个明白人,这一日迟早是会来。郡王便只顾心疼四公子,就不顾官家了吗?”令德听他弦外有音怔怔的望着他。
忆昔低声道:“除了天地,这里只你我二人。出我的口入你的耳,万不可叫第三人知道。”令德微微一惊,盯着他的脸点点头。忆昔挨近了令德道:“当日郡王为此事斥责官家,官家到现在也未能释怀。每逢四公子生病,百般的安慰圣人睡下了,自家却暗自弹泪,我狠劝了几回终是不见效。众人面前该上朝便上朝,处理国事至深夜,半点未敢懈怠。每与我提及此事,总是自责道:‘且不论我是天子。就算那布衣白丁也能保护妻儿周全。哥哥当年骂的很是,可怜他竟保了我这无能之辈。’”令德心中一阵酸痛,垂首道:“我当日一时气恼浑说的,又何必……又何必放在心上了。”
忆昔道:“自太后薨逝,按理说官家该松口气了。可据我看来,官家倒竟比从前越发的沉闷了。像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心无法排遣。莫说是圣人那里,便是诸位娘子处也很少去。官家正值壮年,膝下成年的子嗣就只有太子与四殿下。唉,虽说自家的孩子自家爱,可那几位毕竟是公主。这些年,圣人与外头的朝臣们,再三劝着官家选秀。一则充实后宫,二则延绵子嗣。可全被他挡了回去,为此还发了好大的脾气。”令德没来由的一阵心虚,端起茶吃一口道:“左不过是想认回四郎,父子团圆罢了。怕伤了孩子的心,又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故而左右为难。”忆昔摇头道:“不对,定是还有别的什么缘故在里面。”扭过脸来将令德望着道:“郡王与官家情比手足,可晓得官家究竟有何心事吗?”令德唯恐被他看出破绽,忙道:“你是官家的心腹,又日日在他身旁伺候,怎的反问起我来了?”忆昔收回目光道:“近些年,官家常于无人处叹气落泪,饮食精神大不如前。我不过略问一句,让御医过来请个平安脉吧?官家便恼了,说我是在咒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