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其境,是不知个中诀窍的。
当年清官赏赐臣工腊八粥,也算是一项殊荣特沛呢。番禺梁节庵
(鼎芬)在北平去世,所出讣闻把赏黄马褂、双眼花翎,穿朝马、赏腊八
粥同样列为荣典呢!
至于御赐的腊八粥滋味如何呢?虽然说出自御厨所制,应当是上
食珍品,可是论滋味,比一般高华门第所熬的腊八粥还有所不如。御
赐的腊八粥,向例是由太监率同苏拉分送各宅邸酌,不论男女老幼要
各致太监车敬,苏拉使力一份,所以走红的太监,专拣人口众多的地方
去送。至于人丁稀薄的人家,才轮到不走红的太监去走动。有些遗臣
旧勋,家道中落,每逢御赐粥馇,那笔车敬使力,真还要大费周章呢!
笔者来台湾已经三十多年,虽然也喝了几次亲友所赠的腊八粥,
粥料果料现在在台湾都无法备办齐全,尤其红枣、榛瓤、松子、栗子都
不出产,所以腊八粥吃到嘴里总有今昔不同之感。
元宵细语
刚过农历新年,一眨眼就是元宵节了,元宵节吃元宵,宋朝时就颇
为盛行,不过当时不叫元宵而叫“浮圆子”,后来才改叫元宵的。中国
各省大部分都吃元宵,可是名称做法就互有差异了。北方叫它元宵,
南方有些地方叫汤圆,还有叫汤团、圆子的。南北叫的名称不同,做的
方法也就两样。拿北平来说吧,不时不食是北平的老规矩,要到正月
初七准备初八顺星上供才有元宵卖。至于冬季寒夜朔风刺骨,挑了担
子吆喝卖桂花元宵的,虽然不能说没有,可是多半在宣南一带,沾染了
南方的习俗,西北城的冬夜,是很难听见这种市声的。
北平不像上海、南京、汉口有专卖元宵的店铺,而且附带消夜小
吃,北平的元宵都是饽饽铺、茶汤铺在铺子门前临时设摊,现摇现卖。
馅儿分山楂、枣泥、豆沙、黑白芝麻的几种,先把馅儿做好冻起来,截成
大骰子块儿,把馅儿用大笊篱盛着往水里一蘸,放在盛有糯米粉的大
筛子里摇,等馅儿沾满糯米粉,倒在笊篱里蘸水再摇,往复三两次。不
同的元宵馅儿,点上红点、梅花、刚字等记号来识别,就算大功告成啦。
这种元宵优点是吃到嘴里筋道不裂缝,缺点是馅粗粉糙,因为干粉,煮
出来还有点糊汤。
南方元宵是先擀好了皮儿,放上馅儿然后包起来搓圆,所以北方
叫摇元宵,南方叫包元宵,其道理在此。
南方的元宵,不但馅儿精致滑香,糯米粉也磨得柔滑细润,而且北
方元宵只有甜的一种,南方元宵则甜咸具备,菜肉齐全。抗战期间,凡
是到过大后方的人,大概都吃过赖汤圆,比北平兰英斋、敏美斋的手摇
元宵,那可高明太多了。
在宣统未出宫以前,每逢元宵节,御膳房做的一种枣泥奶油馅儿
元宵,上方玉食,自然加工特制,其味甜酪,奶香蕴存。据说做馅儿所
用的奶油,是西藏活佛或蒙古王公精选贡品,所以香醇味厚,塞上金
浆,这种元宵当然是个中隽品。
上海乔家栅的汤圆,也是远近知名的,他家的甜汤圆细糯甘沁,人
人争夸,姑且不谈;他家最妙的是咸味汤圆,肉馅儿选肉精纯,肥瘦适
当,切剁如糜,绝不腻口。有一种荠菜馅儿的,更是碧玉溶浆,令人品
味回甘,别有一种菜根香风味。另外有一种擂沙圆子,更足只此一家。
后来他在辣斐德路开了一处分店,小楼三楹,周瘦鹃、郑逸梅给它取名
“鸳鸯小阁”,不但情侣双双趋之若鹜,就是文人墨客也乐意在小楼一
角雅叙谈心呢!近来也有这类汤圆应市,滋味如何不谈,当年花光酒
气、蔼然如春的情调,往事如烟,现在已经渺不可得了。
洪宪时期还有一段吃元宵的笑谈。袁项城谋士中的闵尔昌,在袁
幕府中是以爱吃元宵出名的,时常拿吃元宵的多寡跟同僚们斗胜赌
酒。有一天,闵跟几位同仁谈说前朝吃元宵的故事,正谈得眉飞色舞
兴高采烈,想不到项城一脚踏进签押房,听到连着几声“袁消”,这下犯
了袁皇帝的忌讳,又碰巧日本人处处找他的别扭,心里正不愉快,想整
整闵尔昌,拿他出气。幸亏内史杨云史看出苗头不对,他花言巧语三
弯两转,于是袁下了一道手令,把元宵改叫汤圆。北平人叫惯了元宵,
一朝改叫汤圆,觉着不习惯也不顺口。前门大街正明斋的少东家,元
宵节柜上买卖忙,帮着柜台照应生意,顺口说了一句“元宵”,偏偏碰上
买元宵的是袁项城手下大红人雷震春,挨了两嘴巴不算,另外还赔了
二百枚元宵。等洪宪驾崩,第二年灯节,正明斋门口,一边挂着一块斗
大红纸黑字的牌子,写着“本铺特制什锦元宵”八个大字,“元宵”两字
写得特别大,听说就是那位少东的杰作呢!
北平梨园行丑行有两位最爱作弄人的朋友,殷斌奎(艺名小奎
官)、朱斌仙,他们两位都是俞振庭所办斌庆科班同科师兄弟。有一天
他们师兄弟正好碰上富连成的许盛奎、全盛福哥俩儿也在前门大街摊
上呓元宵。朱斌仙知道外号“大老黑”的许盛奎能吃量宏,又是草鸡大
王脾气,他一冒坏,可就跟师兄说山啦。他说:“人家都说咱们北方人
饭量大,其实也不尽然,就拿吃元宵来说吧,人家小王虎辰,虽然是唱
武生女I可是细臂膊腊腿的,怎么也看不出他食量惊人。我在郑福斋
亲眼看见他一口气吃了四碗(每碗四枚)黑芝麻元宵,另外还找补两个
山楂馅儿的,一共是十八只元宵,让咱们哥俩儿吃,也吃不下去呀!”说
完还冲“大老黑”一龇牙。在毛世来出科应聘到上海演出时,许盛奎给
他当后台管事,对于小王虎辰,许盛奎并不陌生。这一较劲不要紧,一
碗跟一碗,一会儿五碗元宵下肚,比王虎辰还多吃两只。可是一回家
就一会儿跑一次茅房,足足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园子里《胭脂虎》里的
庞宣只好告假了,后来是毛世来偷偷告诉了记者吴宗佑,这个故事才
传扬出来。
在光绪末年做过直隶总督,袁项城的亲信杨士骧,四五岁的时候,
有一年元宵节,全家团聚一起吃元宵。小孩贪食,积滞不消,由小病转
为大病,后来医治无效,驯至奄奄一息,只好由奶妈抱到外客厅,等小
孩一咽气,就抱出去埋了。碰巧这时候有一个送煤的煤黑子从客厅走
过,问知原委,他说他可以治治看,死了别恼,好了别笑。奶妈知道小
孩已经没救,姑且死马当活马医,便让他试试看。煤黑子要了一只生
得旺旺的煤球炉子,从怀里掏出有八寸长的一根大针来,针鼻儿上还
缀着一朵红绒球,红颜色几乎变成黑颜色了。他脱下两只老棉布鞋,
鞋底向火烤热,把针在鞋底上蹭了两下,就冲小少爷的胸口冽下,告诉
奶妈注意只要瞧见绒球一颤动,马上告诉他。他说完话,就倒坐在门
槛上,吧嗒吧喏抽起旱烟来。约有一袋烟的工夫,绒球忽然动了一下,
过了几分钟绒球抖颤不停。他估摸是时候了,于是把小孩扶得半起半
坐,在后脑勺子上拍了一巴掌,跟着在胸口上一阵揉搓,小孩哇的一声
哭出一口浓痰,立刻还醒过来,接着大小解齐下,小命从此就捡回来
了。这是开府东三省杨士骧幼年吃元宵几乎送命的一段事实。
杨家是美食世家,杨府也有清末民初炬赫一时的名庖,后来他到
玉华台当头府,据他说,杨府最忌讳人家送元宵,每年元宵节杨家都是
吃春卷而不吃元宵的。后来杨毓询娶了袁皇帝的三公主,夫妇二人都
不吃元宵,大概是其来有自的。
北平是元明清三代的国都,一切讲求体制,所以也养成了吃必以
时、不时不食的习惯。不到重阳不卖花糕,不到立秋烤涮不上市,所以
上元灯节正月十八一落灯,不但正式点心铺不卖元宵,就是大街上的
元宵摊子也寥若晨星啦。一进二月门你想吃元宵,那只好明年见了。
虽然北平一过正月就没有卖元宵的了,可是也有例外。德胜门有座尼
姑庵叫三圣庵,庵里的素斋清新淳爽,是众所称道的,尤其是正二月到
庵里进香随喜,她们都会奉上一盂什锦粢团款待施主的。名为粢团,
实际就是什锦素馅儿元宵,吃到嘴里藕香淑郁,蘸若椒风,比起一般甜
咸元宵,别有一番滋味。当年八方风雨会中州的吴子玉的夫人,就是
三圣庵的大施主,只要在正月里到什锦花园吴玉帅府上拜年,跟玉帅
手谈两局,大概三圣庵的什锦元宵就会拿出来飨客了。来到台湾二三
十年,每年元宵节前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元宵的,足证民丰物阜,
想吃什么有什么。
蜂糖糕和翡翠烧卖
我虽然是道道地地的北方人,可是小的时候,跟随家人经常在大
江南北跑来跑去,所以对扬州镇江以及里下河一带荤素甜咸各式各样
点心,吃得不少,因此印象也深。来台若干年来,每一县市都有以淮扬
面点为号召的大饭馆,可是有几样面点,始终没见哪家饭馆卖过,每次
跟苏北朋友小酌,谈起这几样面点,大家都有早点回到故乡,一饱馋吻
的想法。
提起“蜜糕”,可算是一件有历史性的甜点了,而且除了扬州,还没
听说哪儿有卖蜜糕的。据扬州父老传说,五代时合肥杨行密(在唐昭
宗时候,曾任淮南节度使,因为他仁厚渊识,深得庶民爱戴,后封吴王,
在位十五年。)酷嗜蜜糕,因为“密”“蜜”同音,大家避他名讳,又因糕发
好后蜂窝累累,所以改叫“蜂糖糕”。现在年轻一辈的苏北朋友,说蜂
104唐鲁孙系列·酸甜苦辣咸
糖糕有的吃过,有的听说过,要是说蜜糕,下一代的青年人知道的恐怕
少而又少啦。
扬州有一盐商联合办事处,叫四岸公所,盐商精于饮馔是出名的。
扬州盐商因为清朝乾隆皇帝三下江南,巡幸扬州,盐商们供应皇差,一
切称旨,所以他们大宴小酌,灵肴珍味,玉食争香,早就驰名全国。他
们治事之所,有位大师傅,做蜂糖糕非常有名。笔者吃过那里做的蜂
糖糕,当时年纪还小,记得一块蜂糖糕比十二寸的蛋糕还要大,可能是
笼屉有多大,糕就配合笼屉大小而蒸的,所以糕的大小,是跟笼屉大小
相吻合的。当时只觉着糕一进口,松软香甜,用不着咀嚼,是甜点心里
最好吃的一种而已。后来每次去到扬州,因为小时候对蜂糖糕的印象
特深,所以必定吃一两回,而且还要买几块带回北平馈赠亲友。
我在扬州,多半是住左卫街的“如来住”,离住处不远,有一家五云
斋,听说他家做的蜂糖糕在扬州来说是首届一指的,后来东伙发生争
执宣告收歇,辕门桥有一家麒麟阁就继之而起大享盛名了。麒麟阁是
一家经营南北杂货的茶食店,并不是专卖蜂糖糕的,可是因为他家蜂
糖糕做得精致,反而麒麟阁以蜂糖糕而驰名京沪了。
当年上海以扬镇菜肴细点为号召的饭馆餐厅很多,可是上海的扬
镇饭馆,还没听说哪家有蜂糖糕卖的。后来升了一家“玫瑰食谱”,专
门以扬州面点招徕顾客,自认不卖蜂糖糕为美中不足,于是派人到扬
州麒麟阁想把做蜂糖糕的大师傅花几倍的工资挖到上海来,可是人家
重义轻利毫不动心,竟然一口回绝。人家说得好:“年近古稀的人,有
碗粗茶淡饭就算了,还想赚什么大钱?如果为了多弄几文,还把老骨
头掷到异乡,那才划不来呢。何况老东家待我不薄,就在家乡吃碗安
稳的太平饭吧!”这件事是扬州闻人潘颂平亲口说的,此话料想不假。
由此可见,当年老一辈的人,论交情讲道义、一诺千金的作风,的确是
令人钦敬的。
究竟做蜂糖糕有什么诀窍呢?据富春茶社陈步云老板说:“面粉
要用细箩多筛几遍,同时发面要用真正的面肥(北方叫起子)。如果用
发粉一类发酵剂发面,蒸出来的蜂糖糕,就像广东的马拉糕,发虽发得
不错,可是吃到嘴里,味道就差劲儿了。”陈老对于面点研究有素,所说
的话是经验之谈,不是随便说说的。
有一年舍亲李振青先生晚年得子,小孩弥月,正赶上农历九月十
九日观世音菩萨成道佛辰,汤饼张筵,全用素席,甜点是净素蜂糖糕。
起初我以为蜂糖糕,一定要有猪油丁才能腴润鲜美,哪知人家素糕,不
用猪油丁而用肥硕的大松子仁,吃到嘴里,甘沁渑润,比起荤糕另是一
番滋味。李振老说,早些年,多子街大同茶食店做的净素蜂糖糕别具
风味,是茹素朋友所吃茶食中隽品,推潭仆远,这种洵美的佳味已不可
得。现在我们吃的素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