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走、向右走……每天只供应三杯开水,开饭前要先站好方阵唱军歌,哪个方阵说唱就唱、唱得响亮就先放进食堂——这种方法究竟能不能激发军魂鼓舞士气,我并不清楚;我只听见众人肚子里一阵一阵抽搐的咕噜声在疯狂地旋转跳跃着,而且越来越雄浑壮阔。 。 想看书来
醉世:散板儿(4)
挨饿其实并不算最痛苦的,况且,就算部队食堂几乎每一餐都能把茄子煨成炭黑,把鲫鱼烧成煳焦,把油条炸得笔挺硬朗,随便抄起一根就能冲到小巷子里去打群架,或者转身就能拿它塞进灶台搪火……我们几个女生也真的不好意思每天把“饿”“饿死了”“我要吃肉”“给我一碗米饭,我能飞越泰山”这种话时刻挂在嘴边。
虽然每次当我们眼巴巴地看着男生方阵率先冲进食堂时,都恨不得立即飞奔过去、拜倒在他们教官脚下,但脸上却依然坚毅得云淡风轻的,想着好歹也要给自己帽檐底下这副青春少女的皮囊保留些尊严。而且,要脸面又不等于饿肚子,只要有过人的智慧、胆识和分工合作的意识,任何人都能体面地行走在这茫茫寰宇之间——这是王酌的原话,并且她一直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巾帼英雄,虽然她的“言”、“行”之间多少都会有些偏差。
王酌所谓的“有勇有谋、互助互利”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不过是要小戈拿酱黄瓜去邻桌换腐乳,指使典子装肚子疼去福利窗口讨红糖,然后付莎林……付莎林是个连瞎话都不会编的人,她只要站得远远的就算帮上忙了。然后王酌亲手把大桶里浸着的茶叶蛋捞出来,淡定地塞到我的迷彩服口袋和帽子里……
简言之,王酌所谓的体面战术就是吃着碗里的,抢着锅里的,自助过后还要打包带走的。起初,我们半夜躲在被窝里拿茶蛋蘸红糖的时候,还多少伴随着一些不甘堕落的自责,以及老泪纵横的哀鸣,然而当我们听说男生那边都是直接端着整屉包子回去当夜宵之后,我觉得我们瞬间变得伟岸了起来,尤其是王酌,简直就是她为我们撑起了这半边蔚蓝的天。
相比起来最痛苦的还是不准自由洗澡,更没有换洗的衣服。每天训练结束收队回寝的时候都会路过军官们专用的澡堂,每当这时,我们这条缓慢行进的队伍就会愈发磨蹭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弯成一个环状,纠缠着澡堂没完没了地旋转起来了。直到流连回望的角度超过了脖子的承受力,我们才会渐渐死心,垂头丧气地等着身上的迷彩服自己沥出白色的盐粒来,飘散在夕阳的余温中。
军训第一天下午,我就发现两脚的踝骨、后跟和脚掌都被那双复古的潮鞋磨烂了,袜子结结实实地糊在脓液和血痂上,每迈一步它都会挑衅似的扯上一扯。我刚举起手打算喊报告,教官却扭头径直朝向对面的方阵走去,一边朝一个偷懒的男生的腿窝狠狠踹了一脚,一边冲着我们喊“向右转,跑步走”。就这样,我咬牙切齿地扳着两只脚,苦苦拽着队伍的尾巴一直跑到日落西山。好容易挨到洗漱的时间,只见全连一百多个女生径直冲向那只有五个自来水龙头的厕所,她们原本纤细柔弱的胳膊紧紧搂着脸盆和毛巾,已经绷出了嶙峋的肌肉和凸爆的青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醉世:散板儿(5)
我识趣地败下阵来、撤回宿舍,因为如果换作我自己的话,估计也早就目露凶光大开杀戒了——在我们眼里,那几个凉水龙头早就幻化成了美好的花洒莲蓬头。
然而宿舍也有宿舍的烦恼,本来我盘算得很好,要以一个又放肆又解气的仰面朝天式倒在床上,然而望着床头那块方方正正的被子,我再次退缩了。第一天搬进营地宿舍时我就在教官严厉的训斥中,对着这床被子施功作法、推拿抓揉,头拱牙咬手脚并用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最终把它搞成这副见棱见角的模样。所以我当即决定把它变为我床头永久性的装饰物,就算现在天上飘下鹅毛大雪,明早方圆五百里冰冻三尺,我也要坚持供奉这块饱含着武学精华的丰碑,决不妥协。
我就这么干站在床边愣了十多分钟,期间楼道里的脚步声、水声、说笑打闹声、争吵声、围观时的窃窃私语甚至迎战这种窃窃私语的各种你来我往,没有任何改变地持续着。我猜如果现在有人站在楼道里,像观察那些被打了什么奇怪药水的小白鼠一样仔细观察我的话,应该能看见一种异常消极的情绪正在不断地从我的天灵盖里钻出来,一边瞄准着我,一边凝结成了一套沉重的棺椁,虎视眈眈地寻找着从天而降的最佳时机。
但问题是,我连那只承载着人类期冀的老鼠都不如——它起码还有一个建在高精尖科学实验室里的小房子可住。
我放弃了和老鼠争宠的想法,开始思考一些相对而言胜算更大的事情:不如索性这样坚持几天,把脚上的伤口沤得更严重点——听说中午有个女生中暑栽倒在训练场上,摔掉了一颗门牙,就被送回学校去了。就在我打算枕着这个如意算盘倒头就睡的时候,王酌把我拽住了,她把付莎林那个上自习时专用的大水杯递过来,让我去洗脚上的血泡。
那是满满一大杯热水。
王酌得意地向我展示了她的决策过程,她说,五个人里就付莎林的水杯容量最大,每次领开水的时候能多存一点,所以只能牺牲她的嘴来拯救我的脚了。
于是就在我遵照集体战术、把藏在迷彩服口袋和帽子里的鸡蛋偷渡出食堂的时候,付莎林一直蹲守在粥桶旁边,一饭盒接着一饭盒地狠狠喝着稀饭表面那层米汤,直喝到她不停地打起了水嗝。就这样把晚上这份开水省给了我。
我本来当即决定要跟这个充斥着肮脏交易的组织彻底划清界限。然而,我舍不得那一大杯热水。
非常舍不得。
表针刚爬到晚上九点,随着几声熄灯哨响,营地宿舍就一排一排地黑了下去,黑得非常利落,非常彻底。
人在困境中所爆发出来的胆量和耐力,远比想象中的“极限”和“奇迹”强大且实际得多。等到教官们整队归寝后,我们就开始在黑暗里屏息凝神地沿着墙壁摸索起来,最后终于在柜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找到了一个电源插孔。全屋四十多个女生瞬间从各种各样的角落里摸出手机,轮流爬进夹缝里充了点儿电,就迅速蜷缩到铺板上发起短信来,淡淡的电光随着按键忽明忽暗,仿佛一片游荡在夜河里的萤火。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醉世:散板儿(6)
军训期间手机被明确列为第一违禁品,按照规定要围剿的依次还有扑克和杂志漫画,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打算遵守这些条款。就连付莎林这样本分的模范生都偷偷在书包里塞了本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总之这个禁令在我们看来已经荒谬到了莫名其妙的境界,甚至有人故意随身带了好几本艰深晦涩的专业书,专门用来羞辱那些负责查抄他们的年轻军官,和刚入伍没多久的士兵们。
午休时就有三个男生拦住了他们的小教官,起哄说规定里没写着要禁止的东西,就不能被没收。“所以,教官,不让带手机我们就不带;可是这上没写着不让带PSP,是吧?”他们模仿着教官浓重的地方口音,拖了个阴阳怪气的尾音。教官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别有用心,严肃地回答说这个要向上级反映,然后就朝连长办公室走去了。而没过几秒钟他就腾腾腾地跑了回来。三人自觉不妙,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准备挨打,小教官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递到他们面前,有点拘谨地问:
“你刚问的P……那是啥?写下来,我去请示。”
这四个本来就一样年轻、看上去就像同班同学一样的男人们突然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其实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心里还是有几声欷殻У摹�
我们这五个人挤在四张床板上,默默地望着房顶发呆,就像五个嵌在墙上用来宣传保护农民工权益的广告浮雕。其中表现得最老实的就是典子,她从熄灯开始就紧紧抱着枕头往床板上一躺,嘴里不住嘟囔着“我的床,亲爱的床”,看起来她和那张床的关系比浮雕和墙壁的还要亲昵上几倍——虽然典子第一眼看见这个四十人大通铺时,就不顾身边还跟着导师和教官,气急败坏地爆了几句粗口;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居然犯了如此低劣的一个错误:在她经常用来教训我的那个比喻中,那条链接人类生活和史前遗迹的高速公路,另一端并不是她的学校;而是应该再绕着崇山峻岭转上几十里,直接延伸到这里来才对。
看完这出精彩的变脸,王酌倚在床头铁栏杆上,一边慢悠悠地剥着从食堂偷来的茶叶蛋,一边下结论:只要关起来训几天,妖怪也能变神仙。我在心里疯狂地朝着王酌点头表示赞同,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脚上的血痂。
然而刚过半夜典子就开始不安分了,她不停地蠕动和翻身,不是突然用膝盖撞到小戈,就是一胳膊肘磕在王酌下巴上,最后王酌忍无可忍地推了她一把,我和付莎林赶紧拿起手机照了照,才发现原来典子一直睡在两张高低不平的床板的拼接处,她已经在这条凸起的木头棱子上翻滚了好几个小时。
王酌板着脸,没吭声,最后侧过身去使劲往一旁挪了挪。我认为她的背影里有很多可以解读的内容,其中包括歉意、让步和顽固,以及深深的无奈。典子咬紧牙关,较劲般坚持躺在床板间接口上。我觉得仿佛就在这一刹那间,身边凭空多了好几座钢楞荒芜的土山。
醉世:散板儿(7)
我伸手把自己那床一直供奉在床头的被子拽散,垫在了床板间的凹缝里。轻轻拽了拽典子的衣角,然后学着王酌的样子转过身去,摆出一个高枕安眠的架势。
当时我以为,那些小小的酸涩最终会化作抱头痛哭的场面。不过几秒钟之后,那种百感交集的情绪就被现实的困倦成功地压制了下去。
类似的感受在几年之后又遇见了一次。
十天后军训结束时,我们几个又不治而愈地腻歪在一起了,甚至在返校的班车上,王酌还帮典子从膀大腰圆的体育生屁股底下抢了一个座位,两人靠在一起冲着坑坑洼洼的公路指手画脚,把市政规划单位从头到脚数落了个痛快。
这段民工生涯被某种与生俱来的默契封了箱、加了盖,贴上了平静安宁的标签,再也没有人面对面地翻弄过。
3
军训回来后我见到了我的第五位室友,也正是这时才知道她就是那个军训时磕掉门牙、提前返校的女生。我第一次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正忙着把一大块花布挂到床铺四周,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集体宿舍里还要有“床帏”这么个生活必备品。
她特别认真地看着我解释说:你看,挂一个床帏的话——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尽量围严实些,这样那些不相关的人就没办法偷看你的隐私了。
我没怎么听懂她的意思,也不太习惯她说话的口吻和措辞,但还是礼节性地随便嗯了几声,象征性地帮她钉了几个钉子,然后就没怎么和她打过照面。
第二天中午王酌没回寝室,在宿舍楼底下发短信约我“一同在室外感受一下金秋十月的校园”。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把这条短信朗诵给小戈她们听,然后对着一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人说:“王太后今天看来又忘了吃药。”
我气喘吁吁地跑下楼,站在楼道口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王酌站在离我差不多一里地以外的食堂门口,冲我微微招了招手;我刚迈到她面前,她就直截了当地震撼了我一下——不是“我要赐你三尺白绫”,而是“辅导员告诉我,咱们屋那个姑娘,这里,不太和谐”。
王酌跷起食指,刚打算指着自己的脑袋当作说明,又觉得这么做有点吃亏,于是手腕一翻改戳在了我头上。我站在原地使劲领悟了几秒钟,才明白王酌刚才那句荤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挣扎着反问她“真的假的”,王酌已经斩钉截铁驳回了我的犹豫,语气笃定得就像用蝇拍打个苍蝇一样,就连展展翅膀、蹬蹬毛腿的时间都没给我留下。
王酌告诉我,那个女生军训第一天时就因为走路顺撇被教官从方阵队里撤了下来,谁知道她站在操场边上列席旁观不到十分钟就晕倒了,根据旁观同学的描述,她是毫无征兆地、以直体前倾的姿势正面摔倒在了地上,具体动作可以参照多米诺骨牌倒下时的样态——估计这个目击者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再不然就是王酌生来就是个评书大腕。我努力在王酌声情并茂的故事中寻找着情节的主线和话题的中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醉世:散板儿(8)
“反正辅导员就是这么通知的,”王酌看出我在敷衍她,就赌气把后面的内容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