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染风神色惶急,踏出门后更是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去了。兰寻剑瞥了瞥他飞速消失的方向,便转回头,正看见当今圣上走了出来。
天瑞见了他,微微一怔,倒是全然不曾料到他会在此出现的样子。
兰寻剑犹豫了一下,还是后退了半步下跪行礼:“草民兰寻剑,斗胆前来面圣。”
“平身。”天瑞道,“你怎会来此?”
兰寻剑起身,直视着他,对方此时已恢复了一脸平静,面上看不出波澜。
兰寻剑就在天瑞无比淡然的目光中纠结了半天,方才支吾道:“我方才得知萧三等人的死讯,不知陛下是否听说?”
“不曾。”天瑞简洁道。
兰寻剑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人,寒风挟着细雪飘过殿前丹墀,赫赫天光照着清夷王庭,连他的睫毛都看得异常清楚。
天瑞好脾气地站着,并未开口。
须臾,兰寻剑回过神来,忙后退两步道:“是我唐突了……草民告退。”
天瑞颔首,也并不做声,便转身离去。
兰寻剑依然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只觉得眼睛酸涩异常,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仿佛在催促自己做些什么,但又无法可施。
天瑞走了两步却忽然顿住了,猛地回过头来问:“且慢!你是如何进得宫来?”
“啊?”兰寻剑吓了一跳,想了想道,“有人赠与我御赐金牌,便是用它进来的。”
天瑞蹙眉:“甚么金牌?朕的金牌都是……”他说了一半便刹住话头,自言自语道,“不对,难道说……”
兰寻剑努力集中精神,却感觉心口跳的愈发剧烈,继而疼痛从内里蔓延开来,速度快得像要把整个人撕裂!
与此同时,天瑞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向这边快步走来,大声道:“寻剑,你听我说!你……”
兰寻剑捂住心口,脱力地向后仰倒。
他的后半句话,无论怎样都听不清。
但是,好像是终于听到那人不再用冷冰冰的“兰大人”称呼自己了。
这样的话,也很好。
没有想象中与地面撞击的坚硬触感,兰寻剑缓缓闭上双眼,无尽的黑暗代替了四周泛着银光的春雪,将他吞噬了进去。
黑暗中微光闪烁,眼前的身影复又明晰了起来。
“九儿。”白发老者温和地笑着唤他。
“师父!”兰寻剑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却神色黯然地顿住了脚步。师父明明是早已过世,若自己同他得以相见,那岂非——“我,是已死了么?”
“并非如此。”老者摇头。
“那,”兰寻剑一脸疑惑,“我此时是身处梦中么?”
老者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兰寻剑低下头:“弟子多年来不思进取,一事无成,有愧师父悉心教导。如今竟然还逃入梦中寻觅师父踪影,惊扰师父往生之路,弟子当真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老者仍然摇头:“九儿乃是吾最得意的弟子,不该如此妄自菲薄。”
兰寻剑抬起头望向他:“师父……”
“吾与九儿一别多年,也不知你这些年有何经历,不如讲与为师听罢。”老者说着挥挥手,身后竟出现一套桌椅。
兰寻剑同他坐下,便讲起了近年所历,从幼时如何进入师门和青山会的起源讲起,一直到天瑞皇帝登基。其中无数琐碎,老者也一五一十听了,还不时询问些细节,二人这一讲竟也不知讲了几日几夜,却都不觉得疲累。
“师父你……近来又过得可好?”兰寻剑问道。
老者一脸悠然自在:“很好。”
“那,弟子便放心了。”
“九儿,你自小历经诸多磨难,为师教得了你武功防身御敌,却难教你如何一生太平,毕竟世间太多事情,非你我能够控制。”
兰寻剑听到此,有些忿然:“如师父这般品行都为奸人所害,世间太平恐怕永远只是个妄想而已。”
老者道:“关于此,吾已经想通。其实,为师落得当初境地,并非自身没有过错,正如你已经知晓,多年的复仇计划一朝落空,和你的本心有很大关系。”
兰寻剑叹道:“是,仇恨终究只是无用的事物,可我当时竟看不清。”
“你知道天瑞为何可以成功?”老者一脸高深莫测。
“我想,他应当并非为了复仇。他本可手刃仇人,却走了另一条路,或者他是这国家真正的天选之人罢。”
老者摸摸胡子:“是,也不是。”
“弟子愿闻其详。”
老者答非所问:“九儿,复仇远没有报恩重要,现在,为师终于明白这一点。但你只需记住,所有的结局都早已在一开始被书成,吾等能够改变的,只是过程而已。”
“弟子驽钝。”兰寻剑不解。
老者笑笑,伸出手来,放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口中道:“你会明白,去罢。”
眼前光景飞速倒退,寰宇轮转,复而片片碎裂!
兰寻剑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室内昏暗,只有门缝漏出些许光线能够照亮一小片地方,一时也分不清这是个什么所在。
许久没有同师父这样促膝长谈,即使是在梦境之中,也足够令人欢喜。但这梦似乎过于长了些,兰寻剑现下只觉浑身乏力,像刚翻越了无数座巍峨山峰一般,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就连再度入梦都要耗费极大精力,只好昏昏沉沉躺在原处。
躺了不久,门被轻轻推开,兰寻剑转头正想去看看来人是谁,便听到一声尖叫差点震得屋子都抖了一抖:“哎呀!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啊!”
接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屋里门窗都被来者暴力地打开,屋内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刚接触到光线只觉刺眼,兰寻剑半眯起眼等待适应,这时感觉到一个微凉的东西被送到唇边,他下意识地张开嘴,苦涩里带着些清香的液体便流入了口中。
过了片刻,兰寻剑睁开眼,床边正站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她身量并不高,微微俯身就将胳膊撑在了床沿,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看。
看到兰寻剑睁眼,少女开心道:“啊,你好!我叫林代毓!现在是饮血谷的老大哦!”她咧嘴一笑,脸上出现两个梨涡,再加上那对虎牙,别提模样有多俏了。
对方自报了家门,兰寻剑也按照礼仪回道:“在下兰寻剑,林姑娘有礼。不知……”
“哎呀我知道你叫什么。”林代毓飞快地打断了他,接着一脸悲伤道,“算了,你既然这么坦诚,我也不好骗你,其实,唉!其实我并不是这里的老大。”
兰寻剑一愣:“啊?”
“我只是个小跑腿的罢了。骗了你,对不起。”林代毓依然很悲伤。
兰寻剑很快抓住重点:“依姑娘所言,此处乃是饮血谷内?”
“嗯,是啊!”林代毓换脸比翻书还快,转眼就换上一副欢快的表情。
自己最后的记忆,似乎还是在皇宫中啊。兰寻剑奇怪道:“敢问姑娘,在下是如何来此?”
“啊,这个么,我只知道是师父上个月把你救回来的。”
“上个月?”兰寻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林代毓大力点头:“是啊!小哥哥你都睡了一个多月啦。现在饮血谷的玉兰花都开了哦,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竟然已经一个月了,难怪自己醒来感觉动弹不得。兰寻剑在脑中努力回想,但除了皇宫里那段记忆,实在想不出更多的了。这中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昏倒,还真是一筹莫展。便道:“既是令师尊救了在下,那不知在下可否一见?”
林代毓摇摇头:“可他在闭关啊。”
兰寻剑想了想,又不抱希望地问道:“那姑娘是否知道,当今皇上近况如何?”
林代毓睁大双眼:“皇上?听上去有点耳熟。让我想想……啊,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兰寻剑抽了抽嘴角。
竟然还有连皇上这词都不知道的人?
江湖人眼中无比神秘的饮血谷,大概对于外界的事,也同样感到很神秘吧。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封闭了此处呢?又是因为什么而封闭的呢?
谷中似乎是没什么人,日间夜里都同样寂静,兰寻剑无法下床的日子,便只有林代毓每日来照看,与他说些话。
但和这个避世而生的小姑娘交谈……可想而知,实在是费尽心力。
这正是:虚空一梦忽迷途,桃源作客百事无。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是最不能辜负的季节
数日之后,兰寻剑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便被林代毓拉着在谷中四处游荡。
在饮血谷还名声大噪的年代,江湖盛传此地有去无回,谷中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寻常人进去十成十是要丧命谷中的,据说谷内的溪水与岩石因长期浸染人血,都泛着赤色,甚是骇人,可谓名副其实的“饮血”谷。
尽管如此,当时的饮血谷却是十分热闹。首先,不乏本性凶恶的人投入谷中,成为其内一员;自然,也少不了正义人士三不五时前来声讨围剿,每每一场恶战;更重要的是,长期如此下来,谷中聚集了大量稀奇珍宝——是的,大多都是丧命于此的武林高手留下的。
于是,寻仇,争斗,抢宝,探秘……无数传奇在此地发生,几乎每一个都是惨烈收尾,循环往复。直到上任谷主上位,忽然宣布封闭此谷,而江湖各大门派、家族在那几日,都在各自领地内发现了不少当初饮血谷内的宝物。
那之后,这里便渐渐无人问津,而新一轮风雨,又在江湖他处悄然掀起。
但谁看了眼前的风景,又能将此地与当时的修罗场饮血谷联系起来呢?谷中如今处处春意盎然,芳菲满眼,飞舞的蜂蝶和喃喃细语的莺燕,无不诉说着这里断绝尘嚣的倾世之美。
不过,谷中的人烟的确十分稀少,连日来除了几个行色匆匆的弟子和仆役,也未见其他。
二人常经过的那条落满花瓣的溪流,旁边倒是一直坐着个带斗笠的钓叟。兰寻剑每次路过都见他岿然不动,握着鱼竿的手从未有半分稍移,若不是他每日衣着不同,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尊泥塑而已。
这日二人信步到了一处草坡,兰寻剑望着谷中景色不由叹道:“真不知上任谷主是何方高人,竟能一己之力将那血流成河的炼狱扭转成今日光景。”
“这我知道啊。”林代毓道。
兰寻剑一脸不信任地望着她。
林代毓不满:“干嘛,虽然我知道的事比较少,但这毕竟是谷中的历史啊,我不该知道吗?”
兰寻剑道:“他老人家当谷主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林代毓嘿嘿一笑:“是啊,可是师父后来跟我讲过的。”
兰寻剑惊道:“令师尊就是那位谷主?”
林代毓挠挠头:“不是啊,我没说过么?师父是现任谷主,你说的那位便是我的师祖啦。”
……倒也怪自己,这本应该是很容易想到的。兰寻剑好奇道:“那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其实没甚么好说的,”林代毓撇撇嘴,“师祖来这里的时候,当时谷中势力早就四分五裂,自己人都打得不可开交,内忧外患完全是一团乱麻。师祖一边偷偷砍了其中几个头领一边混入其中挑拨离间,内部战争愈演愈烈,最后谷内各方势力都已经是衰弱不堪。”
兰寻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这么说来,当时饮血谷已经面临灭门的危险了啊。”
“不如说已经是被灭了吧。后来师祖将战斗中没死绝的人都赶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也把那些珍宝大部分都散播到江湖各处了。”
“那他又为何要封闭此处呢?”
林代毓仰起脸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按照师父的话,当初师祖认为此地造业太深,才出手扭转局势。后来封闭山谷,师祖带领弟子们在此地吃斋礼佛,常年为谷中亡魂念经超度。”
当年人人闻之色变的饮血谷,最后竟然成了善男信女的聚集地?
兰寻剑叹道:“善举却需要通过暴行来实现,这还真是世事难料。”
“所以说虽然师祖很厉害,但是改造饮血谷这件事实在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林代毓拽着他的袖子往回走:“小哥哥还是继续给我讲你的故事吧!”
“还没听够?”兰寻剑无奈。
这姑娘大约是多年未见谷外人士,就连兰寻剑这样久不问江湖中事的人随意讲些自己经历,都教她新奇异常。
不过,兰寻剑自己的故事倒也并非乏善可陈,单是从灭族惨案中逃生的身世和多年听命于仇人的经历就足够罕见了。或许是身处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山谷也如有魔力一般令人放下了俗世纷扰,这些天来,兰寻剑毫无挂碍地对这姑娘讲自己故事,连和当今皇上的过往牵绊也全盘托出,倒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需要结算恩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