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精疲力竭，脏兮兮皱巴巴地流浪到坎大哈。一群游牧部落的牧民给他们提供一处容身之所，将所剩无几的食物留给他们。但是他们没钱，印度之行似乎是不可能了，现在又多了个孩子。
过了几分钟，他抖擞了一下精神，慢慢地走向帐篷。
艾诗玛特从床上抬眼往上看，对他微笑，心情沉重的季亚斯留意到她眼下的黑眼圈。她的脸瘦得不成人形，颧骨的皮肤几乎绷破，他伸手把她额头仍然汗湿的头发抚顺。一个完美的小婴孩裹着老旧的包布，躺在艾诗玛特的臂弯里。
“我们的女儿。” 艾诗玛特把婴孩交给季亚斯。
季亚斯抱着孩子，无助感又袭上心头。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刚被清洗过，穿上衣服。一个小婴孩，仰赖着他供养。她好美，手臂和腿匀称合度，一头浓密闪亮的黑发，细致的脸颊衬托着长而卷曲的黑睫毛。 txt小说上传分享
前言（3）
“你替她想好名字了吗？”他问妻子。
“想好了。”艾诗玛特迟疑了一会，说：“茉荷茹妮莎。”
“茉荷茹妮莎。”季亚斯缓缓念着，“女人中的太阳，这个名字适合这个美丽的孩子。”他抚摸着婴儿熟睡中抵着下巴、蜷曲的小拳头，然后把茉荷茹妮莎交还给艾诗玛特。几乎可以确定的是，艾诗玛特无法亲自给茉荷茹妮莎喂奶，因为她几乎没有奶水。饿了几个月，这是毋庸置疑的结果。但他们哪来的钱雇奶娘？
有人在他肋骨上戳了一下，季亚斯回头看到产婆伸手摊掌，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没什么给你。”
她皱着眉在地上吐了口棕色的烟草汁，“什么都没有。”他听到她发着牢骚走出帐篷。“就算是女孩子也该值点什么。”
季亚斯退回角落，疲倦地揉着前额，看着他们的孩子穆罕默德、阿布尔·桑和莎丽荷围拢在母亲和新生儿四周。
他们养不起这个孩子，必须放弃。
夜里，风突然缓了下来，就像开始时一样突如其来，清澈的天空镶着闪烁的星星。第二天清晨，天色还黑，他坐在帐篷外。一杯热茶，虽然掺水的牛奶多过茶叶，仍温暖了他的双手和冰凉的身体。几分钟后，东方的天空抹上灿烂的红色、金色和琥珀色，是这场风暴为大自然披上了一件五彩缤纷的彩衣。
他把手伸到披肩里，拿出塞在腰带里的四枚宝贝金币。他肮脏的手触到金币，晨曦照在上面，泛起一层流动的光影。这是他们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强盗们没发现艾诗玛特藏在短上衣里的金币，季亚斯决定将这些钱用作去印度的路费。但这些金币全得用来支付过路费，他们还需要更多钱才能活下去。
季亚斯转身望着矗立在远方天蓝色的圆形屋顶和尖塔叫拜楼，衬着清晨红色的天空。也许他可以在坎大哈找到工作，他长到二十三岁从没做过一天事。但是艾诗玛特需要羔羊肉和牛奶恢复体力；冬天已迫近，孩子们需要多些衣物，还有婴儿。季亚斯甚至不愿想到她，连名字都不愿，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要给别人抚养。他站起身来，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爬上天空，射出金光，笼罩着营地。他收紧下颌，眼里有一抹刚下了决心的坚定。
到了下午，季亚斯耸着肩，站在当地市场窄街的一家面包店外，宽松外套长长的褶层在鹅卵石街道上拖曳着。人们乱挤乱钻地推撞他，对着朋友喊叫或向熟识的人打招呼。
季亚斯抬头凝望远方，却什么也没看到。起初，他试着找替市区有钱贵族子弟做家教的工作，可是每个人一看到他衣衫褴褛、面容稀脏，就把他从门阶上赶走了。接着他去找工人的工作，但是他有教养的谈吐和口音泄露了他的贵族身份。
突然，季亚斯闻到刚出炉的面包香味。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响，他想起从早上喝过那杯茶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转身看着面包师傅用手轻轻拍打厚厚的白面粉，用一把木勺挖面粉，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面团啪的一声，穿过地板一个洞里，丢到熊熊燃烧的烤炉里。十五分钟后，师傅用一把铁钳把刚烤好的面包从烤炉的壁上刮下来。他把淡黄色和褐红金黄色的面包，在店铺的前方叠成一堆。
诱人的香气四溢，萦绕着季亚斯。他拿出一枚金币，看了一眼，还来不及变卦，就买了十个面包；再用零钱在附近一家铺子买了刚烤好的羊肉串，肉串上的莱姆和大蒜卤汁亮闪闪的。
前言（4）
他把这些价值不菲的食物塞在长外套底下，热腾腾的面包温暖了他的胸膛，香气令他垂涎欲滴，他一路蜿蜒而行穿过市场。艾诗玛特和孩子们好几天都有得吃了，天冷肉能保存久些，也许他们会转运。
“喂，农夫，走路小心。”
季亚斯一个踉跄，整包肉和面包都掉在地上。他连忙弯下身，两臂张开，以免人群践踏到食物。
“对不起，先生。”他侧过头说。
那人没有回话，季亚斯一股脑地忙着抢救他的食物，并不知道那名商人已停下来看着他。他转身面对他，看到一张晒得黝黑、满面皱纹的脸上一双和善的眼睛。“对不起。”季亚斯又说，“希望没伤着你。”
“一点都没。”商人答道，他用目光打量着季亚斯：“你是谁？”
“季亚斯·贝格，伊斯法罕总理大臣穆罕默德·夏芮夫之子。”
季亚斯答道，然后看到那人脸上惊讶的神情。他悲伤地指着身上破烂的外套和沾满尘土的长裤说：“这些曾经是华丽全新的衣裳，但如今……”
“发生了什么事，先生？”商人语带尊敬地问。
季亚斯望着他，看到他那双粗钝能干的手，塞在腰带里的匕首第一双穿旧了的厚重皮靴。“我们在前往坎大哈的路上财物被抢走了。”他答道，饿得话都说不清了。
“你离家很远？”
季亚斯点头道：“说来话长，造化弄人，我不得不逃，请问阁下①尊姓大名？”
“马里克·马撒德。”商人道；“说说你的遭遇，先生。我有空，我们去茶铺子可好？”
季亚斯望着对街的茶铺，敞口锅里的牛奶和香料正沸气蒸腾着。“您真好，马撒德先生。可是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我的家人在等我。”
马撒德伸臂揽着季亚斯，把他推向茶铺：“行行好，先生，你就答应我，就当帮个忙，我要听听你的遭遇。”
季亚斯仍在犹豫时，就被带到茶铺里。他和其他客人肩并肩坐着，在那儿，他那包宝贝的羊肉串和面包安稳地放在膝头上。他把自己的遭遇一一说给马撒德听，连茉荷茹妮莎出生的事都说了。
“阿拉保佑你，先生。”马撒德说，放下他的空杯子。
“是啊。”季亚斯回答道。他是有福的，即使现在处境艰难，他还有艾诗玛特和孩子们，他们的确是他的福气，婴儿也是。
季亚斯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我该走了，孩子们马上要饿了，谢谢你请我喝茶。”
他正要走，马撒德说：“我正要去印度，你想跟着我的商队吗，贝格？我能给的不多，只有一顶帐篷和一头载运你随行财物的骆驼。但是防护周全，我可以保证你们一路安全。
季亚斯猛一转身坐下，一脸的震惊：“为什么？”
马撒德挥手不答：“我要去向法提普尔西克里的阿克巴皇帝请安，你若能随我去那儿，或许我能引你入朝觐见。”
季亚斯瞪着他，不敢相信他刚听到的话。经历那么多的波折，困难一波波地接踵而来，阿拉终于捎来了一份礼物。但是他不能就这样接受，他无以回报。身为贵族的儿子，他自己也是个贵族，他绝不能受人这份恩情。为什么马撒德要这么做？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能——”
马撒德从茶铺那张凹痕累累的木桌对面倾前说：“答应吧，先生。如果我将来时运不济，也许你能帮我。”
“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马撒德阁下，即使你没为我做这件事。但我实在承受不起，你的提议我心领，但不能接受。”
前言（5）
马撒德高兴地笑了，“这对我不算什么，贝格阁下。请你答应，路上有你同行是我的荣幸。自从我的儿子们不再随行后，我一直很寂寞。”
“我当然愿意。”季亚斯答道，看马撒德那么坚持，他笑着说，“千谢万谢都不足以言谢。”
马撒德告诉季亚斯到他商队的走法，两人就此在市场分手。随后几个时辰，艾诗玛特和孩子们打理他们寒碜的随身衣物。季亚斯坐在帐篷外，回想他与马撒德相遇的情景。很久以前，他的父亲曾经告诉他，贵族在施恩与受恩时都一样雍容大度。回想父亲的这番话——现在他对父亲穆罕默德仅存的记忆——季亚斯想，他会接受他的帮忙，日后再回报。
告别收容他们的牧民，季亚斯冲动地把最后三枚金币慷慨地给了这些善良的穷牧民。在他们一家人求告无门的时候，是牧民收留了他们。他欠他们一份恩情，对马撒德他欠的是一辈子的恩情。这些钱他原是要留作到印度的旅费，现在不再需要了。他们出发到马撒德的营地，在那儿，他们得到一顶很好的帐篷。公用厨房供应伙食，直到艾诗玛特身体复原到能煮饭为止。
这支商队从头到尾蜿蜒近一公里长，开拔往喀布尔。几个星期过去了，艾诗玛特慢慢恢复了体力，两颊的气色又红润起来，头发也有了光泽。大一点的孩子们喂养得好，快快乐乐的，有时随着商队步行，有时爬上骆驼休息；但并非事事如意，季亚斯还是没钱雇一个奶娘。虽然茉荷茹妮莎喝些羊奶，但是她越来越虚弱。他想到那三枚金币，心中一阵悲痛。这些钱原本是可以派上用场。但是，那些牧民即使那么穷，都还帮他一家人。不，这是个正确的决定。艾诗玛特向他要那笔钱的时候，季亚斯敢这样坚定地说，却不敢看着女儿说。
茉荷茹妮莎出生后一个月，商队从喀布尔向东行，在开伯尔丘陵、兴都库什山脉之南的扎木路德附近扎营。天色渐晚，清澄的天空一片赭红，大地暗沉了下来。晦暗的白雪、带了污斑的蓝黑色岩块和圆石、褐色干草木、刺骨的冬寒穿过披肩层层的羊毛和棉纱缓缓侵入。营地附近，紧贴着山丘旁的村落，灯火闪烁。再过几个礼拜，他们就会来到这最后一个村落，更远处是通过开伯尔山口入山的第一条上坡小径。
季亚斯给艾诗玛特拣小细枝和干树枝当柴火，然后坐在她近旁，看着她切一颗枯萎的包心菜和胡萝卜，还有一块羊胫肉配咖喱。她的手在寒冬里变粗糙了，指节泛白。茉荷茹妮莎裹成一个布包躺在帐篷里，穆罕默德、阿布尔和莎丽荷在薄暮里和其他孩子玩耍。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听到他们彼此扔雪球时发出的尖叫声。
“他们会又冷又湿的。”艾诗玛特停下工作，抬头看着他说道。她把一只铁板平锅放在临时代用的炉子上：三块扁平的石头排成一个三角形，将细枝燃起的炉火护在里面。
“随他们去吧。”季亚斯看着他柔声说。艾诗玛特从陶罐里倒了一点油到平锅里，等它变热，加了豆蔻荚、几片丁香和一叶月桂，接着丢进羊肉，她熟练地用木匙把菜炒成褐色。
“你几时学会做菜的？”季亚斯问道。
艾诗玛特笑了，将一绺散落的头发掠到耳后。她专注地看着平锅上的肉，她的脸在炉火四散的热气里泛着红光。“我从没学过，季亚斯。你知道的，三餐总是端到我面前，好像变魔术一样的无中生有，是隔壁帐篷里那个女的教我做这道咖喱。”她焦急地转向他说，“你吃腻了么？我可以学别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前言（6）
季亚斯摇头：“没有，没吃腻。”他顽皮地笑着，“虽然我们每晚吃这道菜已经一个月了。”
“二十二天而已。”艾诗玛特一边说，一边把蔬菜加进肉里，又在平锅里倒了水，再从麻布袋里抓了几撮岩盐，一把捣碎的丁香马萨拉①综合香料、辣椒粉和豆蔻混合。她盖上锅盖，坐回去，抬头看着季亚斯：“至少我不会再把咖喱烧焦了。”
“艾诗玛特，我有话跟你说。”
她别过身，拿出一个铜制器皿，手伸进另一个布袋，抓了五把小麦粉放进铜制器皿里，和了水和油，开始把面粉揉成生面团做面包。“我得做晚饭，季亚斯。”
“艾诗玛特。”他轻声说，但是她不愿看他，她的背脊僵硬，动作抽搐。
帐篷内传出茉荷茹妮莎的哭声，两人转身朝向啼哭声，等待着。她又哭了，哭声虚弱，有气无力的。然后仿佛哭累了，声音停了下来。艾诗玛特弯身再揉面团，手指用力地揉，头发散下来遮住脸，让她看不到丈夫。一滴眼泪，然后又是一滴，落在面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