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瞧瞧,”杰拉德说着伸出手来要本子。赫麦妮理都不理他,她没看完之前他别想看。可他有着跟她一样不屈不懈的意志,他仍旧伸出手去摸素描簿。赫麦妮吃了一惊,对他反感极了,还没等他拿稳。她就松了手,素描簿在船帮上碰了一下就掉到水里去了。
“天啊!”赫麦妮叫着,可那语调却掩饰不住某种恶意的胜利感。“对不起,太对不起了。杰拉德,能把它捞上来吗?”
她的话语中既透着焦虑又显出对杰拉德的嘲弄,简直令杰拉德恨死她了。杰拉德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手伸到水中去。他感到自己这个姿势很可笑,他腰部的肉都露出来了。
“没什么,”戈珍铿锵地说。她似乎要去触摸他。可他却更远远地探出身子去,把船搞得剧烈晃动起来。但赫麦妮无动于衷。他的手在水下抓住了素描簿拎了上来,本子水淋淋的。
“我太过意不去了,太对不起了,”赫麦妮反复说,“恐怕这都是我的错。”
“这没什么,真的,别往心里去,一点没关系,”戈珍大声强调道,脸都绯红了。说着她不耐烦地伸手去接那湿漉漉的素描簿,以此了结这桩闹剧。杰拉德把本子还给她,样子颇有些激动。
“我太抱歉了,”赫麦妮重复着,都把杰拉德和戈珍说恼了。“没什么补救办法了吗?”
“怎么办·”戈珍冷冷地调侃道。
“我们还能挽救这些画儿吗?”
戈珍沉默了,很显然她对赫麦妮的穷追不舍表示不屑一顾。
“你放心吧,”戈珍干脆地说,“这些画儿依然很好,还能用。我不过是用来当个参考罢了。”
“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簿子吗?我希望你别拒绝我。我太抱歉了,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其实呀,”戈珍说,“根本不是你的错。如果说错,那也是杰拉德的错。可这桩事儿太微不足道了,要是太往心里去岂不荒谬·”
戈珍驳斥赫麦妮时,杰拉德一直凝视着她。戈珍身上有一种冷酷的力量。他以某种深邃的洞察力审视着她。他发现她是一个危险、敌意的精灵,什么也无法战胜她。另外,她的举止也算得上绝顶完美。
“这太让我高兴了,”杰拉德说,“没损害什么就好。”
戈珍回首看着他,漂亮的蓝眼睛盯着他,那目光直刺人他的灵魂。她的话音银铃般地响着,对他表示亲昵:
“当然,一点也没关系。”
. 一个眼神,一声话语,两人之间就产生了默契。她说话的语调清楚地表明:他和她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她还知道她能左右他。不管他们到了哪里,他们都能秘密地结成同盟,而他在这种同盟中处于被动的位置上。她的心里高兴极了。
“再见!”你原谅了我,让我太高兴了。再见!”
赫麦妮悠长地拖着告别的话,边说边挥着手臂。杰拉德身不由己地操起橹来把船划开了,可他闪烁着笑意的眼睛却艳羡地看着戈珍,戈珍站在浅滩上挥着水淋淋的书本向他们告别。然后她转开身,不再去理会倒划回去的船只。可杰拉德却边划船边回头看她,早忘了自己手中的桨。
“船是否太偏左了·”赫麦妮慢声慢气地问道,她坐在花伞下,感到被冷落了。
杰拉德不做声地四下观望一下,矫正了航向。
“我觉得现在挺好了。”他和蔼地说,然后又没头没脑地划起船来。对他这种和和气气但视而不见的样子,赫麦妮着实不喜欢,她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她无法再恢复自己的倨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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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岛(1)
此时厄秀拉已离开威利湖,沿着一条明丽的小溪前行。四下里回荡着云雀的鸣啭。阳光洒在山坡上,荆豆丛若隐若现。水边开着几丛勿忘我。到处都隐藏着一股躁动情绪。
她在一条条溪流上留连忘返。后来她想到上面的磨房池去。那儿有一座大磨房,磨房早已荒废,只有一对雇工夫妇住在厨房里。她穿过空荡荡的场院和荒芜的园子,顺着水闸上了岸。她爬上来,来到了那一泓丝绒般光滑的水波旁,看到岸上有个男人正在修理一只平底船。那是伯金,只见他一个人又是拉锯又是钉钉地干着。
厄秀拉站在水闸旁看着他。他一点都意识不到有人来了。他看上去十分忙碌,像一头活跃而聚精会神的野兽一样。她感到自己应该离开此地,他是不需要她的,他看上去太忙了。
可她并不想走,于是她就在岸上踱着步,想等他能抬头看到她。
不一会儿他果然抬起了头。一看到她他就扔下手中的工具走上前来招呼道:
“你好啊·我紧一紧船上的接缝。告诉我,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她同他一起并肩前行。
“你父亲干这个在行,你是他的女儿,因此你能告诉我这样行不行。”
厄秀拉弯下腰去看修补过的船。
“没错儿,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但她不敢对他做的活儿有所评价。“可我对木工一窍不通啊。看上去做得还行,难道不是吗?”
“是的。我希望这船不沉就够了,就算沉了也没什么,我还能够上来的,帮我把船推下水好吗?”
说着两人合力把船推下了水。
“现在我来划划试试,你看有什么毛病。要是行,我就载你到岛上去。”
这水塘很大、水面如镜,水很深。塘中间凸起两座覆盖着灌木与树木的小岛。伯金在池中划着船,笨拙地保持着方向。很幸运,小船漂了过去,他抓住了一条柳枝,借着劲儿上了小岛。
“草木很茂盛,”他看看岛上说,“挺好的,我就去接你来。这船有点漏水。”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身边。她进了湿漉漉的船舱。
“这船载咱们俩没问题,”他说完驾船向小岛划去。
船停泊在一棵柳树下。她躲闪着,不让那些茂盛、散发着怪味的玄参和毒芹碰到自己。可伯金却披荆斩棘地朝前走着。
“我要砍掉这些,”他说,“那样可就像《保罗与维吉妮》一样浪漫了。”
“我们可以在这儿举行一次华多式①【让.安东尼.华多(1684—1727),以描绘牧歌式作品而著名。】的午餐会了,”厄秀拉热切地叫道。
“我可不喜欢在这儿进华多式午餐,”他说。
“你只想着你的维吉妮,”她笑道。
“维吉妮就够了,”他冷然笑笑,“不过我也不需要她。
” 厄秀拉凝视着他。自从离开布莱德比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呢。他很瘦削,两腮下凹,一脸的可怕表情。
“你病了吗?”她有点冷漠地问。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他们坐在岛上的僻静处,在柳阴下看着水面。
“你怕吗?”她问。
“怕什么·”他看着她问。他有一种非人的倔犟,令她不安,令她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
“害一场大病很可怕,不是吗?”她说。
“当然不愉快,”他说,“至于人是否真怕死,我还说不准。从一种意义上说无所谓,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很可怕。”
“可你不感到难堪吗?一得病总是很难堪的,病魔太侮辱人了,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
湖中岛(2)
“可能吧,不过人们知道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正确,这才是羞辱。跟这个相比,生病就不算什么了。人生病是因为活得不合适。人活不好就生病,生病就要受辱。”
“你活得不好吗?”她几乎嘲讽地问。
“是的,我一天天地过,并没什么所为。人似乎总在碰南墙。”
厄秀拉笑了。她感到害怕,每当她感到害怕时,她就笑并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的鼻子可就倒霉了!”她望着他的脸说。
“怪不得挺丑的,”他回答说。
她沉默了片刻,与自己的自欺欺人作着斗争。她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本能。
“可我挺幸福——我觉得生活太愉快了。”她说。
“那好哇。”他挺冷漠地回答。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一只小船。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的举动中透着某种楚楚动人之处,很温柔,手指毫无意识地动着。
“我真的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
“那当然!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顺心,真恼火。我觉得一切都盘根错节乱了套,让你理不清个头绪。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人总要在什么地方做点什么。”
“可你为什么总要做什么呢·”她反问,“这太庸俗了。我觉得最好作一个高雅的人,不要做什么;只顾完善自我,就像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说,“要是人能开花就好了。可我就是无法让我的蓓蕾开放。它不是凋萎了,就是遭到了大量黑虫侵袭,要不就是缺少养分。该死的,它压根儿不是什么花蕾,而是一个背时的疙瘩罢了。”
她又笑了,这令他十分恼火。可她既焦虑又迷惑。一个人怎么才能有出路呢·总该有个出路吧。
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她又摸出一张包巧克力的纸,叠起另外一只纸船来。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说,“为什么现在人的生命不会开花,为什么人的生命没了尊严·”
“整个观念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枯萎腐烂,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依赖在灌木丛上,他们看上去很像样儿,很漂亮,是一群健康的男女。可他们都是索德姆城①【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索德姆的苹果”是英文成语(apples Of Sodom),指传说中外表美丽但摘下后立即变为烟灰的果子。】的苹果,是死海边的苦果。他们没有一丁点意义——他们的内心满是苦灰。”
“可还是有好人的,”厄秀拉为自己辩解道。
“对今日的生活来说是够好的。可是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
厄秀拉忍不住要反对这种说法,它太图解化,也太绝对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说上是为什么吗?”她怀有敌意地问。他们俩开始发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苦灰团·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还不离开这棵树。他们仍旧呆在旧的位置上,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变得火辣辣的,语言甚是尖刻。厄秀拉心烦意乱又深感震惊。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
“就算别人都错了吧,你哪儿对呢·”她叫道,“你哪儿比别人强·”
“我·我并不正确啊,”他回击她,“我正确之处是我懂得我不正确。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大谎言,一个大谎言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真理。人类比个人要渺小,渺小得多,因为个人有时还会正确,而人类则是一株谎言之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事,他们坚持这样说,真是可恶的骗子,可你看看他们的所作所为吧!看看吧,成千上万的人在重复说爱是最伟大的,博爱是最伟大的,可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吧。看他们做的事我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帮龌龊的骗子和胆小鬼,他们的话是经不住行动检验的。”
湖中岛(3)
“可是,”厄秀拉沮丧地说,“可这并不能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你说呢·他们的所为并不能改变他们所说的话含有真理。你说呢·”
“会的,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实践它。可他们一直在说谎,所以他们最终会胡作非为。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他们从爱中提炼出来的是炸药。谎言可以杀人。如果我们需要仇恨,那就得到它吧——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但是不要打着爱的旗号。我惧怕人类,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损失,现实并不受影响,不,只能会更好。真正的生活之树会摆脱掉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①【见前面注释“索德姆城的苹果”。】,摆脱掉这些幻影般的人们,摆脱掉沉重的谎言负担。”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厄秀拉说。
“的确是这样。”
“那世界上就没人了呀·”
“太对了。你这不是有了一个纯洁美好的思想吗?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只有不受任何干扰的青草,青草丛中蹲着一只兔子。”
他诚挚的话语令厄秀拉思忖起来。这实在太迷人了:一个纯净、美好、没有人迹的世界。这太令人神往了。她的心滞住了,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