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秀拉和戈珍第一次造访赫麦妮时正是初夏时节。她们的汽车进入猎园后,她们在车里凭窗遥望静静的渔塘和房屋,但见阳光照耀下掩映在山顶丛林中的布莱德比娇小得很,好一幅旧式英国学校的风景画。绿色草坪上闪动着一些小小的身影,那是女人们身着淡紫色和黄色的衣服朝庞大优美的雪松树影下走去。
“真完美!”戈珍说,“这是一幅完整的凹版画!”她的话音中透着反感,似乎她是被抓来的,似乎她必须违心地说赞美的话。
“喜欢这儿吗?”厄秀拉问。
“我并不喜欢它,但是我认为它是一幅完整的凹版画。”汽车一鼓作气驶下一面坡又上了另一个坡,然后盘旋驶向侧门。伺候前厅的女佣先出来,然后赫麦妮高扬着苍白的脸走了出来,她向来访者伸出双手慢条斯理地说:
“啊,来啦,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吻了戈珍——“很高兴见到你”——然后又吻了厄秀拉,搂着她说:“累了吗?”
“一点不累,”厄秀拉说。
“你累吗,戈珍·”
“不累。谢谢。”
“不吗——”赫麦妮拉长声音说。她仍旧站在那儿看她们。两个姑娘感到很窘迫,因为赫麦妮不进屋,非要在甬路上进行这番欢迎仪式不可,仆人们都在等着。
“请进,”赫麦妮看够了这姐妹二人,终于请她们进屋。戈珍嘛,她认为更漂亮、迷人,而厄秀拉则更实在,更有女人气。她更艳羡戈珍的穿着:绿府绸上衣配一件缀有深绿和绛紫带子的宽松外套,草帽是新编的,绿色,编进几条黑色和橘黄色的带子,长袜是深绿色的,鞋子是黑色的。这身漂亮的打扮既人时又显出个性来。厄秀拉着一身深蓝,显得很一般,但看上去还不错。
赫麦妮穿着深紫色的绸衣,衣服上缀着珊瑚色的念珠,长筒袜也是珊瑚色的。可她的衣服挺旧,沾着些污垢,甚至可以说有点脏。
“你们先来看看下榻的房间好吗?对。我们上楼去吧,好吗?”
厄秀拉更情愿一个人留在屋里。赫麦妮在屋里耽搁得太久了,给人压力太大。她站得离你太近,让你感到很窘迫,如负重载。她似乎妨碍你干点什么事。
午餐是在草坪上吃的,大家在巨大的树阴下进餐,大树那黑色的枝条几乎垂到草地上。共进午餐的还有几位:一位小巧玲珑,衣看人时的意大利年轻女子;另一位是布莱德利女士,看上去挺像运功员;一位五十岁左右驼背的男士,他是一位从男爵,总爱说点笑诂,沙哑着嗓子大笑,很没味儿的一个人;卢伯特。伯金也在;后来又来了一位女秘书玛兹小姐,苗条、年轻、漂亮。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布莱德比(2)
午餐很不错,这一点不必表。倒是事事挑剔的戈珍,对午餐表示十分满意。厄秀拉喜欢这个环境:雪松下白色的桌子,阳光明媚、碧绿的猎园,远处鹿群静悄悄地进食。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圈,将现在排除在外。这里只有愉快、宝贵的过去,树木、鹿群、静谧如初,像一个梦。
可她精神上很不幸福。人们的谈话像小型炸弹一样爆响着,总有点像在说警句,不时爆出几句俏皮话来,玩弄词藻。说不完的空洞、无聊、吹毛求疵的话像小溪一样多,不,像河水一样多。
人们都在斗心眼儿,实在无聊至极。只有那位年长的社会学家,他的脑神经似乎太迟钝,没有什么感觉,因此他看上去十分幸福。伯金正垂头丧气,可赫麦妮却一定要嘲弄他,让他在每个人眼里都变得形象可鄙。令人惊讶的是她看上去总在节节胜利,而他在她面前竟束手无策,看上去一钱不值。厄秀拉和戈珍对这种场面都不适应,差不多总是保持缄默,默默地听着赫麦妮有板有眼的狂言,听着那位约瑟华先生的连珠妙语,听着那位女秘书唠唠叨叨或另外两个女人的对答。
午饭后,咖啡端到草坪上来了,大家离开饭桌,分别选择在树阴或阳光下的躺椅上落了座。秘书小姐到屋里去了,赫麦妮操起了刺绣,娇小的伯爵夫人拿起一本书看着,布莱德利女士用纤细的草编着篮子,大家就这样在初夏下午的草坪上,悠闲地干着活计,装腔作势地聊着。
突然传来汽车刹车和停车的声音。
“赛尔西来了!”赫麦妮慢悠悠地说,她的话很有趣,但声音很单调。说完她把刺绣放下,慢慢站起身,缓缓穿过草地,绕过灌木丛,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谁来了·”戈珍问。
“罗迪斯先生,赫麦妮的哥哥,我猜是他,”约瑟华先生说。“赛尔西,对,是她哥哥,”娇小的伯爵夫人从书本中抬起头月浓重的喉音说,似乎是给人们提供信息。
大家都等待看。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亚历山大。罗迪斯绕过灌木丛走来了,他像梅瑞迪斯笔下那位迪斯累利①【迪斯累利(1804—1881),英国政治家及小说家,曾任英国首相。】式的主人公一样迈着很浪漫的步子。他对大家很热情,立即摆出主人的样子潇洒随便地招呼大家。这一套待人的礼节是他为招待赫麦妮的朋友们学的。他刚从伦敦的下议院回来。他一来,立即给草坪上带来一股下院的气氛:内政部长讲了这样那样,他罗迪斯都思考了些什么,他同首相都谈了这样那样的话。
这时赫麦妮同杰拉德。克里奇一起绕过灌木丛走了过来。杰拉德是随亚历山大一起来的。赫麦妮把他介绍给每个人,让他站在那儿,等大家足足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带他走。他此时此刻是赫麦妮的贵宾。
谈到内阁的情况时,说起内阁中的分裂,教育大臣由于受到攻击辞职,于是话题转到教育问题上来:
“当然了,”赫麦妮狂烈地抬起头说:“教育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提供知识的美和享受。”她似乎在争吵,似乎内心深处思考了片刻又接着说:“职业教育不能算教育,只能是教育的夭亡。”
杰拉德在参加讨论之前先畅快地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才说:
“不见得,难道教育不是跟体操一样,其目的是产生经过良好训练、强有力的头脑吗?”
“像运动员练出一副好身体一样,时刻准备应付一切。”布莱德利女士对杰拉德的看法表示衷心赞同,大叫起来。
布莱德比(3)
戈珍默默、厌恶地看着她。
“哦,”赫麦妮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知识带来的欢乐是无穷尽的,太美好了。在全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特定的知识对我来说更重要了,我相信,没有的。”
“什么知识·举个例子吧,赫麦妮。”亚历山大问。
赫麦妮抬起头,低沉地说:
“欧——欧——欧——,我不知道……可有一种,那就是星球,当我真正弄懂了有关星球的知识,我感到升起来了,解脱了。”
伯金脸色苍白,气愤地看着她说:
“你感到解脱是为了什么呢·”他嘲弄地说,“你并不想解脱。”
赫麦妮受到触犯,沉默了。
“是的,一个人是会有那种舒展无垠的感觉,”杰拉德说,“就像登上高山俯瞰太平洋一样。”
“默默地站在戴林山顶上,①【这是英国诗人济慈的一句诗。】”那位意大利女士从书本中抬起头喃言道。
“不见得非在戴林湾。②【戴林湾:加勒比海的出口,在巴拿马与哥伦比亚之间。杰拉德误以为意大利女士说的是戴林湾,引起厄秀拉嘲笑。】”杰拉德说。厄秀拉开始发出笑声。
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赫麦妮才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生活中最伟大的事就是追求知识,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知识当然就是自由,”麦赛森说。
“那不过是些简略的摘要罢了。”伯金看着从男爵平淡无奇、僵直矮小的身体说。戈珍立时发现那位著名的社会学家像一只装有干巴巴自由的扁瓶子,觉得它很有意思。从此她的头脑中就永远烙下了约瑟华先生的影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卢伯特·”赫麦妮沉着、冷漠地拉长声音问。
伯金说:“严格地说,你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就像把去年夏天的悠闲装进醋栗酒瓶中一样。”
“难道一个人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吗?”从男爵尖锐地问道。
“难道我们可以把万有引力定律叫做过时的知识吗?”
“是的,”伯金说。
“我这本书中有一件精彩的事,”那位意大利女士突然叫道,“说一个人走到门边把自己的眼睛扔到了大街上。”
在座的都笑了。布莱德利小姐走过去隔着伯爵夫人的肩膀看过去。
“瞧!”伯爵夫人说。
“巴扎罗夫走到门边,急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大街上,”她读道。①【这句话的英文原意是“向街上看了一眼”,这位意大利人不太通英文,望文生义】
大家又大笑起来,笑得最响的是从男爵,笑声像一堆乱石滚落下来一样。
“什么书·”亚历山大唐突地问。
“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矮小的外国人回答,她说起英语来每个音节都吐得很清楚。说完她又去翻那本书以证实自己的话。
“一个美国出的旧版本,”伯金说。
“哈,当然了,从法文译过来的,”亚历山大用很好听的法文宣布,“巴扎罗夫走到门口,把眼睛扔到大街上。”
用法文说完这句话后,他神采飞扬地四下里顾盼一下。
“我弄不清‘急匆匆地’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厄秀拉说。
大家都开始猜测。
令人吃惊的是,女佣急匆匆地端上了一个大茶盘,送来了下午的茶。这个下午过得可真快。
用过茶点后,大家聚在一起散步。
“你喜欢来散散步吗?”赫麦妮挨着个儿问大家。大家都要散步,感到像犯人要放风一样,只有伯金不去。
“去吗,卢伯特·”
“不,赫麦妮。”
“真不去·”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布莱德比(4)
“真不去,”不过他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赫麦妮拉长声问。一点小事上受到点挫折,她都会气得发疯。本来她是想要大伙儿都跟她去园子里散散步的。
“因为我不愿意跟一大帮人一起走路,”他说。
她喉咙中咕哝了一阵,然后以少有的冷静口吻说:
“有个小男孩儿生气了,我们只好把他甩下。”
她奚落伯金时看上去非常快活。可这只能令伯金发呆。
赫麦妮飘飘然朝大家走过去,转过身朝伯金挥着手帕,嘻嘻笑道:
“再见,再见,小孩儿。”
“再见,无礼的母夜叉,”他自语道。
人们穿行在公园中。赫麦妮想让大家看看一条斜坡上的野水仙花,于是不时地引导着人们:“这边走,这边走。”大家顺着她指定的方向朝这边走来。水仙花固然很美,可谁有心去观赏·此时的厄秀拉无动于衷,满心的反感,对这里的气氛反感极了。戈珍无所谓地调侃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大家观看腼腆的鹿时,赫麦妮跟牡鹿说着话,好像那头鹿是个她能哄骗、爱抚的小男孩儿一样。这鹿是头雄性动物,所以她要对他施加点压力。在大家沿着鱼塘往回走时,赫麦妮对大家讲起两只雄天鹅为争夺一只雌天鹅的爱情故事。她讲到那失败的天鹅把头埋进翅膀里,坐在砂砾路上的败兴样子时,不禁嘻嘻笑起来。
当大家回来后,赫麦妮站在草坪上喊卢伯特,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
“卢伯特!卢伯特!”第一声喊得又高又慢,而第二声则降下了调子。“卢——伯——特。”
但没人回答。女佣出现在门口。
“伯金先生在哪儿·艾丽斯·”赫麦妮慢悠悠温和地问。可这温柔的声音下却是固执、几乎是丧心狂的意志!
“我觉得可能在他的房间里,太太。”
“是吗?”
赫麦妮缓步走上楼梯,沿着走廊边走边用又细又高的嗓门儿叫着:
“卢伯特!卢伯特!”
她走到门前,敲着门大叫:“卢——伯特。”
“在,”他终于答腔了。
“你干吗呢·”
这问题并不严重,但却问得奇怪。
伯金没有回答就打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赫麦妮说,“水仙花儿可真好看啊。”
“是啊,我看过了。”
她拉长了脸,冷淡地、缓缓地扫视他。
“是吗?”她仍看着他说。当他像个生气的小男孩儿那样无援无靠地来到布莱德比时,跟他闹点矛盾,这比什么都让赫麦妮感到刺激。但她明白,她同他就要分道扬镳,她潜意识中对他抱有强烈的仇恨。
“你刚才干什么来着·”她重复道,那声音很柔和,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