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云。”凌扣风瞪他一眼,“把外衣脱了拧干,看你全身都湿透了。”他脱下自己外袍,示意小弟尽快换上衣物。
凌斩云呆了呆,双眸如幽幽冷电闪烁异样光芒,他顺从换上兄长干净暖和,略带松香的外衣,深深吸一口气,“大哥离开摇松殿多年,身上仍有松木味道。”
“有吗?”凌扣风浅浅一笑,“我可嗅不出来——”斩云已经褪下上身衣物,湿气中忽有一股幽香扑鼻,“倒是你,才总带着一股香味。”
“哦?”这次换凌斩云扬眉疑问,他拧干外衣摊到石桌,像小狗似的耸起鼻子努力嗅嗅自己,“什么味道,好闻吗?”
“说不上来。”凌扣风招手让他过来,慢慢解开他的束冠,给他搓干湿漉漉的柔软长发,恍惚间,仿佛两兄弟回到以前片刻不离的日子,“不像脂粉,不似花香,总之空灵清幽,是你独一无二的味道呢。”
“独一无二……”
喃喃重复,凌斩云忽然笑道,“独一无二并非无可代替,大哥,将会有一个对你而言无人能替的爱人吧。“
手中动作一顿,凌扣风不由自主叹一口气,“……今天这么大的雨……”
“放心吧,大哥,我已派有大队人马出城迎接你的公主,保证她平安无事!”
诧异他冷冰冰的语调,凌扣风只当他对君玉还有不舍,只能清清嗓音想转移话题,“今天莫卿告诉我,你最近大量调动皇宫御卫和军队,怎么回事?”他微微皱眉,想起莫勋云担忧提及,秦妃暮暗中也在擅自调兵遣将。
“哦,没什么。”
凌斩云毫不在意的回答,
“锡兰蠢蠢欲动想脱离龙腾,我让秦妃暮调兵镇压,御卫方面则是我欲重新换上一批新进人选,省得以前那些与宫内外豪门贵族千丝万缕断不了联系的人,趁这次大婚捣乱。大哥最近魂不守舍我想告诉你也没用,索性没有上报,大哥介意啦。”
遇见小弟不太满意的目光,凌扣风只能尴尬的苦笑,分离才知相思苦,他这些日子的确疏懒许多,一切多亏小弟内外操劳,“这些天辛苦你了,待婚礼过后,我再要好好赏你。”
“怎会——”凌斩云哈哈一笑,他别开头,望着亭外帘幕似的雨水淡淡道,“我不需要奖赏,大哥,我只要承诺。”他认真说,转身,沉静的注视眼前温和俊美但从不屈服的兄长。
“承诺,”凌扣风一笑,疼爱的拍了拍他的肩头,“我答应你,大婚之后立即退位如何?”
“不……”凌斩云慢慢摇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要大哥立誓,将来无论出现什么事情都不会离开我。”
“这是什么誓言?”凌扣风骇然而笑,大大摆头,“斩云,终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庇护过上自己的生活……”没有说完的话语在他冷漠冰冷的注视下消失,斩云在刹那看起来竟疲惫又伤心,他深邃的眸子变淡,声音也变得嘶哑,“大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啊,难道你有了君玉便想丢下我不管吗……”
“别胡说,斩云,我若退位,还是远远离开的好……”
“我说了我不要皇位!”凌斩云忽然暴躁起来,粗鲁的打断他的话,静一静又深吸一口气,力图让体内如火炙烤的烦闷平息,“……我,我只求大哥不要丢下我不管。”
不由自主抚上他的额头,凌扣风柔声道,“好,大哥不会离开你,永远留在你身边好不好。”心中却是暗叹,自幼娇惯小弟,由他任性妄为同时也造成他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气。幼弟心里其实极其敏感,生怕自己离他而去,一念及此凌扣风心中感动,轻轻抚摸他柔软如丝的黑发,“斩云,我也只有你一个弟弟,世上也只有你是我骨血相依的亲人啦,傻孩子,我怎会丢下你一个人啊。”
浑身一震,凌斩云闭上眼,偎入他怀里,努力平复急促略带哽咽的呼吸,好半晌他才笑道,“只怕不是吧,再过几日,大哥就会有一位远比我重要的皇后,你生命中,唯一能与你相伴的妻子。”
听出小弟话中无法掩饰的颤栗,凌扣风哑然,修长温和的手掌暗合节奏轻拍他日渐瘦削的肩头,“斩云……日后她将成为你的皇嫂,多一个人疼你怜你不好吗?”微微一顿,思量再三他小心翼翼开口,“你,仍然记挂着她?”
闭目敛去心底所有情绪,凌斩云伏在自幼为他挡去风雨的胸膛,淡淡道,
“记挂又有何用,大哥也不会将她让出,就算是兄弟,也比不上与你日夜相伴白首偕老的夫妻……”
“傻瓜,”有点不自在,凌扣风用力抱一抱他然后退开,“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们对我而言将同样重要。”
“是吗?”凌斩云微笑,慢慢摇头,“我,在你心里及不过君玉……”
“别胡说,斩云,其实一直以来我也在依赖着你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懂吗?”
飞快闪过一些什么,凌斩云露出相当诡异的笑容,“是吗?”他目中忽然出现比闪电还要刺目的光芒,耀眼夺目几乎使人窒息,“如果、我要拿下抚仙呢!”
浑身一震,凌扣风沉下脸,“为什么!”
避开兄长视线,凌斩云缓缓道,“抚仙如今正值非常时期,当朝之帝软弱胆怯没有镇压内乱的能力,君玉这一嫁,仅仅是为更方便向龙腾求助,既然迟早会派兵,那么还不如趁它目前没有防备,一举歼灭,把它变为龙腾附属国,省得日后烦心。”
“不,”凌扣风摇头,伤心又无奈的凝视他,“你在担心……担心我培植抚仙剥夺你的权力,为什么,我不是说过大婚后立即退位吗?”
明亮锐利的目光迎向兄长,凌斩云淡淡开口,“你真以为君玉会随你隐世,大哥也太天真了,别忘记,抚仙能支撑到目前这个地步全是她的功劳。”逼近一步,凌斩云如鹰般直视他的双目,“君玉也许喜欢你,但她爱的是你的身份,龙腾的苍帝!”凌扣风一震,不由偏头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大哥,还记得那个银君玉带来的那个小孩子吗,他也可谓是一天生奇才,生有媚骨,记忆也是惊人啊,哈哈,他来宫里一住便让整个皇城住进了他脑袋中;君玉身为公主深知规矩怎会无缘无故带他入住,只怕她是故意……这孩子日后真随君玉来我龙腾,不惹出祸事才怪!大哥,早日灭掉抚仙便断绝她的后路,也省得无关紧要的事烦劳你,大哥——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柔和清亮的嗓音煽动兄长隐隐埋在心底的不安。
沉默一阵,凌扣风忽然微笑,“我自有分寸,斩云,没我的命令不可妄动。”
“可是……”反驳在兄长尖锐执著的回视下消失,凌斩云怔怔站着,终于明白,
“我,知道了……大哥,你真爱上她……”
“是吗?”凌扣风轻叹一声,摆明不想继续谈下去,“也许吧。”
闪电裂空,雷声动地,大雨一阵急掠藐视整个苍穹与人间,看来,今晚的暴风雨一时片刻停不下来。凌斩云收回注视黑沉沉天外的视线,笑道,“也罢,反正你高兴就好……不过,大哥要依我发誓,任何情况下也不会丢下我一人。”
见他不提抚仙,凌扣风心情略松,兼知他所说不无道理,心中愈发愧疚,闻言笑道,“好,依你,我立誓就是——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凌扣风在此发誓,今生今世决不留下小弟凌斩云不管,若有违背,就叫我……”
默默在旁的凌斩云忽然插口,“就叫凌斩云生受万刃凌迟之苦,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凌扣风大惊,“斩云,你……”
耸耸肩,凌斩云轻哼一声,美丽精致的脸上蒙上一层像画上去的笑容,“大哥不依吗?”
隐隐觉得斩云古怪,但震慑于他从未见过的虚假笑容,心中混乱硬起头皮匆匆结束誓言,
“斩云……”
听得兄长随他意愿立下毒誓,凌斩云显而易见松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露齿而笑,
“大哥,你想见见寇掠吗?”
天边雷声轰然而下,但仍不能阻止他明明微弱却依然无比清晰的声音传入耳际,凌扣风微微一怔,忽然觉得心寒,“斩云,你今天有点奇怪啊。”上前一步,想细细打量。
将头一偏,凌斩云避开他的注视,撇撇优美的唇角,“没什么……大哥还没回答我呢。”
“这么大的雨……而且天色已暗,明天再去见他好吗?”
凌扣风柔声说,不知为何,总感到至今从未见面的寇掠是斩云古怪的一个关键,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力量阻止或者是在刻意回避什么,凌扣风在此时尤其不愿触及这个人物。
回眸朝他看了一眼,凌斩云徐徐而笑,
“无妨,他就在附近。”
不待他同意或者拒绝,他长啸一声,清越裂空,连偌大的雷声也不能将之掩盖。
觉得莫名紧张,凌扣风暗笑自己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怎会畏惧这一区区平民,定是今日雷雨太大扰乱心神,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斩云喃喃自语,“大哥,这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心中大奇,侧首便见小弟脸上一片铁青,双目如冷电冰寒,竟让凌扣风觉得分外陌生,他惊呼一声,拉住小弟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你怎么了?”
充耳不闻,凌斩云只注视雨幕中,忽然面上一喜,“大哥,他来了。”
奇特的恐惧与紧张涌上心头,一瞬间凌扣风陷入混乱,仿佛危机已近却不知如何抵御,他烦躁的摇摇头,凝目望去,来人手持一柄纸伞,速度极快接近但仍保持身形优雅,步上台阶,收拢雨伞,他抬头向凌扣风微微一笑,“陛下!”
但觉脑中轰然一声,所有思绪皆成碎片,凌扣风只能惊呆注视来人竟衣着一袭明黄色,唯有龙腾之帝方可穿着的衣物,而他容貌皎皎,眼眸灿灿,坚强也温和,偶尔闪过残酷的面庞竟是如此熟悉。
“寇,掠……”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凌扣风惊叹造物主如此神奇,天下竟有与自己形似孪生的人存在,除却形容偏于清瘦,目中常常闪过忧伤之外,连他也分不清谁是寇掠,谁是凌扣风。
“很像吗?”凌斩云笑意吟吟踱到他身边,目光如刃一眼不眨盯着身边看似温文儒雅却蕴藏无尽爆发力的兄长。
“像,真像。”凌扣风定定神,转头方要问出心头疑虑,“斩云,他……”忽见小弟目中闪过尖锐光芒,然后又出现那抹古怪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见过许多次,总觉得熟悉的神色,“你怎……”
就在兄长回头的刹那,凌斩云深深凝视他,蓄满力道的右臂忽然划出半道弧线“蓬”的一声重重撞击在他柔软小腹。
饶是凌扣风也无法阻挡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力量几乎在触及肌肉的同时就传到四肢百骸,他只来得及吐出半个“怎”字,全身上下便痛得麻木,丧失所有知觉前,他唯一牵挂着斩云脸上那抹古怪的,自己熟悉的目光,那是……什么……
抢前一步,凌斩云在兄长倒向地面前扶住他的身体,轻言低语,“大哥,是你不好啊,是你逼我,不能怨我哦……”
终于走到这一步吗,寇掠怔怔望着神色如常笑得越发动人的赤王,不由得浑身发软,正常与疯狂之间,只有一丝他竭尽全力维护的细弦支撑,这随时可断的线一直是他加固自身的枷锁,如今,弦断,而他……也不再忍耐……纵是自己也无法将他从疯狂中拉回一分一毫,早就知道的结果啊……闭上眼,泪水忽然涌出,偏偏毫无顾忌的投入……
“寇掠,都准备好了吗?”凌斩云柔声笑着。此刻的他看起来诡异也迷人。
“是。”低下头,寇掠知道从今以后,两人之间永远只是主仆,再也容不得踏进半步,因为,因为替身已毫无用处……
“那好,一切按计划进行。”
“……是。”
已经无法挽回,可以换回的人也陷入他无力自救的深渊!
后退一步,寇掠摸出信号弹抖手一甩,明亮鲜艳红色烟花蓬的亮染,在高空孤寂存在,久久不散——随后的日子里是否意味着这血一样的颜色将会布满大地……
“呵呵……”
循声望去,才发现赤王在笑,然而笑颜深处却是浓重的悲哀与恐惧,你也有害怕的事情吗。啊,是啊,你的压抑,悲伤,惶恐只怕比每个人还要深还要重还要刻骨铭心吧!
——第一部(风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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