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延儒师,教帖括业。儿聪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未几赴北闱,领乡荐。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无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幡幢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 葬后,以金所遗贸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东西,尽缁党;然皆兄弟叙,痛痒又相关云。
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2)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六祖无传,可谓独辟法门者矣。抑闻之: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是谓‘和撞’;鼓钲锽聒,笙管敖曹,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是谓‘和幛’。金也者,‘尚’耶?‘样’耶?‘唱’耶?‘撞’耶?抑地狱之‘幛’耶?”
此文让慧昱十分吃惊。他想,同是一个金和尚,在编志僧人笔下是一个样子,到作家笔下是一个样子,在秦老诌等乡老的讲述里又是一个样子,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
不过,由这些文字和口述看出,金和尚倚仗朝中有人,在地方上飞扬跋扈,这倒是可能的。这的的确确不合祖训,与佛子形象相去甚远。
慧昱想,金和尚给后来僧人的教训是深刻的——既然出家,就不能再去追求世俗的权势和浮华,不然,就会徒增骂名,遗留笑柄。
进城买来了经书,慧昱再讲经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给学禅的僧人讲一段《金刚经》,接着就和他们一起打坐参话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几个沙弥的腿子变软,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动香板责打。那个永旺,有几次在开静之后还不睁眼,依旧笑眯眯坐在那里。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轻敲一下,把他唤醒。永旺揉着眼睛说,哎呀,你把我弄醒干啥?我正舒服着呢,真想这样一直坐下去。慧昱说,你尝到了禅悦,可喜可贺,但你不可沉迷于那个境界。那也是一种“相”。永旺说,对,经上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这天晚上正在坐着,慧昱忽然听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睁眼看看,原来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体前弓,脑门上有两排香疤。他进来看看众僧,将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离慧昱不远的地方坐下,微闭双目轻声念叨起来。慧昱以为他是一个外来挂单的,就没在意,继续抱定话头去参。可是,那老僧念着念着声音大了起来: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
在场的僧人都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慧昱知道,“拖死尸是谁”也是一句话头,和“念佛是谁”含义差不多,禅门中也有一些人参它。没想到,老僧念着念着老泪纵横,带着哭腔,接着还俯身在地放声大哭。众僧急忙下座,围了过去。慧昱问:“老师父,你怎么啦?你从哪里来?有什么伤心事?”可老和尚已经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乱抽。
哭声惊动了全寺,觉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过来。觉通看看老僧,说:“这老头不是有神经病吧?”老僧听见这话,却坐起来看着他;抽噎着道:“你、你才有神经病呢!”觉通说:“你没有病,跑这里哭什么?”老僧止住哭,擦着眼泪说:“我哭开山祖师,哭历代前辈,哭师兄师弟,也哭我自己。”慧昱问:“老师父,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僧说:“我从台湾来。”慧昱问:“你要到哪里去?”老僧说:“到这里执掌丈席。”众僧听了这话都很惊讶,说:到这里当方丈?搞错了吧?我们的方丈在这里!说着便向觉通指去。老僧将袍袖猛一挥,大声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现任住持!我有飞云寺的镇寺之宝,历代住持传法的信物!”觉通瞪眼骂道:“你他妈的越说越离谱了!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老僧说:“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带的宝贝!”说着,他颤巍巍爬起身来,抖着手把大褂解开。这时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众僧都往后退,有几个还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应,继续去解僧衣。当他把里面一件小褂解开时,大家吃惊地发现,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横挂着一样东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厘米长,层层叠叠,像半截折扇。它一端拴一条丝绳,竟挂在老和尚那单薄而松垂的胸肉上。老僧说:“看见了吧?这是贝叶经,当年开山祖师进京,一个西域和尚送给他的。开山圆寂,就把它传给了二祖。此后几百年里,谁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当家人。”慧昱凑近他,仔细看看那物,原来是七八页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让油汗浸染得发黑。他读过有关资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贝多罗树叶刻写经文的传统,这种贝叶经防潮、防腐、防蛀,历数百年而不坏。他也想起,《芙蓉山志》对贝叶经是有记载的,说它来自西域僧人的馈赠,并被开山和尚当作了住持传承的信物,秦老诌也给他讲过贝叶经的故事。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亲眼见到它,而且还是在这个老和尚的胸脯上。
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3)
他搬来一个凳子让老僧坐下,给他把僧袍掩上。因为老僧瘦,并且习惯性地把身体向前弯着,所以那贝叶经就藏而不见。慧昱道:“请问长老上下?”老僧说:“雨灵。”慧昱又问:“雨老你知道旧日飞云寺宗派吗?”老僧将头一扬:“当然知道。开山祖师是临济第三十一代传人,上真下智。开山制订的世系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彻圆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听他说的和山志上记载的一样,便断定他真是飞云寺旧时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执掌丈席”,这未免可笑。
慈辉话语里带了讥诮:“老师父,你既然是飞云寺传人,为什么不在这里一直住着,跑到台湾干嘛?”雨灵沉默了一下,说:“去游方。”慈辉问:“你在台湾游过哪些地方?”雨灵答:“台北、台中,住过七八家寺院呢。”达戒说:“你这一游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飞云寺还是你那时的飞云寺吗?”雨灵说:“还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觉通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灵说:“新建的又怎么样?过去哪个寺不是建了毁,毁了建的?”觉通说:“说得轻巧,运广集团在这里花了一个亿,你知道不知道?”雨灵说:“哦,原来遇上个大施主。”觉通说:“运广集团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东!”雨灵摇头冷笑:“我只听说,天下寺庙都是如来的家业,没听说还有谁是股东。”觉通指着他吼了起来:“放你的屁!你快给我滚!”雨灵说:“我让我滚?搞没搞错呀?我是这里的方丈,住持!”
觉通更加恼火,抡起拳头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拦住他,对雨灵说:“雨老,你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去风景区管委会,跟他们谈谈好吗?”
觉通说:“对,你找他们问问,如果他们认定你是飞云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让给你!”
雨灵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楼上开一间空闲的寮房,慧昱问老和尚吃晚饭了没有,老和尚说没有。慧昱就去斋堂让厨师把剩下的米粥热了热,盛上一碗,连同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端了过来。老和尚看了说:“就给我吃这个呀?在过去,方丈都是开小灶的。”慧昱听了这话,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说:“咳,将就着吃一点吧。”伸手就抓起了一个馒头,张开缺齿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饭时,慧昱一直站在旁边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样,这老和尚是佛门前辈,而且在台湾住了几十年刚刚回来,是要给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几口馒头,问他叫什么,是寺里的什么执事,慧昱如实以告。老和尚说:“我看你是个善者。等我升了座,还请你的职。”慧昱一笑:“你不是飞云寺现任方丈么,怎么至今还没升座?”老和尚面露片刻尴尬,说:“那时候飞云寺乱了套,哪顾得上升座?”慧昱问:“是怎么样乱了套?”老和尚摆摆手:“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说的是1947年的事情。那时候寺毁僧散,谁知道这老和尚是怎么把这贝叶经弄到手的。他说:“请问,当年还有谁知道你接任飞云寺住持?”老和尚警觉地看了看他,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来得及升座,可是十一祖法扬老和尚确确实实把位子传给了我。他不只传给我贝叶经,还传给我那首藏宝偈。”慧昱问:“藏宝偈?你知道藏宝偈?”雨灵道:“当然喽,这芙蓉山里至今还有宝贝藏着,找宝的钥匙就在我这里!”慧昱问:“那是什么宝贝?”雨灵摇摇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到这芙蓉山,就听师父们说过,当年开山祖师在山里藏了宝贝,谁找到它谁就会得道。他有一首藏宝偈,圆寂的时候口授给二祖。二祖按这偈的提示去寻宝,可是没能破解,只好又将它传给三祖。可是,后来哪一代祖师也没找到,这藏宝偈连同贝叶经就成了飞云寺代代相传的信物。”慧昱问:“那藏宝偈怎么说?”老和尚诡秘地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说罢,一口气把半碗米粥喝完。慧昱见他这样,便不再问,收拾了碗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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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4)
他到斋堂放下碗筷,洗了洗手,便去了丈室。敲门进去,见觉通正在上网,页面上有个窗口,里面有个女孩坐着,不时还动一下。慧昱往沙发上一坐,埋怨道:“你这习气,是不打算改了。”觉通歪嘴一笑:“在这山上也太寂寞啦!不过,拨号上网速度太慢,我能看到什么?人到了这画面上,连木偶都不如。”慧昱不愿和他说这些,就告诉了他雨灵讲的那些事。听说这山上还藏有宝贝,觉通把两眼瞪大到极限:“宝贝?那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慧昱说:“你别以为是些金银,老和尚说,谁找出那宝贝,谁可以得道。”觉通一下子泄了气:“得道?得什么道?扯###蛋!”
电脑页面上有新的一行文字出现,觉通噼哩啪啦打一句话发回去,接着说:“慧昱,明天你把那老东西撵走。”慧昱说:“他刚从台湾回来,让他住几天吧。就是挂单,也还可以住三天呢。”觉通说:“他哪是来挂单的?他想来纂我的权,夺我的位子!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狗眼?”慧昱说:“你甭担心,他纂不了夺不去的。明天他找风管委,申主任也不会答应。”
这时,觉通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说:“孟悔呵,你还没睡?明天?明天你不值班?好,我过去一趟。”慧昱听他跟孟悔通话,便转身走了。走到大殿旁边,他握拳在墙上狠狠捶了一下,心想:这个觉通,一边跟孟悔偷欢,一边还在网上勾搭别的女孩,真叫一个荒淫无度。如果说,雨灵老和尚想回来当住持是一个笑话,那么觉通在这里当住持,便是一出十足的荒诞剧。
这一出荒诞剧到底要演多长时间?我这个配角能够长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