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他不会再来了。”
神甫立刻上米诺雷家,要他在中国书房里和他单独谈话。
“这儿不会有人听见吗?”神甫问米诺雷。
“不会的。”
于是神甫目光很温和,可是很留神的望着米诺雷的睑,说道:“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要和你谈些严重的,非同小可的,只和你一人有关的事;请你相信,我是绝对保守秘密的,但我不能不来告诉你。你老叔在世的时候,这儿,”神甫指着安放那家具的地位,“曾经摆着一口白石面子的布勒小酒柜'米诺雷睑色发白了),桌面底下,你老叔放着一封给他干女儿的信……”
神甫把米诺雷的行事讲给米诺雷自己听,一点细节都不删掉。退休的车行老板听到两根火绒没点着,觉得头发根都在头皮底下乱抽。
教士叙述完了,米诺雷声音哽塞着说:“这种笑话,谁编出来的?”
“死人亲口说的!”
这句回答使米诺雷微微打了个寒噤,原来他也梦见了医生。
“啊,神甫,上帝为我显出这些奇迹,真是抬举我了,”米诺雷因为感觉到危险,居然说出平生仅有的一句风趣话。
“上帝的所作所为都是很自然的,”神甫回答。
米诺雷定了定神,说道:“你那见神见电的玩意儿,吓不倒我。”
“亲爱的先生,我不是来吓你的;因为我对谁也不会提到这件事。真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是你和上帝的交涉。”
“神甫,你相信我会做出这种可怕的欺诈的事吗?”
“我只相信人家向我承认而表示忏悔的罪恶,”教士的口气象使徒一般。
“罪恶?……”米诺雷嚷道。
“后果极可怕的罪恶。”
“为什么?”
“因为它逃过了人间的法网。凡是不在现世补赎的罪恶,都得在他世界补赎。无辜的人吃的亏,都由上帝亲自报复的。”
“你相信上帝会管这些小事吗?”
“假如上帝不能把大干世界一览无余,象你看一个地方的风景似的,他就不成其为上帝了。”
“神甫,你能保证这许多细节只是从我老叔那儿知道的吗?”
“你的老叔向于絮尔托了三次梦,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她被这些恶梦打扰得受不住了,才私下讲给我听,她还觉得荒唐透顶,绝对不愿意告诉人。因此你在这方面尽可安心。”
“可是,夏勃隆先生,我本来很安心啊。”
“但愿如此,”老教士回答,“我也觉得这些梦中的暗示很荒唐,但琐碎的情节太奇怪了,所以我认为还是应当通知你。你是一个规矩人,家私都是清清白白挣来的,想必不愿意加上一些贼赃。你头脑简单,良心上一有疙瘩,你是受不住的。不管是最文明的人还是最野蛮的人,大家都有一个公道的观念;凡是不照社会成规得来的财产,我们不可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因为组织完美的社会,原是根据上帝给世界规定的格式建立起来的。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社会发源于神明。人不能自己得到什么思想,或是发明什么范型,他只是模仿天地之间到处存在,永远存在的种种关系。由此推演的结果,你可知道吗?没有一个重罪囚徒上断头台之前,不受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压迫而坦白招供的,因为他不能把罪恶的秘密隐藏到死。所以,亲爱的米诺雷先生,只要你心里平安,我现在回去也很高兴了。”
米诺雷呆在那儿,连送客都忘了。等到他以为四下无人的时候,便象多血质的人一样暴跳如雷,说了许多诅咒上帝的话,用最肮脏的字眼骂于絮尔。
他的老婆送了神甫,提着脚尖回进来,问:“嗳!她触犯了你什么呀?”
米诺雷盛怒之下,又被老婆问个不休,破天荒第一次把她打了,直到她横在地下,米诺雷才把女人抱起,好不羞愧的放上床去。接着,他害了一场小病:医生替他放了两次血。病后,每个人都发觉米诺雷变了。他常常一个人散步,走在街上心事重重。象他那样脑子里从来装不下两个念头的人,居然听人说话的时候会显得心不在焉。有天晚上,法官因为波唐杜埃家又有了经常的牌局,正要接于絮尔同去,在大街上被米诺雷拦住了。
“邦格朗先生,我有些要紧事儿跟我表妹谈,”米诺雷抓着法官的手臂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帮她出点儿主意。”
两人进去,于絮尔正在用功,一看见米诺雷,便很庄重很冷淡的站起身子。
法官道:“孩子,米诺雷先生有事和你商量。我还顺便提一句:别忘了把你的公债票给我;我要上巴黎,可以替你和布吉瓦勒领这一期的利息。”
米诺雷道:“表妹,我叔叔一向给你过惯舒服日子,不象现在这么清苦。”
于絮尔回答:“一个人钱不多,也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快乐的。”
“我相信金钱能促成你的幸福,”米诺雷接着说,“我特意来送你一笔财产,纪念我叔叔。”
“要纪念他,你早先有的是办法,”于絮尔口气很严厉,“你尽可把屋子原封不动的卖给我;而你把屋价抬得那么高,无非希望在里头找到藏金……”
米诺雷显而易见心中受着压迫,说道:“呕,倘若一年有一万二的收入,你攀亲的条件就好得多啦。”
“我没有这样的收入。”
“我送给你好不好?条件只要你把这笔款子在布列塔尼,波唐杜埃太太的家乡,买一块田产;那么波唐杜埃太太一定赞成你和她儿子结婚了……”
于絮尔回答:“米诺雷先生,我没有权利得这样大的一份财产,而且也不能受你的。我跟你谈不上亲戚,更谈不上友谊。我受的毁谤已经够了,不想再让人说我坏话。我凭什么
得这笔财产呢?你又凭什么送我这样一份礼呢?我有权向你提出这些问题,别人可以有各式各样答案:有人会觉得是赔偿什么损失,我可不愿意接受赔偿。你叔叔给我的教育,从来没培养我卑鄙的心思。人与人的授受,只能限于朋友之间:我不能对你有什么感情,将来我不会感激你的,可是我也不愿意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拒绝吗?”米诺雷从来没想到有人会推掉一笔财产。
“是的,我拒绝,”于絮尔重复了一遍。
诉讼代理人出身的法官把眼睛钉着米诺雷,问:“可是你干吗要送这样一笔钱给小姐呢?你心里总有个念头罢,是不是有个念头呢?”
“我的意思是要打发她离开奈穆尔,免得我儿子再跟我烦;他爱上了她,想娶她。”
“那么,好!咱们再谈,”法官抬了抬眼镜,“让我们考虑一下。”
他把米诺雷送到家里,一路上说他关心但羡来的前途很有理由,又把于絮尔的一口回绝略微批评了几句,答应慢慢的劝她。米诺雷回进了屋子,邦格朗立刻上车行借了老板的车马,赶到枫丹白露找助理检察官。人家说但羡来在县长府上有应酬,邦格朗听了十分高兴,就转往那儿。但羡来正陪着检察官太太,县长太太,和军营里的上校打惠斯特。
邦格朗对但羡来说道:“我来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爱你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现在你父亲不反对,你和她结婚了。”
但羡来笑着嚷道:“我爱于絮尔·弥罗埃?哪里来的话?这姑娘,我在先叔祖米诺雷医生家见过几回,的确长得很漂亮,可是对宗教太热心了。再说,即使我跟大家一样赞她好看,可从来没有为这个毫无刺激性的,淡黄头发的姑娘动过心。”但羡来说着,向县长太太微微一笑;县长太太是一个,照上一世纪的说法,火剌剌的棕发女子。“亲爱的邦格朗先生,你这话真是从何而来?大家知道,我父亲在鲁弗尔古堡四周的田产每年有四万八收入,他是个拥有封邑的郡主了;大家也知道我有四万八千个不可动摇的理由,不会爱上一个由检察署监护的女孩子。我娶了一个不登大雅的姑娘,不要被这些太太们笑死吗?”
“你从来没有为了于絮尔跟你父亲找麻烦吗?”
“从来没有。”
检察官在旁听着;邦格朗把他拉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检察官,你听到了罢?”接着又和他谈了一会话。
一小时以后,邦格朗回到奈穆尔于絮尔家里,打发布吉瓦勒女人去请米诺雷马上过来。
米诺雷一进门,邦格朗就说:“小姐……”
“接受了?……”米诺雷抢着问。
“噢,还没有呢,”法官回答,摸了摸眼镜,“小姐为了你儿子的事,心上有些顾虑;这一类的痴情,给她吃过很大的亏;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求得一个太平无事,她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敢担保你的儿子的确害了相思病,你除了免得咱们的于絮尔再受什么古鄙式的折磨,并无别的用意,你能这样发誓吗?”
“噢!我马上发誓。”
“得了罢,米诺雷老头!”法官把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望米诺雷肩上一拍,把他吓了一跳,“别这么随随便便,赌这种口是心非的咒啊。”
“怎么口是心非?”
“要不是你口是心非,便是你儿子口是心非:一会儿以前,他在枫丹白露县长家里,当着检察官和另外四个人的面,发誓说他从来没想到他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可见你送她这么一笔大款子是别有理由了?我看出你是信口开河,所以亲自上枫丹白露走了一遭。”
米诺雷看到自己弄巧成拙,不由得呆住了。
“可是,邦格朗先生,送一笔钱给一个亲戚,成全她的美满姻缘,找些理由来免得她谦让,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米诺雷急中生智,居然想出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但他说完了,满头大汗,赶紧抹了抹脑门。
于絮尔回答:“我为什么拒绝,你已经知道;请你不必再来了。波唐杜埃先生并没和我说明理由,只是对你抱着轻蔑的心理,甚至还恨你,所以我不便接见你。幸福就是我的财产,我可以老实说,用不着睑红;因此我绝对不愿意幸福受到损害,波唐杜埃先生只等我成年了就和我结婚。”
“俗话说钱可通神,原来这句话是靠不住的,”大汉米诺雷望着法官说。他被法官那副冷眼旁观的目光瞧着,觉得很窘。
他站起身来,出去了;但外边的空气和小客厅里的一样使他透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了局才好,”他一路回家一路自言自语。
“孩子,你的公债呢?”法官问。他看见于絮尔遇到这样一件古怪的事而态度仍旧很镇静,觉得很惊奇。
于絮尔把自己的和布吉瓦勒的公债券拿来的时候,法官迈着大步在室内走来走去。
他问:“那蠢汉存的什么心,你可想得出吗?”
于絮尔回答:“简直说不上来。”
邦格朗好不诧异的望了她一眼。
他说:“那么咱们都是一样想法了。哦,两份公债的号码,应该记下来,也许我会丢失:凡事不可不防。”
邦格朗亲自把两张公债的号码写在一张卡纸上。
“再会,孩子;我要出门两天;第三天是我开庭的日子,一定回来。”
当天晚上,于絮尔又得了一个梦,经过情形怪极了。她的床似乎摆在奈穆尔的公墓上,姑丈的墓穴就在她床脚下。白石的墓盖——上面刻的字看得很清楚,——象纪念朋的封面一般掀起来,把她照耀得眼睛都花了。于絮尔吓得尖声大叫,墓穴里的医生却是慢慢的抬起身子。她先看见黄黄的脑袋,闪闪发光的白发,四周有一圈光轮围着。光秃的脑门底下,一双眼睛好比两道阳光;医生抬起身子的那个动作,仿佛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把他拉着。于絮尔心惊肉跳,不住的发抖,身体象一件火烧的衣服,而且,据她事后说,似乎另外有一个她在身体里头骚动。
她说:“干爹,求求你罢!”
干爹回答:“还想求吗?太晚了。(可怜的孩子把这个梦告诉神甫的时候,说那声音就是一种死人的声音。)他受了警告,置之不理。他儿子的命马上要完了。倘若他不在几天之内全部招认,把赃款全部退回,他儿子就要死于非命。你把这个去告诉他罢!”
幽灵指着一行在围墙上发亮的数字,好象是用火写的,说道:“这便是他的判决书!”
老人重新躺进墓穴的时候,于絮尔听见石盖落下去的声音,接着又听见远远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人马杂沓……
第二天,于絮尔筋疲力尽,没法起床。她叫奶妈立刻去请夏勃隆神甫,陪他到家里来。神甫做完弥撒就来了,听着于絮尔说的梦境,不以为奇:他已经肯定盗窃遗产是千真万确的事,不再研究为什么,小梦幻家有这些古怪的梦兆。夏勃隆急急忙忙从于絮尔家出来,赶到米诺雷家。
“哎哟,神甫,”泽莉对他说,“我丈夫脾气坏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跟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