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蒂涅说道:“朋友,你有着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这样的姓名,有着一个未来的贵族院议员做堂兄,一个凯嘉鲁埃海军中将做外叔祖,一朝犯了给人送进圣佩拉日那样的大错,就该想法快点儿出来。”
德·玛赛嚷道:“为什么你瞒着我呢?走长路的马车,一万法郎现款,几封介绍信,都是现成的,满可以送你上德国。什么高布赛克,羊腿子,还有别的放印子钱的家伙,我们都认得,可能叫他们让步的。告诉我听,哪个混蛋带你去饮酰止渴的?”
“德·吕尔克斯。”
三个青年彼此望了望,表示都有同样的感想,同样的疑心,只是不说出来。
德·玛赛又道:“把你家里的情形告诉我,把你手里的牌都摊出来。”
萨维尼安把他的母亲和她头顶上打着大结子的便帽,布尔乔亚街上的小屋子,——只有三个临街的窗洞,没有花园,只有院子,院子里只有一口井和一个堆柴的木棚等等,描写了一番;也说出了这所砂石底子,外涂红色三合土的住屋的价值;把佃户农庄也估了一个价;三位花花公子彼此望着,装作思想深刻的神气,念着新近出版了《西班牙故事》的缪塞的剧本《火中取栗》中的一句话:
那可惨了!
“写一封动人的信给你母亲,她会替你还债的,”拉斯蒂涅道。
“不错,可是以后呢?……”德·玛赛问。
吕西安说:“倘使你不过手段笨拙,做错了事,政府还能送你进外交界;可是圣佩拉日决不能作大使馆的穿堂。”
拉斯蒂涅说:“你太软弱了,应付不了巴黎的生活。”
“你瞧!”德·玛赛把萨维尼安从头瞧到脚,象马贩子相马一般。“清秀的蓝眼睛长得很好,雪白的脑门模样儿怪不错,乌黑的头发光艳照人,一小撮黑须配着你苍白的睑颊十分调和,身腰又很柔软;一双脚表示你是旧家出身,肩膀和胸脯都很结实,可并不粗野,并不俗气。照我说来,你是一个黑发美少年。睑是路易十三式的,不大有血色,鼻子的形状挺好看;你还有一些讨女人喜欢的特点,那是男人们自己说不上来,而跟神气,步伐,说话的声音,一瞥一视,一举一动,多多少少的小地方都有关系的;女人把这些看得很清楚,认为有某种意义,这意义,我们可捉摸不到。朋友,你还不知道你是何等人物呢。只消加上点儿风度,要不了半年,包你教一个富有十万法郎进款的英国女子倾倒;倘若再拿出你有名有分的子爵头衔,那更不成问题了。这种女子,我可爱的干娘…杜德莱夫人,一定能在大不列颠地面上替你找到一个;我干娘替有情人操合的本领可以说天下无双。不过有个先决条件,你得用第一流银行家的手段,把债务拖上三个月。干吗你对我只字不提呢?你若是在巴登温泉,债主会对你恭而敬之,或许还肯效犬马之劳;一朝把你送进了监狱,他们就①德·玛赛是杜德莱勋爵的私生子,因而他戏称杜德莱夫人为“干娘”。瞧你不起了。债主跟社会和大众毫无分别,遇到能摆布他们的强者就下跪,遇到绵羊就毫不留情。在某些人眼中,圣佩拉日是个女魔,能把年轻人的灵魂烧焦的。好兄弟,要不要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可以把告诉小埃斯格里尼翁的话跟你说一遍:还债的时候小心点儿,想法留下三年生活费,在外酋碰到一个有三万法郎进款的姑娘,马上结婚。安分而有陪嫁的闺女,贪图波唐杜埃太太这种头衔的姑娘,三年之内一定能找到。这才是聪明人的办法。来,喝酒罢。我为你干一杯,预祝你能遇到一个有钱的姑娘!”
探监的钟点到了,三个青年方始和他们以前的朋友告别;在监狱门口,彼此说着: “他太懦弱了!——他被打倒了!——他还能爬起来吗?”
第二天,萨维尼安写了一封二十二页的长信,把事情向母亲和盘托出。波唐杜埃太太哭了整整一天,然后覆了儿子的信,答应救他出狱;接着又写信给波唐杜埃和凯嘉鲁埃两位伯爵。
神甫才看过而交还在可怜的母亲手里的,那些沾着泪水的信,是当天早上送到的,使老太太心都碎了。致德·波唐杜埃太太书
一八二九年九月,巴黎。
太太,请你相信,我和凯嘉鲁埃都很关切你的痛苦。你吩咐他做的事,使我很伤心,尤其因为我的家就是令郎的家:我们一向是以萨维尼安自豪的。倘若他对凯嘉鲁埃多信任一些的话,我们一定把他留在身边,而他也早已有了合适的职位了;但他竟一字不提,可怜的孩子!凯嘉鲁埃拿不出十万法郎:他自己也有债务,还为了我在外面借钱,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经济情形。他特别焦急的是,萨维尼安既已被捕,我们就没法再替他活动。假使我这个俊俏的侄孙不是对我抱着那种莫名其妙的痴情,就不至于为了爱情的傲气,把亲属之间应该说的话咽在肚里;那我们可以一边应付这里的事,一边打发他上德国去旅行一次。凯嘉鲁埃可能替他在海军衙门谋一个缺;但为了债务而被监禁以后,凯嘉鲁埃也无能为力了。你还是替萨维尼安还了债,让他进海军罢;他会显出波唐杜埃家的本色,一定成功,他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就有他祖先的英气;那时我们都会帮助他的。
所以,太太,千万不要绝望;你还有些朋友呢,而我就自命为其中最忠诚的一个,在此向你表达我的情意和敬意。
爱米莉·德·凯嘉鲁埃。致德·波唐杜埃太太书
一八二九年八月,波唐杜埃。
亲爱的叔母,萨维尼安荒唐的行为使我又难堪又伤心。我已经有了家室,生着两男一女;我的家私,以我的地位和抱负而论,已经很微薄了,不能再损失十万法郎,从伦巴第人…手里去赎出波唐杜埃来。你还是卖掉田庄,还了债,住到舍间来罢;我们即使不能一心为你,也决不会亏待你。你日子一定可以过得很快活;萨维尼安也早晚能成家,内人一向觉得他挺可爱的。这次的胡闹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别难过;我们省里不会有人知道的。富户人家的女儿,这里有的是,都巴不得高攀我们呢。
内人和我先向你表示欢迎,希望这计划早日实现,同时请你接受我们至诚的敬意。
吕克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伯爵。
布列塔尼出身的老太太抹着眼泪,嚷道:“堂堂凯嘉鲁埃家的人,想不到会收到这种信!”
夏勃隆神甫说:“海军中将并没知道侄孙在监狱里;伯爵夫人自个儿看了你的信,自个儿回覆的。”停了一会又道:“可是总得打个主意才好,我劝你别出卖庄园。租约快满期了,那还是二十四年以前订的;再过几个月,你可以把租金加到六千法郎一年,还能要一笔等于两年租金的小费。眼前我们向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去借钱,别找镇上那些专作抵押生意的人。
你的邻居是个正人君子,温文尔雅,大革命以前见过大人物的。最近还从无神论者一变而为天主教徒。最好你捺着傲气,今晚上去看他;这样的移博就教,对他必有作用;我劝你把凯嘉鲁埃的门第暂时忘记一下。”
“办不到!”老太太尖着嗓子回答。
“那么做一个和蔼可亲的凯嘉鲁埃罢;等他没有外客的时候去找他,那他只要三厘半利率,或许只要三厘,同时他还能很体贴的帮你忙,你一定会满意的;他会亲自上巴黎恢复萨维尼安的自由,把他带回来,反正他要上巴黎去卖掉公债。”
“你是说米诺雷那个小家伙吗?”
“那小家伙年纪已经八十三了,”夏勃隆神甫微微一笑的回答。“好太太,拿出一点儿基督徒精神来,别得罪他,他能帮你忙的地方多着呢。”
“怎么?”
“他身边有个天使,一个最圣洁的姑娘……”
“不错,你是说小于絮尔……那又怎么呢?”
听到这句“那又怎么呢”,可怜的神甫不敢再往下说,老太太尖刻的口气先把他心里的计划给打销了。
“我相信米诺雷医生很有钱。”
“跟我有什么相干?”
“你当初不给儿子安排前程,已经间接造成他今日的不幸;将来你可是得小心行事了!”神甫态度很严厉,“要不要我先去通知你的邻居呢?”
“既然知道我有事找他,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
“啊!太太,你去看他,你只要出三厘利息;他来看你,你就得出五厘了。”神甫觉得这个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服老太太,“倘若你由公证人迪奥尼斯和书记玛森经手出卖佃户农庄,在价钱方面要吃亏一半;他们决不肯把现钱借给你,存心要趁你为难的时候占你便宜。什么迪奥尼斯,什么玛森,还有镇上一般凯觎你的田庄,知道你儿子关在牢里的有钱的人,我跟他们都没有交情。”
“好,他们知道就知道罢!”老太太举着手臂直嚷,“噢!神甫,你的咖啡都凉了……蒂安奈特!蒂安奈特!”
蒂安奈特是一个年纪上了六十岁的布列塔尼老婆子,穿着短袄,戴着布列塔尼便帽,急急忙忙进来,拿神甫的咖啡去重煮。
她看见神甫想端起来喝,便道:“神甫,放心,我拿去隔水温一温,味道不会变的。”
“那么,”神甫用他那种带着劝导意味的声音又说:“我先去通知医生,你等会儿来罢。”
经过一小时的口舌,神甫翻来覆去把理由说了十来遍,老太太方始让步;而这位傲慢的凯嘉鲁埃直听到神甫说出“你不去,将来萨维尼安会去看他的!”以后,才表示屈服:
“那么,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钟上正好敲九点,神甫走出嵌在大门中间的小门,奔到医生家的铁门口使劲打铃。他这儿刚由蒂安奈特送出,那儿就由布吉瓦勒女人迎进;老奶奶说:“神甫,你来得这么晚!”对门的老佣人却说:“太太正在伤心,干吗你老早就走了?”
神甫看见一大堆人挤在医生那间棕绿两色的客厅里;因为迪奥尼斯路过玛森家,已经把老叔的话述了一遍,让几位承继人放心了。
他说:“我相信于絮尔心里有人,这桩爱情将来只会给她痛苦和烦恼;她念头古古怪怪的卜般公证人都用这种字眼来形容多愁善感),一时还嫁不出去呢。因此你们不用多心:尽管对她献点儿小殷勤,好好的侍候你们老叔;他精明透顶,一百个古鄙还斗不过他哩。”公证人这么说着,没知道古鄙这个词儿原是从拉丁文的vulpes(孤狸)化出来的。
所以,玛森夫妇,克勒米耶夫妇,车行老板和但羡来,奈穆尔的医生和邦格朗,在医生家凑成了一个热闹而少有的集
会。夏勃隆神甫走进客堂,听见钢琴声。于絮尔正在结束贝多芬的缚大调交响乐》。…孩子自从被干爹提醒之后,心里也讨厌那些承继人:虽是天真,无邪,她也卖弄小手段,有心挑这阔气势雄壮,要经过研究才能了解的音乐,教那般女太太们扫兴。越是美妙的音乐,无知的人越不会欣赏。客厅门一开,一露出夏勃隆神甫那张年高德助的睑,承继人们便赶紧站起身子,如逢大赦般的嚷着:“啊!神甫来了!”
这声叫喊,也在牌桌上引起回声。邦格朗,奈穆尔的医生和米诺雷老人正在那里受罪,因为克勒米耶要讨好舅舅,厚着睑自动和他们凑成一局惠斯特。于絮尔离开了钢琴。医生也站起来好象是招呼神甫,其实是借此散局。那些承继人在老叔面前把于絮尔的才艺天花乱坠的恭维了一阵,告辞了。
正在关铁门的时候,医生叫了声:“朋友们,再见了。”
出了屋子几步路,克勒米耶太太就对玛森太太说:“嘿!这就是花那么多钱学来的!”
玛森太太道:“我才不花了钱,让我的小阿莉娜在家里敲得震天价响呢。”
克勒米耶道:“她说那是贝多方作的,算是个大音乐家,很有名气的。”
“哼,在奈穆尔才不会出名呢,”克勒米耶太太回答,“怪不得他叫做什么白多疯。”
玛森道:“我看那是老叔有心不要我们再去;他对小丫头一边指着那本绿面子的书,一边还眨眼睛呢。”
车行老板接口说:“他们觉得砰砰訇訇的响声好玩,那的确还是关在家里的好。”
克勒米耶太太道:“邦格朗先生打牌的兴致真好,亏他受得了那些咒命曲唼呜曲)。”
那时,于絮尔走到牌桌旁边坐下,说道:“在一般不懂音乐的人面前,我永远弹不好琴的。”
神甫道:“富于内心生活的人,感情只能在友好的环境中发泄。教士在恶魔面前不能祝福,栗树在太肥沃的土地上不能生长;同样,有性灵的音乐家遇到外行会精神不振。在艺术方面,我们的心灵是以周围的心灵作环境的,我们给它们的生命力,是和从它们那儿汲取的生命力相等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