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民笑了笑说。
几天之后阿民收到了那个人用英语写的信。大意是这样的:“第一次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你时,我宛如见到了圣母玛丽亚一般,你的头上笼罩着圣洁的光环。你的眼睛会说话,你的嘴像樱桃。你至今为止一定帮助过很多病人,我开始爱恋上你了,同你的一次讲话让我难以忘怀。我已离家两年,身处异国,备感孤独……”
阿民忍不住笑了:“这分明是情书嘛,怎么会爱上我?太可笑了嘛。不过,说起来这个学生怪可怜的,人也不错。”
阿民半开玩笑地回了信,自此两人通起信来。因为是美国人的医院,管宿舍的从不拆信。
机会可谓无处不在。当它与必然性结合起来就会有大发育。
在阿民身上,这个机会也有了大发育。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那位南丁格尔便是因为必然与机会合为一处,配以天性,从而成就了伟大的事业。说到底是一回事。只是阿民告别了护士工作,又没有投身护理事业,因此不想相提并论。不过,其天性却从别的方面对中国产生了伟大意义。对此我将另章别述。
原载日本《护理学》杂志1951年7月号
汉文先生的风格(1)
算起来,这是大正五、六年的事儿,因此,说起来已经相当久远了。若问我为何要翻出如此老掉牙的事儿来,是因为我想把我非常尊敬的一位日本女性的事迹写下来留作纪念。可是一旦下笔,终因时代久远,加之我的文章守旧,更由于以短篇行文,致使关键人物的性格尚未展现,汉文先生一家的故事竟占去了该短篇的主要部分。故而,我最后拿起笔来,加上了《汉文先生的风格》这一标题。
汉文先生住在六席的房间里。屋中有一张桌子,汉文先生对着桌子盘腿而座。旁边铺着台湾席子,桌旁放着给客人用的坐垫,前面放着火盆。挨着火盆有张饭桌,来客人时那就是放茶点的地方。汉文先生的家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三席的房间了,那便是门厅,也是汉文先生女儿的房间。
不过门厅之外有门也有花草。在六席间的南面还有汉文先生让人建的五尺套廊,内有先生颇为得意的书架一只,上面放有汉文书籍。先生的家除了三十五坪的院子之外,就只有这些活动空间了。
当然还忘了一点没有说,即此外还有一坪半大小的厨房,那里是夫人的领地。
在六席房间的一角,夫人做着各种针线活。小姐虽已从四年制的女子学校毕业,由于羡慕五年制女子学校,又上了专修科。她曾一度有过进高等师范的想法,可是先生表示反对。他说:“我搞汉文,你在家里有学习环境,久而自通。就算入了学,要是日文和汉文,还有点学头儿,可是何苦为了申领助学金,去加入卖身般的预借制度呢?又不需要你挣工资,赡养父母尽孝心。”夫人也不赞成,担心那样一来就嫁不出去了。而且小姐本人由于头疼国文,也觉得不去为好,于是就上了专修科。
到了傍晚,夫人和小姐都乐意听不嗜酒的先生靠在自己桌旁讲三国的故事。什么草船借箭的故事,火牛阵的故事,不知听了多少遍。
汉文先生每天早晨去中学上班,因为每天如此,时间上分毫不差。冈山城市不大,不需要交通工具。先生走在路的中间,货车之类的都向左右让开。中学生见到先生都礼貌地脱帽敬礼。
在学校,先生要大声朗读。学生偷偷摸摸做小动作,东张西望,先生也不批评。在先生看来,像年轻老师那样看学生脸色、和学生讨价还价的做法是很愚蠢的。只要抑扬顿挫地猛劲儿讲解,学生自会像中了催眠术一样。教材是固定的,只要以赖山阳那平易的汉文宣扬保皇思想即可,用不着费心思。
汉文先生的时间安排很紧凑,连一个小时的休息都没有。不过,到了三点就赶紧回家。让学生打扫卫生的事,先生不赞成。我们又不是武士,武士拿着刀胡作非为,跑到山里同天狗打架,读书人不效法那个。散散步也要在草地上盘腿大坐是同西方人学的。先生走在路上也很注意,唯恐衣服上弄上土。
先生是为了教课去学校的,因此不像事务员那样无所事事,空耗时间。三点钟回到家,夫人端上茶来,先生开始吸烟,在学校里一直顾不上吸。
文友来了就让到自己的桌旁,学生来了于门厅对坐,所以这个时候小姐就得回避。小姐的桌子上总是用小方绸巾盖着。
某日,先生回来之前,最近搬到隔壁的中国留学生来还书了,说是约好了三点。夫人不知道该把他往哪里让。桌子旁边吧,太乱了不礼貌;可是让到门厅吧,那是中学生的待遇,对一个正读大学预科的高中生又不合适。正左右为难时,先生回来了。
“来吧,到套廊吧。”
听先生这么说,夫人更觉为难了。可是先生自己动手将放在套廊里的两只箱子挪到套廊中间,两人一人坐一个。主人与客人之间放上了那只饭桌。
“哎呀呀,你看贵国的习俗是按时间准点而来,可我却没有把从学校走回来的时间考虑进去,粗心粗心。”
留学生没出声,只是微笑着将一本书放在饭桌上。
端上茶,拿出烟,先生用烟管抽起烟来。
先生一遍一遍地问些琐碎的事儿。远离家乡在外留学,一定很不易吧?饮食还习惯吗?在房间里盘腿而坐一定很不习惯吧?等等。
夫人在一旁笑着说:
“真是的,让客人坐在箱子上……”
可是先生却是相当有学识。
“我虽没有去过贵国,大体上倒也可想而知,所谓贫士之家,想必贵国也是一样的吧。我也读过一点儿贵国的稗史。只是想了解时下贵国的新著和社会,却不是那么容易啊。”
汉文先生的风格(2)
留学生说,那我拿国内的报纸给您看吧,然后便告辞了。
送出门之后,先生说:“我说,你在接待外国人时用不着那么费神,没必要一个劲儿地鞠躬,没见临走时K又回过头来行礼了吗。因为盘腿不舒服所以到套廊里坐,套廊就是屋檐下面,中国人所说的什么什么轩,不是有静养轩吗?拿书箱当椅子没什么不习惯的。”
“可是要是人家看到箱子里面可就麻烦了!”
夫人大笑起来。因为箱子里面装有先生所珍藏的猥亵的汉文书籍。
因被夫人取笑,先生便简单地回答说:“往后小心就是了。K君往后会常来,在很多方面给我指教。别看年纪轻轻,可是位精通古典之人呢。”
K君刚走,汉文先生的千金回来了。是位皮肤白皙,长着梦一般的眼睛的姑娘。可是个子稍稍有些矮,粗粗的小腿从和服裙裤下面显露出来。迎上前去的母亲说道:“阿照今天很晚啊。”抬头一看,发现阿照的脸上泛着红晕。大概是因为刚才在门口碰到K君了吧,细心的母亲猜想。
阿照说了声“我回来了”,便转脸瞧向父亲,用眼睛问道:“刚才来客人了吧?”
父亲与阿照很要好。母亲也是搞汉学的人家的女儿,虽说是老式人家,却不大有钱。在那个家里,家教甚严,因为要嫁到别人家,一切都从严要求。特别是对女子的自身修养,从言谈举止到贞节贤淑,无不谨慎教导。但却不包着裹着,关于性事也作了必要的训诫。而汉文先生却是另一码事儿了。既有点汉文学者的风度,又不乏情趣,同时还有点粗俗,不过,倒是能够掌握得恰到好处。母亲虽然也表现出情趣,但时常会忽视这一点而现出固执的本性,对此往往要靠汉文先生的幽默来加以补救。当母亲的很早就盘算着要给阿照找个好女婿,当父亲的从不核计这些。
阿照换上了便服来到父亲身边。
“今天怎么不帮厨啦?”
“今天太累了。”阿照从包袱里取出刚刚借来的莫泊桑的《女人的一生》。
“读这种东西,你妈会说你的。”
“爸,你知道这本小说?”
“是的,知道。”
“您什么时候读的?”
“我嘛,译本刚出来时就读了,你妈不读,自己还没读就阻拦别人。我看像她这么多事,招女婿也够呛啊。”
阿照脸红了。她想打听一下刚从家里出去的学生的情况,可又说不出口。她想找个话茬儿,于是问道:“爸,套廊收拾吗?”
父亲慌忙说了句“不用不用”,便自己起身进了套廊。“书箱太重了。”说完诡秘地一笑。阿照也就坐着没动,不过阿照也大致知道书箱里面装着些什么。虽然看不懂汉文,可是通过插图之类的还是能猜个###不离十。
见桌上放着父亲写的东西,阿照问道:“爸,你的号好怪呀,这个有点像虫又有点像蛇的字我真不喜欢。”
“这个‘虬’是小龙的意思,‘逸虬绕云’就是一条离群之龙盘绕在云彩周围的意思。”
“就是说今后要呼风唤雨啦?”
“对。”
“就像彗星一样?”
“对。”
“可是中学生见了会当成‘虫’字,或者‘蛇’字的。”
“如此不学无术可难办了,那样的话改成逸龙就是了。”
见父女俩还在斗嘴,夫人便催他们吃晚饭。于是,父亲的高谈阔论又开始了。
“今天K君来了。年纪轻轻却精通古典,大概是天生的吧,唐诗背过无数,而且有很高的鉴赏力。你们说,难道在中国这等汉学造诣是寻常之事吗?真是羡慕啊。”
逸龙先生止住了话头。他清楚夫人在想些什么。“想招女婿,可是房子太小。”
“是个不错的青年吧,阿照,就是你进来时碰到的那个青年。”
“他盯着我,看得我都有些难为情啦。”
“说是有个妹妹在东京,这次要过来同住,所以才从学校前面的那户人家搬出来,租了隔壁的房子。”
“来到隔壁就要常来常往了。往后可要多照应照应。”
“到时候我要做中国服,让他妹妹教我。”
听说阿米每天临睡前总要拉开电灯开关,说是要往小纸罩灯里充上点儿亮。一到这时候阿照就过来跟她道晚安。在阿米出嫁之前,母亲往往要在这个时候耐心地教导她很多事。主要是关于女德方面的,比如告诉她所谓的妇道便是忍耐与服从,目的是为了掩盖做姑娘时的任性;还有要善于揣摩婆婆的心思,要既把她伺候高兴,又能暗地里不声不响地使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得以实施;还有就是如何让婆婆自然而然地来适应自己的习惯。所谓贞节贤淑,就是如何对丈夫的兄弟以及旁人洁身自好,避免闲话,不因自己的喜好而稀里糊涂地贻误自身,必要的时候进行必要的忍耐等等。在阿米看来,自己的母亲已经非常开通,还听母亲讲了与人交往啦、人情世故啦、礼尚往来等方面的事情,以及这一切内里的情由。因此阿米很希望自己也能在每晚的这一刻与阿照谈上一谈,甚至比自己的母亲更加开诚布公地教导一番。可是在这么窄小的家里,连个属于母亲的空间都没有,就这样,虽然从娘家带来了这个惯例,却从来没有实践过。因此近来纸罩灯一亮,阿照不用母亲伺候,就自己铺被睡下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汉文先生的风格(3)
阿照躺下后,阿米就关掉电灯,在纸罩灯昏暗的光线下,解开衣带,钻进被窝。逸龙先生躺在被窝里吸烟。等到阿照睡着的时候,逸龙先生就慢条斯理地扯开了。
什么“阿米,你初来那天晚上,还坐在床铺前,深施一礼说‘服侍不周,请多关照’来着”,什么“听人讲过这么个事儿,说有个女人前来借钱,没办法只好借了,结果对方竟然把带子一解,躺下身子说,来吧”,诸如此类地扯上一通。
阿米压低声音:“你看,阿照她还……”边说边抚摸着逸龙先生的胡子。
“你是不是想说那个青年适合做我们的女婿?”
“就是很合适嘛。”
“接下来要说我们家太小对吧?”
阿米自己的父亲是个汉学者,家里也不宽裕,逸龙先生又是中学教书先生,由于是这样一种境况,因此阿米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缺憾。不过,她倒是很喜欢他的博学多识和豁达,因此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其乐融融。可是现在听逸龙先生这样一说,不免有些怅然。
“像你这样什么事都操之过急可要不得。今非昔比,如今无论什么样的青年男女都读过几本小说,而且由于各自的生活环境也造就了各自的性格,又有各自的理想。也不必那么操心,不论什么事,静观是最重要的。”
“说是他妹妹要来,也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要是能和阿照合得来就好了,而且有她妹妹在,阿照来往起来也能随便些……”
“这些都是后话了。过几天K君来了,最好招待他吃顿晚饭,‘便饭’即可,就像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