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地之心 林壁炫(4)
他不是要自杀,他只是想要问一个问题。他往下沉,被海水围满,他睁着眼看不到光,也感觉不到临死的痛,只是被海水推得快睡着,失了重和梦见自己会飞时候一般,然后他又睁开眼,回到了人间。他恶狠狠地盯着身边人和身后的世界。他好恨,恨这些多管闲事将他捞起的人,害他找不到答案。他更恨妈祖,不是说是她赐了他生命么,他都要死了,她都没有出现来给他拯救——他只想要问一个答案啊!既然是你要我出生让我活下来,我想问你我活下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用生命去提问,她却漠视他,他只是妈祖一次恶作剧吧!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他与自己彻底决裂了。
恍惚掠过的往事,恶人自己都动容了,眼角挤出液体溶进水里,水珠映出光亮,光亮下一具游向他的身影。
是同伴拍醒他,指着在不远处踢水低智女说:“你不觉得你需要一个搭档吗?”
他们果真带着低智女隐匿在城市里,他相信,低智女是第一次离开子宫,她当时飞蛾般扑动下山,内心的渴求便是蹿起的火苗啊……她是孩童初识世界,睁着眼对什么都感兴趣,像我们的祖宗那样,对万事万物开始命名的兴趣。包括,对行恶的兴趣。低智女成了恶人的好搭档,青出于蓝啊,她更像个恶人,因为她不知道那是恶,她还没有给罪恶命名——她能带着笑打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蹲下来仔细观察,和她观察一盆昙花开放时候的眼神一样的,无邪而认真。
恶人每天都要去扛好几箱橙子回来,害病的橙子越来越多,几箱里面最多只能挑出两个不长虫子的。当他费心找到一个健康的橙剥开后,低智女便兴奋地接过捧起来啃,汁液顺着她的手掌流下。
连续五天吧,他都没能找到健全的橙子。第六天他索性拖回一车子,恶人和低智女沉没在里头,他剥啊剥,房子都灌满橙味,指甲都掀破,终于啊,他找到一个健康的,急匆匆递给低智女。然后恶人继续低头剥橙子,一瓣橙子放到他嘴边。恶人怔怔地抬头,慢慢张开嘴巴,低智女把橙子塞进他嘴巴里,一咬,汁液流进味蕾,又是熟悉又遥远的味道……那一刻,恶人竟然颤抖着哭了,他觉得,低智女在把橙子塞进他嘴巴里的那一瞬间,命名了一个他在世界上已经丢失很久的词语。
低智女每天都在画册上涂抹世界末日,其实她只是每一天用不同的颜色颠覆前一天的颜色,满满一页的纯色……恶人忍不住问:
“什么时候世界末日?”
“我画完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画完?”
“世界末日的时候。”
有一天,低智女终于给恶人看了另一幅画,上面画着子宫。啊她是想家了吗,恶人思虑很久,决心带她回去研究所。
然而意想不到的,她上山就轰向子宫的门,护卫们冲出来,又被她一炮炸得无全尸。恶人甚至未出一手,亲眼目睹低智女用上他都不敢驾驭的武器。那子宫的墙牢固异常,在这炮火的硝烟散去后,依旧坚固着。低智女闯进研究室,室内白大褂们都怔住一会儿,低智女一下子锁上了门。
恶人等在门口,逮住了从排气孔爬出来的医生,医生惊惧地求他放一条生路,恶人猜想里头的血腥画面,可门打开,白大褂们毫发无伤地奔出门来,跑到庭中载歌载舞,一群疯子!低智女也出来,白大褂拉着她来跳舞,欢歌笑语的,黄昏的风和夕照,自然的舞台下,短短时间内,他们都羽化做了蝴蝶。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3。天地之心 林壁炫(5)
低智女对他们做了什么!?恶人想都想不通,低智女来拉他一起跳,好像节日哦,精神病人自己的节日,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但作为观众,恶人看着低智女,她毫无防备的笑颜,是世界绝美。
到了夜晚,白大褂们窸窸窣窣不知在忙什么,像一场晚会的开场前,忙碌又喜庆的。所有人走到子宫门外,白大褂们脸上兴奋又期待,低智女低头画世界末日,今天纸上覆满白色,回到那纸张最本初的样子。
一个白大褂举起一个遥控器,“一起倒数哟,五,四,三,二,一!”轰的一声子宫淹没在一片爆破中,烟尘之后,天上蹦起华彩烟花,子宫燃起熊熊烈火,映亮周遭似白昼。真的像一个节日,白大褂和低智女手拉手在篝火前跳着舞,幸福地欢庆盛宴来临——欢庆他们的研究所,从此化作烟尘?一群疯子,反正世界都疯了!
被捆绑的医生跪下哀号,向教授念悼:“您肯定想不到自己的生命和成就都毁于一个失败品上!”恶人听出蹊跷,揪起医生问,混着哭腔串出真相:低智女不是教授的女儿,而是他的试验品。好多年前,他聚集人类所有最好的基因,想要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人来。她被创造出来了,却是一个弱智……这是一桩多大的丑闻,子宫中的人只能掩盖掉这次失败的案例,教授认这个失败品为女儿,多年来,多次拿她实验研究,却仍旧找不到原因。
恶人不信,他一心找教授的研发成果,却不想早已带到自己身边。恶人抬头搜索低智女企图寻找一丝真实感,却看见她蹲在地上发抖呕吐,身后白大褂们仍旧手拉手围着火堆欢乐起舞……
恶人突然一个激灵,如果,如果医生所说皆真相,那么她等于是在毁灭自己本源之处——他冲过去,抱着低智女,不要怕不要怕,啊她虽虚弱得要断气,却死死盯着烈火中的子宫渐成灰烬才肯闭上眼晕厥过去。
恶人抓了医生回到家中,“她要是醒不来我就让你去陪她!”
她终于醒来,张着嘴唤不出一个字,他拿来她的画册,告诉她,该画世界末日了。她执笔却画不动,她喃喃自语:“世界末日,世界末日,是这个世界最美的时刻……”恶人看着低智女,她的眼神灼伤了他,多可怕啊,她在这个世界上,又命名了一个新的名词:恐惧。
恶人终于明白,那日日夜夜在他胸中啃噬他的饥饿的虫子,正是恐惧。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惧盘踞在他心里的?从他不再画画开始吧……那时他在警局工作,他不用出枪抓人,他只需要待在警局里,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把他们画出来就可以。
可是那一个深夜,他错手推了一个与他起了争执的流浪汉下楼,他下楼去,流浪汉是头部着地,惨不忍睹,赶紧逃,别无他法。他刚要站起来,流浪汉突然抓住他的右手,抬起他稀烂的脸盯着他看,半张嘴要说什么,拼了命地,他扯开流浪汉。恶人就是在那一刻成为恶人的,心中的恐惧也是在那一刻被唤醒,开始日夜不休地吞食他。
他请了几天假躲起来,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可是三天后,他回警局,好像无人提起这件事,流浪汉的生死碍不着任何人,他安全了。他多么害怕自己被抓获,可是他又多么害怕自己不会被抓获,他逃过天网恢恢,就逃不过罪恶从此如影随形,他终身得不到救赎,忏悔解救不了他,不为惩罚的忏悔都是虚伪的……他没有勇气更没有资格,审判自己。
3。天地之心 林壁炫(6)
后来他发觉,警局再也待不下去了,每次目击者描述罪犯的相貌,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他描绘啊描绘,总会勾勒出自己的样子……啊是,他已经是自己心中的犯人!那只被死者抓住的右手,血管阻滞般,从此冰凉不堪,溃烂,像死者摔烂的脸庞。
他的世界末日,在那时已经降临了吧。他不能再画画,上天没收这项技能,赏他杀人犯罪的本领,让他在恶人的路上浩浩前进。恶人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找与心中饿虫啃咬自己时对抗的力量,吸毒一样,毒瘾越大,需要剂量越大,随之瘾就更大,滚雪球般无止境,而他只能行更恶的恶来与心中的恐惧搏斗,直到被审判。
而此时,低智女投递来的眼神竟是恐惧。这世界多残忍,让人有如那些害虫的橙子,从出生就有虫子在心间,心最早烂掉,烂完朝着外面,然后可以说“啊你看,你是自己毁灭掉自己的”。低智女的心是健全的,可是因为恶人带她到这世上,她毫无免疫力,那么容易就染病入膏肓。她那带病的身躯,便再不能抵达最美妙的世界末日了。低智女卧在床上,睡眠越来越长,恶人总怕她一觉睡去就醒不来。有一天他发现,医生不是在救治低智女,而是想要害她。恶人将右手抵在医生胸膛。
“你杀我不怕,可怕的是思想的杀人。你以为她那么简单?教授不是为救她才摔成植物人,我和教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那天我们实验让教授的意识入侵她的意识探个究竟,是的,教授从此没有回来过,还有我那些瞬间疯掉的同事,全都是被她吞噬了意识。我和教授的怀疑证实了,她的意识世界是个可怕的黑洞。我不能让她死,她死了意识就没了,那教授和同事们就回不来了……我也不能让她醒,她要是醒着,最终一定会吞噬整个世界的,那就是世界末日了!”
“你不能杀我,只有我能救你,刚刚对你也注射了药剂,那药会让你产生世界上最恐怖的幻觉……”
疼痛让医生说不出话,他低头瞪着自己被入侵的胸膛。恶人没耐心等心脏自己死去,一把捏碎后,他想去抱低智女,但那之前他嫌弃起自己沾腥的右手来。恶人反复搓洗,才抱起低智女奔进人世。太久没有接触日光与人潮,这一切让他晕眩。恶人坐在医院里,在他闭眼等结果的时候,地狱悄然降临,阴笑着屏气待他睁眼:恶人看见,迎面走来的人,全都长了流浪汉的脸,一半脸已经摔得稀烂,瞪着眼睛绝望地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要抓住他。恶人惊恐地逃,逃出医院逃到街道,街道上人更多,千人同面地爬来跟他诉冤——恶人终于举枪,扫杀这些外化的恐惧。但是恐惧是不死的,变本加厉地朝他涌来。恶人身上的画册跌落,张开来一幅幅五颜六色的世界末日。低智女所说的,最美妙的时刻。恶人冲回医院,幸好啊,她仍是她,而不是血肉模糊的流浪汉。恶人背着她,真的成了相依为命的孤儿了,其他都是敌人,遇鬼砍鬼见佛杀佛。
生平第一次,恶人没躲在黑夜的后头作恶,单枪匹马在阳光下与盔甲衫们对峙,是审判日到来了吗?但是此刻,恶人只想,只想带低智女去看世界末日啊!也是第一次,那么强烈觉得不愿死。被子弹击中,他都能由意志支撑,逃亡而去。
他完美地影子般存在地作恶,从此落下败笔。中弹的一刻,他才发觉这么多年,杀人强盗不被抓捕,其实就是对自己的惩罚,恶人屡屡犯事,是在给自己创造被抓获的机会吧……直到低智女出现,恶人为了她,中枪受伤,伤口溃烂的剧痛,竟然有和心中虫子啃咬的疼痛相抵消的错觉。若不是逃亡路上太艰辛仓皇,恶人一定要为自己的命运痛哭一场:爱情来了,挑动他活下去的欲望,而他期盼已久的审判日却也相携而来,不在从前,不在往后,偏偏在此刻,相克同体,互成因果地,一起来了。 。。
3。天地之心 林壁炫(7)
恶人抱着昏睡的低智女,耳鬓厮磨,我带你去看世界末日吧。
那报上说,厄运自海上来,恶人带着低智女航行好久,几近天尽头,登到岛上,与世隔绝的疯人岛啊,不似外界传闻的妖魔,每人脸上安详,恶人在这里竟没幻视出流浪汉的脸,大概此处没有恐惧吧。 恶人中弹的地方在溃烂,他希望,能烂开一个洞诱出心底的饿虫,出来吧,我用生命交换与你的永别!
岛上竟有一株蓬勃的橙子树,岛上医生告之,多年前一个疯女人带来种子,每天细心照料,直到果树长成,她却来不及亲眼看果子成熟就匆促死去,他们便把她的骨灰,葬在这树下,此后年年树上都结满金亮的鲜橙。恶人茫茫站在树下,好久好久,然后跪下哀号,都要断气还止不住。那透过叶隙晃下的光斑,那被南风拂动的树梢,是你投递来的隔世的温柔吗?还有那树上累累硕果,全都健康饱满。恶人担心低智女哪天醒来,他已死去,无人再给她橙子,于是恶人摘下果实,制作橙子酱,他从未做过,竟然得心应手。那制作的手熟练得不像他的,像,妈妈的。在很多年之后,在天人永隔之后,他与妈妈,在这一瞬间心脉相连彼此问候。
他把果酱埋于树下,对低智女说:“快醒来呀,再过一个礼拜,就能开坛朵颐甜蜜了。”
多年后恶人再做梦,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渊混沌,乌茫之中有一棵橙树,他栖息在树上。当他往上爬,橙树便伴他往上长,当他往前走,树枝就朝前伸。橙树以温弱之姿,护卫他永不会堕入庞大的空无中。
恶人醒来,发现低智女正握着他疮痍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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