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他好好对待夏至,没有必要心虚的话。希望他是这样履行的,自己却首先对此产生些须懊悔,虽不足以抵制理智,一旦冷静下来还会为这种想法愧疚。也许我是爱余晖的,也许是,只是没有那么深刻,没有多到让自己意识到并且认同。也许,依旧没有。重要的是清楚自己会离开,以自己的方式去试探水深水浅。要学会游泳就得能够扔掉救生圈,而这样做的结果无非两种,要么,被淹死,要么,从此能够自主沉浮水面。
这个时候我是难熬的,因为我在孤军作战,在自己的战壕里与寂寥的影子作战,我如此憎恨她,憎恨她对我的提醒并且以此为乐,我却永远不能杀死她。她永远比我的生命更长,她不惧怕我,哪怕我已死亡,哪怕我只剩下尸体,哪怕我化为灰烬与她同归于尽。她憎恨服从却走不出来,所以宁可选择对立,我厌恶跟随却不能摆脱,所以必须走在阴影。
想念阿土,快乐时永远希望她第一个知道,悲伤时也期待她唯一的理解。情绪的每一个大起大伏都已与她相连,再不可能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我在依赖她,所以寂寞才会更加难以忍受。很希望能将任意一个不能再见面的人当作阿土,于是我在网络,在火车,在任何一个不可能再见面的机缘里寻觅,可看到的只是一张张不同款式器官、零件统一流程打造,组合的敷衍的微笑,也许他们也在如我一样地寻觅着,我也一样给着他们给我的,我们都无能为力,互相了解着,却无法互相安慰。先入为主的东西永远是玲珑剔透,无法忘怀的。当我发觉原来自己也是一直走神时,我知道我是失败了。若需容忍,节制,那便不能成立,与阿土,只能真性情,所以注定阿土只有一个。
很想再次逃亡到阿土身边去躲避暂时的茫然,忽然而来的愧疚打消了这个念头,猛然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带给阿土的只是自己沉重。我把这些包袱卸下,当我离开时我获得了轻松,我却忘了这些我的生活的垃圾,我把它们都留给了阿土。深切地为自己的自私感到耻辱。不得不承认此刻我是想家了,总标榜自己要在生活中飘荡,原来我却并不具备独立的心。又记起那段日子,母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医生,我坐在车后,丝巾做的百褶裙刮到小腿,随风飘扬,那么轻盈,随时可以变为我的光风化羽。
那些日子,我不停地喝药,可病却始终不见好转,或是好一阵,停药后再范,周而复始,令人厌烦。母亲把喝剩的药渣倒在路上,希望我的病真能被路人踏掉,被风吹散。我知道她一向不信这些东西的,可那几年真的被我的病给逼急了,走街串巷,大小医院都看了个遍,甚至她不屑的事都做了,那时候的她只做一件事——宁可信其有。一天中午,依稀记得天很热,母亲端来一杯水,透明的水面水底漂着沉着一些末渣状的黑色物体。母亲走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
“这是什么?”
“你喝下去。”
“上面漂的上什么?”
“香灰。”
“我不喝。”
“喝了。”母亲急得发火:“这是我特地跑到镇江给你求的。”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相信这种东西?”
“别人都说很灵,你快把它喝了……总没坏处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其实也是不信任的,可是她愿意并努力地信任。
……
不知怎么这一段回忆那么清晰,最终我还是喝了那一碗水。为自己总是不能健康自责,我竟逼得母亲做了她不愿相信的事,一个信仰的屈服。她艰难地压抑她的烦躁、担忧,我竟简单地忽略了。而这些仿佛是被烟灰埋葬许久,被遗忘了许久,蓦然间从灰烬中突出了,烟火弥散满空,露出红彤彤的未灭的余炭,一如困境中的理想、愿望,一旦被重申,无比炽热,独自站在风口,我不能不在寒冷中,怀念那段滚烫。
忽然想起海子的诗歌,他比喻自己是一个包袱,不知道他在什么样的环境写下那些文字,但我想他当时肯定是感到累赘的,走过的日子,那些回忆,甜美的,令人憎恨的,一样拖沓。余晖说,他想过一走了之。可是和海子一样,他们走不了,他们对自己是有所怀疑的,他们是值得怀疑的。我想,他只是想出去走走,感受一阵激荡,再回来过平淡的生活,他们离不开平庸,他是没有信心的,一如我对他一样没有信心。他把它当成饭后的散步,需要的只是偶尔地换一下口味。我对他并无要求,但他不相信,想想也是,换我也不相信。是谁说过,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就是理想,与它共同作案的就是我们的爱情。可是我想这样说只是因为理想还不够强大。我想起少年时代的理想,浪迹天涯,带着我的吉他行走在偏僻、淳朴的乡间,唱歌,到人们的门口,只要他们看到我就能高兴,带给别人温暖,过最贫穷却最富足的生活。然而,一度我又发觉,纵使我不愿提及钱,这一切却不得不建立在物质基础上,我可能要因为这要求不高的生活打拼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为我先天欠下的,为我继承来的债。也曾想到也许我还清一切亏欠时,我早已不再具备激越的情绪,或者不再具备适应激越的能力。可是现在想想,那样的选择只是因为我还舍不得离开。想去西藏看朝圣。西藏于我或者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代表远方,陌生与冒险,或者代表给我希望,能够到达的“遥不可及”。好像无可奈何,既然得不到安全,索性几冲到跌宕中去,也算是一种反抗。试图有始有终的安稳,换不来海阔天空。我需要一种真实的流浪事实上可能归属于逃亡,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上,奔向自己的生命,没有依赖,确确实实地做到坦然面对失败、挫折,承认每一场错过。手边的词集写着“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大气磅礴,道出这一句的人定是身受过史前的寂寞,需要怎样的宽广,我除了猜想无所适从。这些我费尽心机寻求的东西却在我的费尽心机中不得实现。有时我似乎感到自己对其有所领悟,可转眼之间又在对某件事的盘点中化为乌有。不能独立,来源于狭小。与人相处,只记得来来去去,唯一相伴的便只有那些留了道道划痕的CD,只有这里,我也还能畅想,从畅想中启发。去西藏的念头由余晖而生却越来越不干他的事了,这只是被切断昨天的回忆,本身属于并来源于我,而我只是在一个局外者的立场,把一个把一个许久以前的梦幻告知自己,就像阿土说过,新鲜之后,就只剩重复与冷漠,这接近生活的本质。
“此刻我就在亮光光的草场看小说,就如同站在世界尽头,旁边满实是打篮球的学生,看着看着就觉得青春,有种己身已老的感情,不自觉的心里又甜又酸,我戴着帽子,光线从各处穿梭到达眼底,全身披金,仿若透明,拟叹一声流水清音却似无言。
有很多美好的风声与我们仅一指之遥,而我们总无视走过,却忘记戳破那层透明的隔膜。
在人群中真的会有安全感,即使孤独者也是有托付的,而一个人时却是真正地品位孤独,但会于幽暗中绽放灵魂。”
阿土信里说:“楼下的桂花开了,当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现在正是时候,宿舍里香气盎然,纵使并不喜欢香味也十分高兴。天气不冷不热,心情也是好的,人也变好看了些。”她说她很忙,但很充实。很惊讶能收到她的信,她一向并不与人联系,写信更是难得。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知道是余晖。
“什么事?”尽量微笑,用轻松好听的语气。
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在大智路,我在Colour等你。”电话里头传来“嘟嘟”的声音,我批上外套,入夜的风吹到身上还是有些冷,我依稀记得今天的气温是17~28℃。拦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Colour,那是我们常去的咖啡店,可我们却从来没有在那喝过咖啡,更多的时候我会叫上一杯原味奶茶,而余晖则夹着一根烟慢慢地啜完一杯苦丁。
Colour二十四小时营业。透过玻璃我看到余晖穿着藏青色的衬衫,安静地坐在角落的位置,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麻木的,显出疲惫,眼睛盯着那一杯苦丁,手上的烟是点着的,却任凭它自顾烧着。突然不想进去,这样的情景使我不安,我害怕会有我想不到的事发生。“出乎意料”是我现在最不能容忍的,因为我此刻还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没预备好迎接更多的意外。
我站在门口许久,看着余晖。他似乎并无任何焦急、不耐烦,只是一味的面无表情,这个样子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安静却让人察觉他内心的暗涌,犹豫是极深的。或许他现在正为踌躇、犹豫、良知,还有许许多多的情绪所夹击、埋没。愈是平静,愈是压抑,愈是让人难过。这样的状况不是一个人的罪孽所致,我又怎能不去理会。踏进去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能够也应该承受。
走到他的面前,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浓重的黑眼圈,这个本不年轻的男子又老了几岁。我轻轻坐下,没人说话。余晖依旧舍不得将眼神转移,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那杯茶。
“什么事?”
“怎么了?”
“我想走,落泽,我能不能走……”
“是夏至……”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依旧举起杯子,抿了口茶水,把头转向窗外。
“你说话啊,怎么了?”
“落泽,我们去林芝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我们可以……”
我感到手指发凉:“不行。”
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弄得措手不及,眼睛瞪大了看着我,似乎不解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我。
“你告诉我怎么办,落泽。”他伏在桌上,我伸出我的双手,我唯一能给他的。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替他整理,此刻,这是我疼惜的男子,我的朋友,另一个受到挫折的我,此刻,在我面前的更是一个张皇,不知所措,冷峻而脆弱的孩子,而我仿佛一个母亲,希望以自己的温度使他温暖。当我困惑时,他一样能给我母亲般指引。
这个孩子,认真地爱着每一个人,他的母亲,夏至,娣娣,陈落泽和更多。他的罪恶来自他不清楚状况,他不了解他自己,所以他害怕夏至的微笑,她的每一个眼神,她的一切都可以洞穿他,挖苦他。
“我相信,我都相信。”
“很多次,我都想对她坦白……”
可是他不舍得失去。这是一个不愿意丢掉任何拥有过的东西的孩子。他只是怕他自己哪一天真的会对夏至说——他只是在学习一种丢弃的方式。
“我想离开……”
“不可能。”我从他手里抽回我的手,只能用这种方式回答,无法给他解释,因为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养狗的女子。因为有一只狗曾经被踩死了,因为不能承担时逞强不过是在伤及无辜。
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有时候因为我们本身的粗心,或是一种可能不被视为致命伤害的缺陷或许是对方本身的缺陷,往往造成我们意想不到的悲剧。风信子的生命娇弱是它自己本身的缺陷,我很渴望拥有它,可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去养它,因为这样可能会使它枯死在自己手里。
我只能靠不断地打断他,我们的相互重视只能以这种方式存在,因为看着他难过与我本身的愧疚远比放弃本身更难使人忍受。那些无辜将要被牵连的人,他们需要承担多少,这些都需要计算。
余记是余晖和夏至的心血,也是他唯一的家,因为有一天,他会忘记我,总有那么一天。一切不过是偶然,只是他还不相信。我朝他微笑:“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忘记你,……人永远不要想要那么多。或许,我爱你根本只是偶然,一个偶然的瞬间,过了那个瞬间,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惊异地看着我。
“事实上,我对你的所有感受只是出于一种偶然,只是一个细节,缺少了就什么都没有。所以……”
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
“不要强迫自己相信我在对你说谎,你知道的,我不会对你说谎。”
“为什么?”
我牢牢抓住他:“因为我太相信‘此刻’。”我的眼泪被他的衣服吸收,我感到他的眼泪滴落我的发间,我们就这样替彼此保存泪水,吸收彼此的悲伤。只能这样,什么都不想,能过多久就多久。我们没有办法拥有对方的东西,亦无法寄托。
我打开淋浴冷水的开关,试图冲去混乱。余晖处于两难的境地,我必须清醒。冰凉的水冲在身上,毛孔激得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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