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有份给小学生看的报纸,叫《中国少年报》,里面科幻故事、自然常识什么都有,给我们好多启发。我小时候喜欢画画,我们小队就让我负责壁报版面的设计。有一次我想起颐和园长廊旁各式各样窗子的形状,有像寿桃的,有像扇面的,还有像一本打开的书,就把这些形状全都用在墙报的花边上。那时候即使是像实验二小这样的好小学,学习负担也不重,有很多课外活动时间,一直到六年级每天下课后我们还是有游戏的时间,在操场上玩啊跑啊,迟迟不回家。
“平民学校”和“宝塔尖”(4)
离开小学以后,我也在其他“集体”生活过:中学,大学,工作单位。我唯一留恋的,就是我们小学的班集体。前些年我们班在紫竹院聚会,来了很多同学。照相的时候,先照全班合影,接着每个小队分别照。30多年过去了,不需要提醒,人人都记得自己的小队。过路的人听着这帮人老大不小的,还大呼小叫地喊“第一小队集合”,“第二小队集合”,一定会觉得奇怪。我觉得又滑稽,又感动。我们班同学到现在还不时地聚会。一个集体能有这么持久的凝聚力,让我这个“海外游子”十分感慨。
但实验二小也有一些在别的学校不那么突出的问题。我感觉中国社会有等级,是从实验二小开始的,当然小时候不知道“等级”这个词。其实新华社大院的生活也是分等级的,从住房上就能看出来。大概因为我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的感觉不强烈。我对等级的感受主要是从学校里来的。在学校里,校长和老师从来不说这些,是同学之间在无形地比。
实验二小集中了一些社会上层的子女。刘少奇的子女,其他一些国家领导人的子女,不少都在实验二小。我们年级就有一个国家副主席、一个人大副委员长和两个副总理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孩子们对家长的地位和级别很敏感。在三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特别爱谈论汽车。他们特清楚什么级别的人坐什么车,我从他们那儿听来有吉斯车、吉姆车,还有华沙和伏尔加什么的。周围尽是大官儿的孩子,而我家就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干部,这使我很长时间里在心底有自卑感。我们学校开家长会,有点像开中央工作会议,很多家长是中央各个部门的首长,见面彼此寒暄。有的家长还把警卫员带来了,前呼后拥的,校门外小汽车停了一长串。而我爸爸就是自己走路从新华社来,我真希望他也能坐车来。
马: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这些概念,没觉得我跟胡同里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但我对同学之间家庭情况的差别是有感觉的。那时我们家住三间屋子,按现在讲条件也不算好。但我到有的同学家一看,心里就想,哟,她们家屋子怎么那么黑,那么挤。
你们学校高干子弟那么多,他们有没有特殊化?
叶:当时有一个副总理,他们家几个孩子都在实验二小,每天中午专门有一个阿姨提着一个大棉兜来给他们送饭,门房旁边专门有一间屋子让他们吃午饭。他们家的孩子算是比较特殊的。刘少奇家的孩子也在实验二小,可他们没这样。每天放学的时候有个儿童车来接中南海的孩子,刘家的三个孩子都坐儿童车。当时小孩坐儿童车上下学挺普遍。我们班有一个副总理的女儿,她中午自己带饭。困难时期我见她带过窝头。她妈妈有时会参加我们班的一些活动,吴老师也没把她当大官儿太太对待。有一次我们班在北海公园活动,副总理本人带着一个警卫员到公园散步,还在我们那儿停了一会儿,看了看,我们该干嘛干嘛。那时候高级官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谱儿”。
非常幸运的是,在这样一个有些贵族化的学校里,我遇到了一位很平民的吴景田老师。吴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才20出头。他出身农民,家在唐山一带,说话口音很重。冬天他常穿一件黑棉袄,显得很“土气”,他也不在乎。吴老师赢得我们尊重的办法就是平等地对待我们。小时候我父母很少跟我讲做人的大道理,他们身教,不怎么言传。到了我能听懂一些道理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位老师,他把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当“人”,像兄长一样跟我们说话,和我们交流思想。如果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些文章,或是注意到社会上一些现象,就跟我们讨论,谈他的想法。他不讲那些空洞的道理,讲的都是很朴素的东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因为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他要继续升学他姐姐就只能辍学,他对姐姐非常愧疚。这个话题,他谈了不止一次。现在回想起来,他可能是有意识地跟我们这些生活在优越环境里的城市孩子讲这些事,让我们知道农村孩子读书多不容易。
北京师范学校附属第一小学教员汤世雄在给五年级的孩子们讲故事。(新华社稿)有一次我们班到北海公园过队日,队日的主题是谈理想。那时候老爱谈长大了干什么,动不动就“谈理想”。在北海一处景色优美的角落我们席地而坐,大家轮流讲长大了做什么。有想当科学家的,工程师的,作家的。有一个同学要做园艺家,她说要把西红柿和土豆嫁接在一起。这个想法我在一本翻译过来的苏联少年儿童读物中见过,但听到自己的同学这么讲,还是挺佩服的。我不知道自己长大了干什么,有人说你画画好,就当画家吧。那天风和日丽,一群小孩越说越来劲,好像真的都成什么“家”了。
过完队日,我们坐电车一起回学校,一路上大家仍然很兴奋,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我发现吴老师一直没开口,眉眼也不舒展。他的学生们一个个都这么有抱负,他应该为我们自豪啊,怎么好像不高兴?这时有个同学问他:“吴老师你干吗不说话?”吴老师语气缓慢地说:“你们没有一个人想当农民的。”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了。老师这句话我们班很多同学都记住了。当然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文革”中我们很多人都会去插队,当了农民。
吴老师教我们语文。他让我们在课外背一些古典诗词,由他来挑选,一般都属豪放派。我印象里背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苏轼的“明月几时有”。做法是把诗词抄写在墙报上,一个星期换一次,让班上一位画画好的同学配画。每次他画完,我们都在一边品头论足,议论他的画是否和我们所理解的诗词意境相吻合。每个人的理解也不一样,大家议论纷纷。就这样评着品着,我们把诗词给记住了。
六年级的时候我们还搞过一次书法比赛,也是吴老师的主意。所谓比书法,是比写钢笔字,不是毛笔字,我们毛笔字的功底都不行。每个人抄写一遍小学课文里巴金的文章《繁星》,请教书法的贾老师作评判。贾老师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先生,有60多岁了,典型的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这样的老师“文革”中百分之百要吃苦头,可那时候他是很受尊重的。我到现在还记得《繁星》一开始是“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说星天给你一种躺在母亲怀抱里的感觉。整篇文章好像是深蓝色的,很宁静很辽阔。受这篇文章的影响,一时间我们班的同学都爱用“我爱……,但我也爱……”造句。有个男生仿照“繁星”的文体,写了一篇完整的文章,才情并茂。他过去在班上很不起眼,给我的印象总是拖着一条长鼻涕,但从此我对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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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时期”
马:咱们上小学时正赶上三年困难,有几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我拿着半个棒子面饼一边走一边吃,过路的几个人都盯着那块饼子看。他们的眼光让我害怕,我觉得别扭,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还有一次,我碰到一个要饭的,是个二三十岁的男的。他走过来说,你能不能给我点儿吃的?我吓得心怦怦直跳,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讨饭,觉得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我们的社会。我们班有个同学叫范丽丽,我常去她住的大杂院玩。有一天她跟我说,她们家每次吃饭,都是把粥先盛到碗里晾着。粥晾凉了不就坨了吗,坨了后黏黏糊糊的一大碗,看起来很多,可吃完了很快就饿,她们家一天到晚就吃这个。说着说着她就哭了,我特别同情她。
大炼钢铁时期的宣传画:钢龙飞舞。(新华社稿)我那时也一天到晚盼着开饭,看见好吃的就馋得不得了,吃窝头也香喷喷的。我爸爸后来告诉我他记得的一件事。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看见我和小哥哥有气无力地歪在床上。那时候我和小哥哥中午和晚上都在大院里的食堂吃饭。爸爸问我们吃晚饭了吗,我说没吃,晚上的饭票中午都用了。爸爸又问,那你们晚上吃了点儿什么?我说,吃了姜。爸爸说姜不辣吗?我说不辣,甜。爸爸告诉我,他听到这儿眼圈一下就红了。
另外一件小事也是爸爸记得的。一天我从院里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大声报告喜讯:“快,快拿本儿,一家一个桃儿!”原来是副食店推着货车来院里卖桃,每家凭副食本买一个。后来听我爸爸说,那些桃子是商业部专门调剂给大院家属的,我胡同里那些同学家还买不到。
叶:一家就一个桃儿?
马:就一个。我爸爸说他忘不了我为了一个桃儿的兴奋样儿。
三年困难时期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有一次家里有猪肉,我妈妈说做红烧肉吧。偏偏那天她把肉给烧煳了,懊悔得直哭,觉得自己不可原谅。我妈妈轻易不哭,她一哭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爸爸一直在安慰她。我父亲平时很有些家长作风,但这时候很能体谅人。
其实当时一定级别的干部有特殊供给的糖、油、鸡蛋和肉。那几斤肉和蛋在今天看算不了什么,可是当年和普通老百姓比,就是特权了。我曾经帮家里去买过这些东西。到一个专门的食品商店,我出示一下手里的卡片,人家就客气地点点头让我进去。等我买了东西出来,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心想,我有的东西你们没有,挺得意的。这应该说就是优越感了。
大跃进时期的宣传画“儿童俱乐部”。(新华社稿)叶:我专门问过我爸爸当时对干部的特殊供应。据他说,因为那时城市供应极度困难,几乎所有的食品都要凭票,像粮、油、肉、蛋、糖等等,而且量极少,机关干部患浮肿病的比比皆是。我确实记得我在新华社医务所不止一次看到浮肿病人,都是新华社职工,医生往他们腿上一摁一个坑儿,医生就给开证明买黄豆。从1960年下半年开始,17级以上干部,每月保证供应一斤糖,两斤黄豆;13级以上干部,每月再加上两斤肉,两斤蛋。当时有人讽刺这些享受特殊供应的干部,叫他们“糖豆干部”、“肉蛋干部”。据一个官方统计,1961年北京市人均肉食消费量是8两半(全年)。这么一比,这每个月的几斤肉、几斤蛋,真是大大超出普通老百姓的标准了。
我听说那时候新华社有些人家,家里做饭也要称斤两,大人小孩按定量算,小孩定量少,就不让多吃。我们家绝不会有这样的事,现在想起来是爸爸妈妈和阿姨三个大人尽量保证我和弟弟吃。但即使这样,我也记得饿是什么滋味儿,还记得二面饼(玉米面和白面)香甜的口感。新华社食堂卖过“人造肉”,那东西看起来像肉,有红有白,像是有肥有瘦,可吃起来像嚼蜡一样。当时还有一种代食品叫“小球藻”,我也吃过,一股草腥味儿。那时候的人什么都敢吃。我们班有个同学说山楂丸可以吃,大家觉得是特重要的发现,就都跑到中药房去买。山楂丸又甜又酸,很好吃,可就是越吃越饿,因为它是开胃的。我还跟着班上同学吃过桂皮,弄得现在我一点儿都不能沾有桂皮味儿的东西,一定是当年吃伤了。
马:我记得有一次我一口气吃了七个鸡蛋。那次我斗胆问妈妈:“我从来没有吃够过鸡蛋,你能让我吃一次吗?”我妈妈说好,我让你吃够。她问我是吃煮的还是炒的,我说要煮的,因为煮的一个是一个,看起来多一些。妈妈给我煮了七个蛋,我一个接着一个都吃了。吃完了,我说还没够,妈妈说,就这么多了。现在想起来,我真太不懂事了,可当时全家没有一个人说我。这么多年以后,我还是觉得那天的鸡蛋最好吃。
叶:说起鸡蛋,我想起我们家在困难时期养的一只鸡。因为副食品奇缺,新华社允许大家在院里养鸡,我们住的楼后面摆了一长溜鸡笼子。我们家的是一只白色来亨鸡,春节过了不久就开始下蛋,每个月能下20几个蛋,特高产。那时我妹妹还是个婴孩,这只鸡下的蛋能保证她的营养。小时候我最亲近的动物就是这只鸡,还为它写过一篇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