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跟着她走到一辆银色的别克车面前,她打开车门,发动车,离开了。
崭新的别克,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
雨水从窗外打进来,带着早春夜晚的凄凉。桑塔纳熄火了。
原来我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一切都远去了,梦,终归要醒。
给不了你幸福,盼不到那一天,因为我一无所有,但我愿为你舍了生命,因为那是我的仅有……如果你问我能给你什么,这就是我唯一的回答……
第29节 命运谷底(1)
接下来的一周,我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度过了难熬七个黑夜和白天。
回忆像一幕冗长的无声黑白老电影,跳闪着一个又一个镜头……从年少时对父亲和母亲的印象一直变幻到他们日渐老迈衰弱的残年,从公司起誓成立之时的雄心万丈一路走到土崩瓦解的失败,从檀冰无比青春稚气的纯真笑颜渐渐蜕变成冷若冰霜、写满鄙夷的脸,从娇媚迷人、伴我闯荡的徐琳一直到最后一次*后说好不再相见……
生存还是死亡,哈姆雷特式的呼喊,这些天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激荡着。
一个昏昏欲睡的早晨,阿浩的电话把我吵醒。
原来他是向我道歉,好久没有联系我,希望我不要介意。
他很快发现我状态很不对,就问我的情况。
我心灰意冷的懒得多说话。
他就让我去他工作的射击场,发泄一下积郁的心情。
桑塔纳一路狂飙到北京昌平的北方射击场。
在门口,阿浩在那里等着我。
我们紧紧地拥抱,并没有任何的生疏。
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俩猛抽着烟,我把所有的遭遇都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带我进了射击场。
气手枪、步枪、霰弹枪连续暴打了一百多发子弹之后,我摘掉耳罩。
任凭周围射手的枪声冲击着自己的耳膜,心和耳朵一样撕心裂肺的疼痛。
阿浩在边上抽着烟,看着我,缓缓地说:“人的一生就像这子弹一样,射得再远,到最后都会落地的。你想开点吧。”
接下来,这一年我都没有上班。也许是因为失去檀冰的痛苦和公司失败的阴影,使我一直找不到努力工作的状态,所以干脆就不去耽误东家。
平时窝在家里,给几家报社和杂志社写稿子,赚点稿费,勉强糊口度日。
闲的时候,就去阿浩的射击场,跟他学学抢械和射击。
在最后一片顽强的树叶也飘落在风中之后,2005年的秋天褪去了,而生命中最冷的一个冬季终于到来。
虽然有准备,但是还是没有想到,它来得那么快。
北京第一场雪刚下,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爸爸快不行了。
我把存钱罐里所有的零钱全翻了出来,凑够了买火车票的钱,连夜挤上了回山城的列车。
回到山城,正是深夜,我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走过幽暗的小花园。看到爸妈的房子还亮着灯。
我进了客厅,听见妈妈在那屋叹息。
“老方啊,这么多年,你怎么就偏不听我的话呢……”
爸爸咳嗽了一声,想说什么,但终究沉默了。
妈妈啜泣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眼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爸爸斜斜地躺在床上,无比虚弱。由于淋巴结癌细胞转移,他的脖子上鼓起了两个拳头大的肿块,而且已经溃破,不断地往外渗出血。
妈妈在一边给他换敷止血的草药,一边抹着泪。
看到我的时候,爸爸呆滞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光亮。
他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扑到床边,握住他干枯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水却夺眶而出。
“爸……你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不早叫我回来?”我悲伤地抚摩着爸爸的脸。
“向向,爸爸怕你工作忙啊……”妈妈哭了。
“儿子啊,你回来啦……爸爸的情况不太好啊……”他微笑着,竭尽全力伸出手来,轻抚我的头。
血,还在不停地从包裹肿块的厚厚纱布里往外慢慢地渗着。
我瘫倒在地板上。
第二天天亮,我把爸爸抱上了出租车,送到了医院。爸爸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开始昏迷。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29节 命运谷底(2)
我发了疯似地冲到急救中心,抢了一个担架车,把爸爸推进了病房。我几乎是绑架般地抓过一个小护士,命令她抢救爸爸。
大剂量地输入氧气、静脉注射了升压药之后,爸爸渐渐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我守在身旁,就朝我微笑。
爸爸是个坚强而无畏的男人,风雨兼程这几十年,他把一家人的重担都挑在肩上,从农村到小城镇,从小城镇到城市,一路带我们走过来。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爸爸有任何抱怨和畏惧。
虽然我长大离家已十几年,但无论我去了哪里,在我的感觉中,爸爸就在家里等着我回来。
但是现在,那曾经养育我、保护我的爸爸,正一点点地燃尽他的生命,慢慢松开我们紧握的手。要说再见了……
妈妈和护士在给爸爸换肿块上的纱布时,我心里忽然难过,赶紧走出病房。
在无人的阳台上,我看见山城的冬天,阴沉得见不到一丝阳光。
抬头望天,任凭泪水滑落脸庞。
第三天,姐姐和姐夫带着小外甥从深圳赶来了。
爸爸看到女儿和外孙,心情又好了很多,人似乎精神了一些。
又有一些朋友和同事来病房看望,大家围着他,爸爸艰难地与每一个人打招呼,到后来就只剩点头微笑的力气了。
2006年的春节,也在这个辛酸的时刻到来。
除夕夜我在家做了一桌饭菜,和姐姐一起带到医院,我们围着爸爸,吃了顿年夜饭。12点,新年的钟声敲响过后,姐姐和妈妈回家去了。剩下我陪着爸爸。
整个肿瘤科住院部就剩下我们爷俩。所有的病人都回家过年了。
爸爸住的是重症监护病房,也就是说,他是随时有生命危险的病人。
我安慰着爸爸,陪他说话。帮他削苹果。洗脸,揉脚。
我知道,这可能是陪爸爸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爸爸叫我过去,我坐在他身边,耳朵靠近他。
他艰难地说:“向向……在书房……柜子里,有一本蓝……蓝色的书……”
“哦。”我点头。
“书里有三……三张存折,密……密码是……112112。”爸爸说完,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爸爸,我不要那个,你没事儿的,你很快就能出院的!”我大声说着。
“向……向向……,你和檀冰的事……买房子,爸……爸爸帮不了你,爸爸难过……”爸爸努力地说着。
“爸爸,别说了……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爸爸好起来……”我泪如雨下。
“爸爸,等你好了点,我们就离开这里,好吗?”我用毛巾擦拭着爸爸的额头。
爸爸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我。
“我把你和妈妈接到北京,我们三个人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爸爸握紧了我的手。
“租的房子虽然小一点,儿子没有钱,但就是穷,我们也能在一起啊……您和妈妈跟我回北京吧,不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再待下去了……您就不用再每天盼着儿子回来了,好吗爸?”我控制不住,任凭眼泪流淌。
“好,好,爸爸跟你走……”爸爸紧握着我的手,欣慰地笑着。
我给爸爸洗脚,擦脸和身子,一直忙到新年的钟声敲响过后,我终于坐下来,迷迷糊糊地倚在爸爸身边睡着了。
早上我再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眼睛紧闭。呼吸急促。
我冲进值班护士的办公室,大声呼救。
血压表显示爸爸已经临近最后的时刻了,护士和医生手忙脚乱地拿升压药、接氧气。
接到我的电话,妈妈、姐姐和姐夫都从家里赶过来了。
我们紧握着爸爸的手,不停地大声呼唤他,希望他能醒来再看看这个他曾无限留恋的世界。 。 想看书来
第29节 命运谷底(3)
爸爸,不要在昏迷中离开我们。我在心底说。
可是他再也没有醒来。
上午10:40,爸爸停止了呼吸。
我发了疯似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使劲地按压着他的心脏。
姐姐和妈妈失声痛哭了起来。
医生用听诊器测了测,翻开爸爸的眼睛看了看:“没用了,心跳停止,瞳孔已经扩散。”他摇了摇头,走了。
我不信他的话,疯狂地继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床边。
我看到一滴眼泪从爸爸的脸庞滑落。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爸爸流泪啊。也许,那是冥冥之中,是他对儿子的不舍,对生命的不舍吧……
爸爸静静地、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再也没有痛苦,再也没有对生命的渴望挣扎。
爸爸去世了,享年67岁零4个月21天。
办完父亲的丧事,在我执意要求下,妈妈和姐姐以及所有的亲戚,同意我把爸爸的骨灰盒带回到北京。
北京城北,居庸关长城脚下的凤凰山陵园,是爸爸长眠的地方。
只有妈妈、姐姐和姐夫,阿浩和我的两个大学同学,陪着我把爸爸的骨灰盒入土为安。
站在爸爸墓前,我暗暗发誓。
爸爸,今天只有六个人为你送行,三年忌日之时,儿子会带着六百个人站在这里。
公司失败,爱情结束,父亲去世,在方向走到命运的谷底的时候,他想把为父亲写的第一篇,也是唯一的一篇散文作为命运挣扎时代的谢幕。
《生命是幻觉》——和父亲说再见
当一个家失去了父亲,不谛于天堂坍塌了支柱……
而对于那漂泊了十四年之后回到家里的儿子来说,就从此永远失去了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机会……
《韩诗外传》: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人生很多事情来不及啊……
萧伯纳将此解释为:人生有两出悲剧,第一出是踌躇满志,第二出是万念俱灰……
跨越数千里,他将父亲的骨灰埋到北京的城北,就是为了能隔几天就能去跟他说说话;
跨越数千里,他把父亲的遗像带到北京的住处,为的就是每天回来能够看见黑白世界里父亲的眼睛;
如今一切已经过去,依然是工作,依然是奔波,依然是拖着疲惫回到家里,但是现在却多了挥之不去的绝望。
他走到遗像面前,与父亲隔世相望,良久良久,那生命的幻觉依稀浮现……
仿佛听见父亲说:孩子,不要绝望。如果真绝望,在绝望中继续工作;
他立刻对父亲说:爸爸,我的确是在继续工作,我也不想在人前流露我的悲伤;
父亲叹了口气,说:孩子,我知道你做到了。其实所有的人都很不幸,但是最不幸的是那些用不幸来装饰自己的人啊;
他说:爸爸,我明白了,可是我仍旧悲伤!
父亲笑了:孩子,要知道你每悲伤一分钟,就失去了六十秒的快乐啊。我已把所有的悲伤都带走了,把快乐都留给了你了,难道你还要忧愁么?
他的泪顿时如雨而下,跪倒在地上:爸爸啊,你一生波折劳累受苦,为何却不等我为你做任何事情就匆匆离去!
恍惚中,父亲伸过手来安慰他:孩子,我们最值得自豪的不在于从不跌倒,而在于每次跌倒之后都爬起来啊……
他把头深深埋在两手之间,这时又出现了生命的第二次幻觉,那是回忆……
父亲在临终前的早晨;对他微笑。二十分钟后,父亲就没有了意识,说不出话,只有渐渐微弱的呼吸。
他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他不敢相信;父亲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
父亲停止呼吸的时候;他疯狂地为父亲做人工呼吸;做胸外按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仍在疯狂地继续;他没有放弃……
他的嘴唇破了;流出了血。父亲的胸部被他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塌陷。
医生在旁边;眼圈也红了。不停地对他重复着一句话:“测不到心跳和血压;瞳孔已经扩散;没用了,放弃吧……”
他绝望地跪在病房的地上,把父亲的头抱在怀里;他模糊的双眼分明看见有一滴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滑落……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父亲的眼泪;他知道;这是父亲生命中最大的不舍;是他对唯一的儿子的无限眷念;
……
待他从这一切回忆中醒来,将泪水拭去,再次抬起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黑白世界里的父亲,又沉默了。
这时,他听到远处教堂的歌声在唱着:
“我为失去一双鞋而懊恼,我走到街上,却发现有人失去了一双脚,仍在拄着拐杖快乐地歌唱;主赐予的生活多美好……”
幻觉渐渐离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