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淮打了个手势,斜眼扫向手忙脚乱的小助理,淡淡问:“怎么没给客人倒杯水?”
助理姑娘跟着陆重淮多年,孰知他的脾性——这位年纪轻轻就有所为的头领平时对下属好得没话说,从不无理由的苛责谁,身先士卒躬亲处理,可这肃声一句话就吓得她腿软了。这哪里是在说她招待不周,字里行间分明在说她玩忽职守,该不会要丢工作了吧?
看着小姑娘无辜的样子陆重淮也没计较,虽然不知道是哪天惹的这身骚,自己的烂摊子自己处理,他不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他也不再为难旁人,走到梁怡昕身边声色不明地说:“你跟我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争取到独处时光梁怡昕高兴极了,下意识就要环住他的胳膊,刚碰到陆重淮他就丝毫不给面子地躲开了。
梁怡昕不知所措地收回手,他衣服布料的触感还留在指尖,皱眉说:“你真不认识我还是假不认识我?”
“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昨天威胁我的人对吧?”陆重淮没把她带进办公室而是日常开会的一间小会议室,随手扯了张椅子给她,自己气定神闲地坐下。
“你怎么只记得这些!”梁怡昕有失风度地大喊,半晌意识到自己失态,忿忿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两家私底下早就定下了娃娃亲,舞会上也是被家人撮合在一起的。”
除了卢伊人第一次有女人把他惹得那么生气,他这些年修养的淡定气质也不复存在了,冷笑道:“所以我怎么样你都嫁?胖也嫁,老也嫁,残疾也嫁?”他说话很不客气,“我讨厌别人拿父母压我,也很讨厌徒语虚行的人,要想当大小姐就把高贵架子端好。不要表现得连基本廉耻都没有。”
就这么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几句话,把守身多年的闺中翘楚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没了血色,瞪着他说:“你太过分了!”
“除了舞会上我对你不是一直这样吗?我可怜你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不计较你今天的冒犯,懂了请回。”陆重淮靠上椅背,十指叠在腹前,眼里是诚意奉劝地认真。
梁怡昕仰头嗤笑,“说的像你不是出身在和我一样的家庭一样。”
此言一出马上是长久的沉默。缄默许久他忽然出声,“我和你本来就不一样。”陆重淮的目光变得足够灼人,讽刺地一笑,“你是家人捧在掌心的明珠,我是从小就没感受到他们倾注心血的野草,怎么能一样?”
梁怡昕被他堵得一噎,脸上五颜六色都有了,气呼呼的一口气硬是咽不下去,“那我们就试试你是不是这么有能耐。”
一场本就毫无意义的谈判不欢而散,陆重淮眼里“慢走不送”的意味明显。
不是卢伊人在这他不好开杀戒,哪会和小姑娘闲聊这么久。
梁怡昕没有他的手机,没有他的住址,也没能打听到在哪能找到他。那一面之缘太过惊艳,就像之前二十多年是为他长大的一样。她以为他赞美过她一定会残存些许记忆。眼下她是那么恨他,骗钱骗色都不过尔尔,唯有欺骗感情最最可恨,她现在听不进他一句说辞。这世上没有她得不到的,没有!
她深深望了他一眼,心里早就恶毒地诅咒了万遍,拍案而起,“为什么你不能喜欢我!明明和我在一起你能得到那么多你还要拒绝!”
陆重淮看了眼她逞强拍桌而泛起红痕的手掌,就像濒死的鱼在岸边挣扎一样,一股恶心油然而生,“本来我不喜欢你这条就够了,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他轻而缓地提醒,“我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
遣走了梁怡昕耳根立刻清净了许多,陆重淮却不忙着回去找卢伊人,电话直接拨给了久为谋面的父亲。
他俩的父子关系一直很诡异微妙。因为没人疼爱保护,陆重淮少年时期就比同龄人成熟懂事,虽然有芥蒂,但儿子对父亲的尊重崇拜依然在,纵使陆海江比别人父亲更严厉,他也没有那么恨。男孩成熟比女孩更有仪式感,当年陆海江自豪又骄傲地说“你长大了”时,那种隔阂比想象中消失得快得多。父爱如山。哪怕忙到每一次交谈都匆忙急促,哪怕每一次斥责都声色俱厉,爱就是爱,即使不会面面俱到,至少存在。
几下滴声过后,陆重淮声音沙哑地叫了声爸。
那头陆海江似乎愣了一愣,沉稳地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以往他就是穷途末路也不会低头的,八成是发生什么大事了。饶是陆父如此老练深沉,也有算有遗策的时候,没料到他这个独当一面的儿子只是试探着问:“最近您有空吗?我想回家一趟,还想让您见个人。”
忐忑又激动的陆重淮手抓着椅背,指节捏得黑色软皮深深陷下去。
这么多年他深爱的人都忙,白天忙晚上忙,能腾出点时间他都要感恩戴德。而这一刻是他最无力的也是最充满希望的一刻。一想到能在恶人告状前向父母分享他珍藏的宝贝他就无比兴奋,连唇角都不自觉地扬起来。
她一定能被他的父母认可喜欢。
他想说什么陆父大致猜到了几成,一改以往威严的口气,温声说:“我也有些事要跟你说,你今天回来一趟吧。”
……
不知不觉卢伊人就在这呆了近一天,陆重淮公司的几位设计师都特别有意思,说话幽默风趣,创意灵感都能独树一帜,她好久都没这么轻松愉悦了。再见到陆重淮特别开心地赞美:“蒋颖可真是个人才,你有她可是捡着宝了,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卢伊人一度觉得奇怪:为什么许多人比他强、比他优秀、比他有天赋,还是会心甘情愿屈居他下。他从她认识他的时候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朋友,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了。
蒋颖说她毕业的时候就受到许多知名跨国公司邀请了,如果去美国无疑一路绿灯,本打算工作两年修炼点经验,没想到最后就舍不得跳槽了。
她说陆重淮是她见过男人里最像孩子却不幼稚的。他不一定说到的全都能做到,但关键时刻一定是没说却做到了。表面上冷漠不易亲近,内心善良充满爱,永远给对手留后路,却始终能在控制范围内游刃有余地斩杀。帅得任性。
对话的对象闻言不由自主揉了揉她的头,才发现自己竟然高出她那么大一截了,情不自禁感慨了一阵,突然道,“回国这么久该跟我回家了吧?不见家属怎么能成家属。”
电梯里的镜子中能同时看到他们两个的表情,卢伊人镇定地拢了拢头发,抓住他捣乱的手,轻声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妈妈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她看了眼身边真实的他,笑意盎然地说,“她说她儿子以前也喜欢过人,理解我的感受,但是我们毕竟年纪小不要过早沉迷于爱情。”她握着他温暖的手,骄傲地说,“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你妈妈看出你有喜欢的人,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我。她以为是我和你在一起把你带坏,以为我撺掇着你抽烟喝酒打架不务正业,她叫我离开你,可我没有。我不是那个轻易就能将你舍弃的坏女孩,我只是坚持到了最后无路可走。
负一层到了。可陆重淮还没有消化完刚接收到的信息,浑身都僵硬了。
她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他的食指牵引着他进停车场,“三哥因为我受伤我在他门前跪了一夜,外面的水泥路湿气特别重,我记得特别疼特别冷。说是为了让心里不那么愧疚,可是我多希望有人看见……”她欲言又止,含了层薄泪看着他,“没人看见也不要紧,我告诉你了,你会信我的对吧?”
有时候委屈不说不是不想人知道,而是太多,想说的时候无从说起,一旦开口又难以停止。她闭上眼,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流下来。
只要一刻,记忆铺天盖地的卷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经意间我已经为你做了那么多。
陆重淮停下猛然将她拽进怀里,报以最亲密的拥抱,“对不起……”他不知道她受过这些委屈,也不知道她曾经尝受过如此深入骨髓的痛。
他早该知道的,他们不在一起,伤情的绝不是他一个人。如果他早点告诉他,他也不会恨她至此,不会任由她妄自菲薄,不会站在一个毫不知情的人的立场上给她讲那些道理。她太聪明,聪明到说她会伤会痛都没人信。他没有保护好她,相反一直在伤害她。曾把她当做罪人,也曾把她当做过奴隶……他摸着她鸦羽一样的头发,阖眼默想着自己的罪孽,“不要用陈年旧事推断。相信他们的想法是会变的,诚心也是能看见的。伊人,我们都长大了。”那些苦难都是为了衬托光明,证明你我是相亲相爱的。
陆重淮像比惨一样跟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失眠很严重,好不容易有困意也是在白天,硬撑着不能睡。日复一日循环,心情也很糟糕。有段时间我大概忘了你。记不清你的表情,想不起你的样貌,但每走过一个地点就回忆起一些事,更加绝望的,我再没心去喜欢另一个人了。”
他傲娇的语气就像在说你把我的心抢走了我还怎么活一样。这是告白吗?
卢伊人愉悦地打断他,“我不想听你说过去怎么不好,旧事我也不会再提,我希望我可以努力不让你为我的事费神,不再管你身边的人如何看待我……”她顿了顿,小声说,“可能是心理阴影吧。弱小的时候在某个地方受挫,就算强大了也还是会忌惮……”会担心,会害怕,还会怯场会犹豫。
他反客为主地牵住她的手,轻轻引着走向车位,没有回头窥视她的表情,披肝沥胆地说,“我想你并不是会心甘情愿躲在我身后的女人,我会把我没能得到的尊重和理解都给你。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停下来,我在你身边,你做不到的我再完成。我会弥补你所有的遗憾,并且最大程度的把战场给你。从今往后你的敌人里不再有我,听到了吗?”
……。
我以为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会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居然也会惦记回忆。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对你还有感情,不然你站不到这里。但我奉劝你一句,知道是雷池就不要往里跳。你自己也说过,朋友随时都会成为敌人。
凡事过犹不及,我不是当初那么好说话了,越过我容忍的底线我真的会把你从天上打下来。商场不是演艺圈,你付出的辛苦没有人看见,没有声音,没有舆论。可以一夜暴富,也可以一夜跌入谷底。我不想伤着你。
……
他曾经说过的话此时都变成了响亮的耳光,每一下都清脆无比,却爽快又不至于叫她心疼。卢伊人看着他的背影轮廓无比安定。
不是因为遇见你,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所不能。
☆、第二十一章
长到这么大,今天的确是卢伊人第一次感觉背后有人撑腰。无论是下午只用跟在他后面捡打怪掉下的包裹还是此刻坐着他身边驶向阳关大道的时候像重生了一回,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陆重淮他们家的庭院很大,南门种了一片向日葵,从第一颗种子埋进土里到今时今日约七年,四年前吵架的时候被陆重淮连根拔起过一回,负责打理的福伯还以为是外面小孩翻进了捣乱弄的,心惊胆战又买了一批种子重播。几年里因为不会伺弄夭折过几次,查到花朵性喜温暖特意搭了个花圃,可又缺少日照失败过数次,也是老人家屡战不馁才栽培出开得这么灿烂美丽的向日葵。
冬季期的花比独立寒霜里的腊梅还威武雄壮,粗壮的茎杆擎起高高在上的花朵,金灿灿的一片,卢伊人在车里就看呆了。往日哪次回家他陆小爷的车不是恨不得开进屋里才肯下车的,眼下他却把车停在田地旁,用牙齿咬掉皮手套打定主意步行回去。
卢伊人却在他开门的一瞬拉住他的袖子说:“到了就早点过去吧。”
她还记得过去陆重淮喜欢抱着把吉他在这弹,那时候变声期还没过,嗓音就像加了混响一样,带着一丝干涩和清冷,可以预想到长大以后必然很好听,可陆重淮再也没有唱过歌。那把年久失修的吉他也不知道在那个角落发霉,就像他从新疆带回来的那根羊骨头一样。
陆重淮下车绕到她那边把那头的门也打开,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下来,把眼睛闭上。”
卢伊人不明就里,仍把手交给了他,依言闭上眼。
风在吹,向日葵的清香飘过来,他做她的眼睛。
人一旦失去视力,内心的恐惧就会成百倍增长。她抓着他的手,轻易就能察觉到她的恐慌紧张。
陆重淮抽手挽住了她的胳膊,“不会让你摔着的。”说完他顿了顿,和缓道,“这些年我累的时候就这么让我的兄弟带着走,可以什么都不想,迈着腿走就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