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活着,只不过图个一世平安罢了,怎么就这么难呐。
一口恶气陡至心底,泄愤似的又猛窜出去好远。
薛黎陷在其后步步紧跟,却也不由得挠了挠头——沉公子那架势,简直是巴不得死在路上啊。
这,这要是他万一真在路上怎么了,这帐不是还得算在自己头上嘛,薛黎陷心里委委屈屈的想了,於是一路上就更加仔细着沉瑟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出了甚么差错。
暮野四合之际,沉瑟终于停止了秀轻功的过程,背手拿着扇子气定神闲的从古城小巷里蹿来蹿去。
薛黎陷一面跟一面像个乡巴佬似的四面张望,走了没几步也在心下惊诧——不知不觉他们竟从南方一直奔到了北方,他起先一直未曾试过这么玩命的奔法,因此得了点新奇,又有些激动。
似乎是察觉到背后的步子有些飘飘然,沉瑟回头看了一眼薛黎陷就乐了,「你傻?」
「嗯?」
「你傻乐甚么。」
「跟你们在一起挺愉快的。很多以前想办的事儿,就想想罢了,总觉得各种事情缠身,不值得为一己私欲去证实甚么,这么任性一把,倒觉得得了些江湖人的快意,高兴的狠。」
沉瑟顿住脚步,侧头打量了笑的一脸真挚的薛掌柜好几眼,不由自主的也笑了,再度当先走去,一边轻飘飘撂了句,「有病。」
薛掌柜继续笑眯眯的跟着,随着沉瑟又拐了好几条街巷,甚至有的街巷要不是有沉瑟在前面引着,薛黎陷都压根看不到,四下漆黑一片,远离了主道连灯火都不明亮,也不知沉瑟是怎么找着那些路的。
又走了阵子,越发有些像是去荒郊野岭的架势了,薛黎陷一边注意着周围,一边紧跟了几步,淡声道,「沉公子,其实你明明也是个有趣的人,前些天还说要拿我做了个朋友,那么朋友在一起走江湖,也定是心里欢喜的。你嘛,就是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人还是不错的。」
「是天太黑了,」沉瑟顿住脚,展开扇子来摇了摇,「还是你就是瞎?」
「……」
再度扭头踏上路,沉瑟冷声道,「说白了,非想同你认下这个朋友,我更多的是为了苏提灯做打算。」
「嗯?」
「接下来我去领你见到的事情,你或许不会觉得有多有趣了。但凡觉得有趣的,那他妈都是有病。」
「?」
沉瑟又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走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荒郊小野房前,直接一脚踹开栅栏,然后随手似乎去摸了个棍子之类的东西,接着推开了那间房门。
薛黎陷想了想,并没动手去拿,只是继续紧随着沉瑟,又似乎打开了甚么机关,就听着「哽噔」一声,一道墙壁缓缓凹陷进去了一块。
沉瑟一袭白衣在夜里更加显眼,却一直背着身,沉着道,「薛掌柜,心理素质过硬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起先薛黎陷就疑怪沉瑟话说到一半是故意吊人胃口么还是怎样,到了这一步就更觉沉瑟是在废话了,这时候掉头,能吗?
「沉公子,你要是想我早点走,就不会等到这时候才发话啦。」
言下之意就是,何必呢,管他前面甚么豺狼虎豹,你都不怕我怕个屌。
「嗯,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事。这些事你看了,或许心理会有阴影。」沉瑟冷笑了一声,「但是你却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不是吗?作为,正渊盟真正的主人,你所并不了解的事。」
薛黎陷也愣了一下,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口气也冷了一些,无论正渊盟怎么对他,那是正渊盟里面前辈的事,他……不在乎,但是若是有甚么威胁到正渊盟的事,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你怎么知道……」
「武功跟我有一拼,又是柳苍原的徒弟,却只是正渊盟的一个无名小卒。」沉瑟轻轻在门上点了几下,听着咯吱一声,石门缓缓启动了,才慢悠悠续道,「我看你不仅瞎,还傻。」
映入眼帘的就是金光耀眼色彩纷呈的石壁,石阶。
沉瑟先前拿的那东西应该是个火把,此刻借着石壁上的常燃灯着了,这才向下走去。
应该是个地下室,而且这石阶很长。
薛黎陷有点后悔自己没拿一个备用的,却看沉瑟好像完全不为这发愁,便不做声跟下去了。
刚过了几盏常燃灯,薛黎陷就顿住了,声音有点怀疑道,「尸油?」
「不错,还是有点脑子的。」沉瑟用一种完全不是在赞美的调子来赞美,更加搞得薛黎陷不舒服,又跟了几步,忍不住道,「这又是苏提灯的甚么奇怪的归属地么?」
「并不。」沉瑟目光深邃且淡定的直视着前方,耳朵里似乎能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了,沉瑟的眸子一瞬间又变得杀意浓厚起来,「恰恰相反,这是个差点让他送命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沉瑟突然停住了,闭了闭眼,似乎是想压过心头这阵杀意,敛了敛心神,这才重新开口道,「一会儿会有人来引我们,你只要扮作鬼市的一个随从就好了。他们认得我。记住,真想把这一切搞明白的话,一会儿无论看见甚么,都不要说话。除非我叫你开口。懂?帽子扣上。如果你还想靠这张脸在正渊盟混下去的话。」
「等等,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不然我怕一会忍不住憋死。」
沉瑟倒是乐了,不等薛黎陷发问,就淡定道,「我能查出你是正渊盟的第一把手,自然也能查出你的前辈们瞒了你甚么事。以至于为甚么你的前辈们几年前就知道这个地方,却迟迟不摧毁这个地方,其中又暗含了多少关系缭绕,这些都是你日后要想的事了。我会领你来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每年会上贡给鬼市大量的尸体。」
「嗯?」
「苏提灯所养的蛊虫,需要尸体的滋润。就相当于我们人要吃饭,他的蛊虫,要吃尸体。」
薛黎陷愣住。
「但实际上,苏提灯拿这些尸体喂他的蛊虫,就跟我们捡垃圾吃垃圾没甚么区别。」
「他秉持着一颗善心,不想杀人。所以只能捡着那些自然死了,或者被人害死的尸体留下来,喂他的蛊虫。但是真叫南疆里懂行的人看去,就知道,他几乎就是捡垃圾的,这样说懂了没?」
「懂。」
「以至于,这个地方为甚么差点害死苏提灯,苏提灯又是怎样大发慈悲留了这个地方,我一会再跟你说。」
薛黎陷扣上了帽子。
沉瑟抬脚要迈,准备推开面前这扇金光闪闪的门之前,又笑着回了头,眼里玩味甚重,「薛掌柜,成大事者,要稳,要忍。一会儿看到甚么景象,你要是坐不住了,要出手了,别怪我手下无情,也别怪你自己破了你们正渊盟放的长线。」
「我知道,一会我就装瞎装聋装不会武功。保证乖乖的。」
沉瑟又笑了笑,音里面透着跟苏提灯有的一拼的冷清,「一会儿真看见了一些东西,你就恨不得你自己是真瞎真聋真傻了。」
沉瑟抬手,灌注了内力在门上,然后轻轻把门往后压了一下。
几乎是隔了小半柱香的光景,那门才缓缓归位,尔后,自左向右的融进墙壁里去了。
一点点璀璨到夺目的光彩从这其中迸发出来,薛黎陷又在帽子里抓了抓他那堆乱发,几乎挡住大半容颜,也隔着黑发的遮掩,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一切。
只是真当光彩渐渐暗下,恢复了正常明度,耳朵里也可闻各种声音环绕之时,薛黎陷才是真正的愣住。
要不是前面有人喜笑盈盈的同沉瑟来打招呼,他估计还沉浸在那一堆流光溢彩的金石缤彩画壁墙上而无法自拔。
几乎是拿琉璃彩铺砌的路段,墙壁几乎是半臂之隔就燃着一盏尸油灌注的灯盏,长长的延到了没有尽头。
而那墙壁上的画像也尽是栩栩如生,论工笔之精彩绝伦,绝不输于他小尚叔。
还有那些声音……那些完全被隔绝于地下的声音……
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那个民谣——
东见苏家南遇公孙,西至卫家北逢南宫。
而这里,恰恰是北边,南宫家的境地。
薛黎陷的心猛的沉了几沉。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
☆、第124章 卷九,浮世劫(一)
「走啊,愣着干甚么?」
沉瑟将刚才那位侍从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牌子随手栓薛黎陷手腕上了,尔后扯着他的袖子便往前大迈了几步,一边迈还有点兴致盎然道,「我先带你去看甚么好呢……」
「沉瑟,那些声音……」
「没听过么?」沉瑟斜睨了他一眼,眼睛里却不见得有多大的感情,反而是杀意更多些似的,引着薛黎陷同他走了左侧玄关处的一扇门,又是一段寂寂的通道,接着便到了一座暗色的环形殿厅,几乎是两堵厚厚的似墙又似屏风的东西每隔十来米就设了起来,中央是一个大的圆形台子,旁边是个柜架,上面放了很多薛黎陷叫不出名字来的刑具,但是他凭着深厚内力,能听得到他们这两侧屏风隔起来的屋子里,也是有人的。
有机灵的小厮立马看了茶过来,斟完了却不急着退下,笑眯眯道,「沉公子,我家主子们还以为你今年不愿再赏脸来了。」
沉瑟并没答话,单手托腮选择性忽视掉眼前这人。
那小厮却并不显得尴尬,又讨好笑道,「苏公子他……」
「托你们枕骨前辈的福,」沉瑟伸手去勾了茶盏,抿了口,这才悠悠续道,「竟还被我拾着捡了条命回来,你说有趣不有趣?十来年前就是我恰巧在这儿捡了他一命回来,十来年后都被你们吓得躲着走了,还是得捡着命才能活。」
「嗳呦!嗳呦沉爷,哪儿的话!」那小厮显然是吓极了,又知道沉瑟比苏老板更不好近身,虽然看起来很想扑到沉瑟身边,却也只是在他座椅旁跪下来,更加恭敬道,「那,那枕骨他早被主子们逐出去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二主子当初还对枕骨下了杀手,怎料到他还活着呀。可别提我家主子们听到那消息有多伤心了,生怕苏老板出事了欸!尤其是三主子,他最过意不去了,他这下命令他管辖的那群宠物,到最后都留了条残命,现在拿阴蛊喂着呢,就等着把近些时日累起来的尸体到时候一起运过去,给表个歉意。沉公子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我们家主子了,枕骨,枕骨那事儿真是个意外啊……」
沉瑟脸上仍旧看不出悲喜,闻言思索了会儿,「你家三主子?呵,就那个跟枕骨一脉的?走的不也是一样的路子么,他手下留的命……啧,他们那种人,手下还能留下活命的?」
「就是最后折磨到快死了才拿蛊饲着呢。这才对愈伤最有效,对苏老板最有用啊。要不是三主子现在仍旧不敢见光,一定想要去亲自见见苏公子呢!」
「得了吧,他是想见苏提灯啊,还是想见苏提灯那身皮啊。再一不小心见到他又发狂了,做了第二个枕骨……我可没那么好运气一次次跟苏提灯屁股后面捡他那条残命。」
「嗳呦,沉爷,沉爷~瞧您这话说的,咱家回去禀告主子们一圈,咱家这命也不用要了。您今儿个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前些个日子因为卫家那档子事儿,正渊盟留在北边的人多了些,闲着没事也从西北方向来我们这边溜达了溜达,於是有些尸首残骸我都没来得及吩咐人装坛子给您密封好了呢,现下也就二三十坛,您这次……」那小厮滴溜溜转眼看了薛黎陷一眼,「就带了一个随从来?」
顿了顿,小厮又哀嚎道,「沉爷,您可别吓我,别不是这买卖不愿同我们做了?」
「同你们做买卖的是苏提灯,我替他跑个腿便是了。苏先生怕你们起了疑心,倒是不放心他,索性让你们的人跟着我去送便是了。所以我这次就带了一个随从来。」
「嗳呦。」那小厮急的直拍胸肺,「苏老板又是哪里的话。」
语毕又忙叩首,连道不是。
薛黎陷起先就一直觉得这人说话娘娘腔腔的,此刻听了话意心下揣测就更不好了。虽然疑问重重,但沉瑟没让他开口他就不问,也惊觉沉瑟真是好脾气,他不是最看不惯娘里娘气的人么,倒也能因苏提灯的事在这看这种人作秀上半天了。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也不必通知你们家主子我来了。不然我怕我忍不住撕了他们。」沉瑟笑着将茶盏放回去,那小厮这才停止了叩首,千恩万谢,刚准备退下又想起甚么似的,淡道,「沉爷一会儿若是看见了喜欢的物,跟小的说一声,小的替你去留了。这两家交易也许长时间的了,活物总是比死的更饲蛊嘛,苏老板总是不肯要活的,搞得我们也怪过意不去的。那些死的……说实话那些死的能有个甚么用呢,顶多管不饥便是了,连上顿营养都不算不是?你同苏老板关系好,替他擅做主张留个一二也不是问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