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这个被绿奴心心念念觉得是个大好人的苏提灯,此时此刻正在山顶的温泉里,空睁了一双眼,呆滞的望着那些突然从泉水里重新振翅而起的,真正的『花枝碎骨』——那酱红一般的蛊虫叠叠绕绕的盖住了整个他的视线上方,似乎和黑金之雾气混成一片,接着,劈头盖脸的沉了下来。
同时,水面上猛然被拍打起一阵浪花。
一只巨大的灰沙虫子,像一条蛇那样,迅疾在苏提灯身上缠绕了几圈,尔后一头扎进他胸腔里,停止了蠕动。
但那东西又并不是蛇,它的头上还有一只角,一只黑金色的角。
那些花枝碎骨起先还气势汹汹的,一看到那万蛊之王从水底下出来了之后,便变作了小幅度的原地振了振翅,然后小心翼翼的落在了冥蛊之上。
停了大约有两三秒的时间,那冥蛊突然将头从苏提灯的心腔里拔出来,还很不耐烦的甩了甩身子,似乎不太欢喜这种杂蛾落在身上。
苏提灯还被那四根铁链牢固着,那冥蛊一晃荡起来,便震得他浑身疼。
那些花枝碎骨也受惊了一般又扑腾起了,诡红色流苏一般的小星光便不停的缭绕了起来,看的苏提灯一阵眼花缭乱。
心烦是一定的,可出口的言语却没慌半分,照旧是那半冷清半怜悯的调子——
「放肆。」
明明连音量都没拔高一句,却吓得一群蛊物颤颤巍巍,连冥蛊都吓得趴在了他脖子上好半天不敢动,然后才寻寻默默的继续一头扎进了他胸腔里。
远处正调息的沉瑟也是一愣,明显感觉身后靠的这棵蛊化的树木颤了一颤。
又扭头对着不远处那雾气仍旧缭绕的泉水看了一眼,沉瑟缓缓叹了口气。
「苏提灯,你当是对得起最诡异强大的蛊师这个称号了。你……不欠罗迦甚么了。他也一定会知道的吧,此情此景若是叫他见了,定能含笑九泉呐。」
静默了会儿,沉瑟又着了魔障似的,喃喃道,「含笑九泉呐。」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w=
古物也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
【嘛,前方来个高能预警:
要么圣诞,要么元旦,会正式把《恶鬼参禅》的文往上贴了=w=】
☆、第94章 卷七 ,花枝碎骨(二)
绿奴提着糕点小盒子本想上去看看他家先生的情况,可快到了山顶瞧见沉公子了,就没再敢抬步。
沉瑟睁开他那一双深邃的眼,在绿奴身上掠了几掠,最后将视线定在他手里提着的盒子上。
言语是轻松的,「给苏提灯送糕点?」
「嗯。先生……」
「放心,他死不了。」沉瑟招了招手,示意绿奴把盒子给他,「你先回去吧,多照顾照顾薛黎陷,告诫他别让他乱跑,别一不留神死了。」
「……好。」绿奴点了点头,将糕点交付给沉瑟,抬步走远了几步,又寻寻默默的停了,绞着衣摆小心翼翼的回头问,「我能去看看先生么?」
沉瑟不耐烦的蹙了下眉,他尤其看不惯男子做这种小女儿一般的动作,再好的男子汉叫苏提灯那么养都给养孬了。
因此言语便有几分冷淡,「我说了,他没事。我在这儿,他也不会有事。再说了,天天见着的,少见片刻怎么了?」
绿奴心说甚么天天见的,他已经好几天都没见着先生了!
「那,那糕点现在还是热乎的……沉公子能早点送给先生么?」
他吃热的跟吃凉的有甚么不同!
他吃不吃又有甚么不同!
沉瑟眼神忽然一暗,就像是他知道苏提灯把自己蛊化后,明明不需要太常进食了,还是习惯灌他点东西吃一样……总觉得,那样子,他蛊化的速度就能慢些,他能以一个「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的时日,就还能多些。
「我知道了。」沉瑟扶着树站起,提起一旁的食盒,慢慢往远处氤氲的雾气里走去了。
绿奴这才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往竹屋走了。
举步刚踏进这黑金雾气里,沉瑟缓缓一叹——苏提灯,你知我多不想见你以后像个假人一般的存活于世?虽然你是南疆最诡异强大的一位蛊师……可是,你又有多少把握呢。
……
恍恍惚惚间,又好似是那夜月凉如水,喜笑洋洋的少年自信满满的回头,他说,「沉瑟,只要是我想要的,都有法子的。所以,你别担心我。」
「你总说你有法子,可你却从不肯跟我坦白只字片言。」
「我总怕我说了,你是要嫌弃我是个邪佞之人了。」
「你便以为,南疆的巫蛊之术会是干净的么?心中若满是慈悲的人,怎么可能懂得了巫蛊一途。苏提灯啊,我知你向来不是菩萨,而是罗刹。」
「你是修罗门出的修罗,我是南疆出来的罗刹,」少年笑言道,「果不其然,自是臭味相投便称了知己。」
「所以,你这会儿还是不肯同我讲其中缘由?」
「沉兄想当年也还是接了不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少年畏寒似的紧了紧身上衣袍,目光有几分痴眷的瞧着天边明月,「那我且问你,可是觉得人命有价?」
一身白衣的男子在旁侧沐月而立,闻言轻转了转手中扇柄,「于我这种杀手来说,自是有价。」
「那人命何价?」
「你当如何?」
迢迢月华之下,少年笑侧了头,风情万种的一双眼里头满是戏谑之色。
模模糊糊间,只记他唇形微动,似是说了甚么话。
……
「苏提灯?」沉瑟提着食盒又往前磨蹭了几步,这雾气太大,他刚才想东西分了心神,此刻一回神儿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也自然记不得印象里苏提灯该在哪儿了。
「嗯?」
漫不经心的语调从左侧传来,沉瑟往左边靠了靠,然后一屁股坐池子旁,开了食盒,自顾自捏起一团小糕点自己饱腹去了。
苏提灯其实刚才已经差点快睡过去了,听闻沉瑟叫自己,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这次「故意支开银银,而让自己受伤如此之重」的事情,没想到听了半晌不见音,只偶或一两声喉结滚动的声响。
他在干嘛?
苏提灯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到冷面暴脾气的沉大公子,此刻正坐在池子旁,正大光明且名正言顺的吃着他的小厮做给他吃的东西。
沉瑟吃了一块就想停嘴来着,可估计也是累极了,刚才一战也消耗太多,尤其是自己从内给自己的那一掌,并着薛黎陷从外界给自己的那一掌,真心让他一瞬间痛的有点眼前发黑。此刻吃点甚么补补体力也是好的,毕竟他不再蛊化了,那么他就得吃东西了。
「沉瑟?」
苏提灯受不住了,这种诡异寂静,只不时的发出一两声悉悉索索的啃啮声或者吞咽声……别是沉瑟没彻底消除蛊化,然后……然后把谁啃了呢?
「沉瑟!」
「嗯?」
这次换沉瑟漫不经心又懒洋洋的应了他一声。
「你在干嘛?」
「……吃东西。」
「……」
苏提灯心说这个神经病,怎么了这是,便打算继续困他的觉去,刚闭眼了片刻又立马睁开,「你把绿奴做给我的东西吃掉了?」
「给你留两块?这东西味道大概不符合你胃口,有些太甜了。」
「……」
苏提灯现在体内的冥蛊还没恢复好,他自己也就没恢复好,於是不想跟沉瑟做无用的口舌之争,叫他吃了就吃了罢。反正自己吃跟不吃没甚么两样,但他喜欢吃的是那一份「心意」。
沉瑟犹犹豫豫的还是留了两块,便把盒子扣上了,然后反手蹭了蹭嘴边糕点渣滓,这才淡淡开口道,「你怎么想的吧。」
「沉公子日后也下厨给我做一份一样的糕点来,这事便算扯平了。」
沉瑟嗤了一声,「说正经的。你想用苦肉计骗薛黎陷……不,不止苦肉计,连带着反间一起用了。薛黎陷脱离正渊盟,还若只相信你……」
沉瑟啧啧慨叹了几声,晓得这是苏提灯的雾阵里,说甚么也不会被旁的听去,於是也有那么几分自嘲道,「然后,我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继续替你做背地里见不得光的事情了。这么一来,你原先想要假装出来的『我同你是敌对关系』,就是为了我暗地里替你抢杀掠夺一些物什,便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了。」
苏提灯笑了笑,听音还是有那么几分虚弱的。
只不过他无论何时虚弱,都拥有一个最精明的大脑,此时亦如是。
「沉公子,聪慧如你也剔透如你,岂是需要我点拨的。东西拿来吧。」
「怎么。你现在还有精力下蛊么?东西暂时还是放我这儿吧,等你好了再下蛊,然后我替你送回鬼市放置妥当。」
苏提灯轻轻应了一声。
便自顾自继续拿精血养冥蛊去了。
这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发觉沉瑟还没走,大抵也是在刚才的位置,於是便轻声开了口,「怎么了?」
他知沉瑟是不喜欢雾阵的,不喜欢被雾气围堵缭绕的那种感觉,他说过,觉得很憋屈。
於是苏提灯以前身子太差,常常不能压制住冥蛊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呆在池子里,沉瑟在外面守着,只不过不在雾阵里,说话甚么的就听不见,於是两人也都习惯了互相静默的陪同对方大半天或者一整天,此刻二人皆是一身伤,在雾阵里拉家常一样的说说话还是头一遭。
沉瑟沉默了会,这才开口,「没甚么。只是觉得……」
搜肠刮肚了许久,沉瑟也表达不出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和他对苏提灯的看法。
怎么说呢,就像是当时本身只是从鬼市出发,想到「人世」里吃个牛肉拉面,俩人一起下了山,半路发现被跟踪,虽然互相没明说,但都知这许不定是抓出那个鬼市内鬼的好机会。
可是,自己半路追出去了,发现事态远不如当初他俩想的内鬼那么简单,兴许后头有更大的鬼。於是自己便心甘情愿的入了鬼笙操控的蛊化状态,想要追踪下去看看。
再然后……
沉瑟单手无意识的蹭了蹭扇子,知道自己一旦入了蛊化,鬼笙大抵也是看不出异样来的,於是他便想一直瞅着机会,把那个可以害死苏提灯的蛊铃带走销毁。
那蛊铃也是苏提灯所要的十三种兵器中的一种。
还有那个渡魂杖。
沉瑟只知那渡魂杖是他追查灵潼那边的势力所拥有的,他不想告诉苏提灯的也是这些,却不料这么快就狭路相逢了。
沉瑟有点抗拒这件事,他总觉得苏提灯说要那十三把兵器是为了起阵用的,这是在骗自己的说法。
可真看到这两把他魂牵梦绕的武器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要替他拿了。
这种感情很微妙。
就像是一年到头没吃着肉的人家里的懂事小娃娃,平日从不吆喝要肉吃,但是时不时的零星爆出一句,「大概我吃了肉就长得更高了」,於是这个做爸爸的便心心念念记着了,真看到了肉在眼前的时候,就蓦然想起自家孩子的话来,於是便忍不住,想买了。
沉瑟归根结底,想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三个字概括——忍不住。
他其实可以留那个女人一命的,可她偏偏拿了渡魂杖。
他想留都留不得。因为害怕捅娄子出来——比如我的武器叫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拿走了,要是识得自己是谁,那更容易追查到了。追查到了怎么解释呢?我堂堂修罗门要一把渡魂杖做劳什子用。这般容易引火上身的事儿绝对不是沉瑟所追求的风范,也不是苏提灯所能容忍的失误。
而且当时,正渊盟并着四大世家都来了些人,如果出了差错,真不好交代。
沉瑟揉了揉眉心,总之现在好歹是那个现存于世,唯一一个可以伤害到苏提灯的武器——蛊铃拿到手了,要不是现在轻功支撑不了他飞奔回一趟鬼市,他一定现在就想法子融了那铃铛。
「觉得甚么?」苏提灯不依不饶的追问出口。
「你……」沉瑟寻思了会儿,这才续道,「你还是先同我坦白吧。」
「坦白?坦白些甚么?」苏提灯装糊涂道,「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的事都也让我出其不意,我本身就是想请沉公子下山去吃一碗牛肉面而已。」
「苏善人果然大手笔,」沉瑟冷笑了几声,「吃个面都能吃出这么多风波来。」
苏提灯笑。
沉瑟冷声道,「你别告诉我,你往死里糟蹋自己的身子,把银银支开,就是为了把薛黎陷拉拢到自己这边,我想不通你为甚么又想要正渊盟的势力了。」
「非也,我是想要薛黎陷的势力。」苏提灯不再同沉瑟闹了,冷清道,「正渊盟里有事瞒着薛黎陷,他功夫还不错,这时候若是在我这边,总归让我日后想做些不轨之事是有益处的。暗地里的黑手可就是你了,沉公子。」
沉瑟略一沉吟,「这些我都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