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黎陷一直觉得,自己有时候不大像人。有一种类似野兽的天生本能和直觉。
这一点在小时候,他那群干爹干娘教他练武时就发挥的淋漓尽致,那时候还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也根本还不明白甚么是「杀气」,可是他就是能在干爹干娘的某招刺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提前提剑抵挡。
大概也是因为他太靠直觉了,所以他後来没练成剑,反而是把他爹那震惊天下的掌法给学了个十足十。
掌法重在随心所欲,由心贯通。
他若是用剑,会太凭直觉用事,反而有时候弄巧成拙,纰漏更大,让敌手发现,而无法继续招架下去。
也不是未曾想要改过,只是那种直觉好似天生下来就有,这么多年就慢慢习惯了,想改的念头虽然一直存在,只不过一直没改的成。好在他又不练剑,又这样一把年纪了,就该怎样怎样了。
同他直觉有一拼的,就是他的嗅觉,异于常人。
所以,他一直记得当初在伫月楼初遇苏提灯的时候,直觉告诉他——这人是个大麻烦,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八百杆子都扯不上的关系。
嗅觉也让他记住了这个人身上的药草香——哪只好鸟会闲着没事在自己身上下一层幻毒,不行,得赶紧撤。
明明两种最要命的感觉都给他传达了这样的命令,甚至他刚入江湖几十战时也是靠这两种感觉而侥幸活下来的,可却偏偏、偏偏一出口的话就不受控制那样:「敢问公子,可否让在下给你一探脉象?」
而且……後来在伫月楼内,正渊盟暗探逼近,他不得不去问问苏景慕到底是不是死于他之手时,那人披头散发的躺在床上大笑,眉眼眉梢却尽是刻薄,风轻云淡的反问道:「若他是我杀的呢?」
可是……那时候那人放浪极了的狂态,却让他觉得有种莫名的心疼。
让他觉得很熟悉。
那双眼睛,那张脸,他好似都在哪里见到过。
明明是个危险极了的家伙,明明自己以往赖以生存的两种感觉都告知自己不要去靠近这个人、不要去拯救这个人,可还是忍不住去多管了这个人的闲事。
真是……奇怪极了啊!
薛黎陷心情突然恶劣了起来。
大概是他活了近三十年,除开他爹娘的事之外,又一件成功拨动他那根控制情绪的弦的事了。
「你想说甚么?那你又觉得这世上最肮脏的是甚么?你想告诉我,是人心?」
苏提灯略微抬眼,不可置信的向薛黎陷投去深深一瞥——他竟然在生气?这种把闲心都操到家国家事去的人了,竟然会因为自己一个对待乞丐的举动和态度,就生气了?
无法理解。
苏提灯揉了揉太阳穴,心说我活了二十六年,我家人都从来没管过我一次,你算那只鸟突然窜出来指责我的做法?而且一副指责的理所应当的嘴脸?
一口恶气也陡然从心底生气,苏提灯也没了和他耗下去的耐心,开门见山道,「小生认为,在这个世上,最肮脏且最无用的,就是所谓的狗屁自尊心。」
「我不认为你的做法是对的,当然,我也不强求你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
「但是,在彼此都不认同彼此的做法之后,我们也不应该为此讨论到底谁对谁错,或者指责,谁错谁对。」
「薛掌柜若是大半夜的过来就是为我说这件事的,那请回吧。」
「有人注定是要走阳光大道的,有些人就偏偏心理阴暗。」苏提灯轻轻的笑了,「那你就把小生认为成心理阴暗,偏想那么做,行不行?」
「苏提灯!」薛黎陷沉着心听苏提灯说完那番话,就觉得心越来越沉了,坠的他都快死了的那种沉法,忍无可忍的再度爆发,「你够了啊你!任谁看看,今晚上的做法都是你不对啊!他们已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你不帮他们,可以。但你不至于去再添把柴火吧?你有没有想过积一下阴德?你就不怕将来下地狱遭报应?!」
「我是去添了柴火?」苏提灯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我不是好歹给了他们一点食物么?薛黎陷,你来教育我的时候,你又有没有摸着良心问问,你有没有那个资格,有没有那个必要?」
未带薛黎陷再度反驳,苏提灯就突然起身,双手攥紧了薛黎陷的领子。
苏提灯弓下身来,贴近薛黎陷的脸庞,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的淡淡道,「你从出生活到现在是一路阳关大道走来的从来没见过黑暗的小孩吧?谁规定这个世界有人必须帮你了?又有谁规定看别人落难不能落井下石了?还有关于阴德或者报应,呵,说来也巧,小生倒真是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报应这回事存在呢。你知道些甚么,你又懂得甚么?你有武功了不起,你不止自保你还可以保护得了别人。是啊,你厉害你勇敢你光芒万丈,你救济天下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你是大侠。可我只是一介商人,眼里只有利益。我无缘无故给了跟我无任何关系的人一份活下去的希望,在他们为了一点点已经可怜到见了底的食物而争抢时,我告诉他们如何更有尊严的活下去,不比你所谓的大行善更有意义?」
不知是不是太过用力,薛黎陷都听得到苏提灯那攥着自个儿衣领的手指关节在嘎嘣作响。
「薛黎陷,你以为你给他们足够的食物你便是帮了他们了?那小生还很该劝你,趁早以后别再做此举了,你以为这个世上,蛀虫是怎么产生的?说句难听的,你死了呢?他们指望谁去?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同你一样有正义有责任感的人有很多?」
「生而为人,无论男女老少,一旦有了自己的意识,就该明白如何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这个世界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落在了低谷要学会自己爬上来,没摔死就拖着残躯继续往前奔去,只要活着还有希望。他们又不是断手断脚,又不是智障残疾,凭甚么就在那里坐享天成?小生喂一只狗还是因为它会看家护院呢,凭甚么去可怜一只蛀虫?你以为我为甚么会给他们吃的?那是因为我想教乌椤看看,他将来要成为怎样的统领。我不想让他将来管辖的南疆,只会产出废物。」
苏提灯松了手,轻微互拂了几下,尔后回到床边坐好,轻吐出一口气来,「你又以为,南疆是怎么突然想要开始吞并中原的?」
薛黎陷愣住。
「薛掌柜呐,」苏提灯轻轻笑了,「这天下,只有你救不完的人。」
薛黎陷看着苏提灯的眼光,慢慢困惑了起来。
「人想要活着,就必须得有自救的觉悟。」苏提灯继续道,尔后注视着薛黎陷的双眼,慢慢又慢慢的无声勾起了唇角。
月色只照亮一隅的房间里,一切都暗暗的,只有苏善人那一双好似融进天底下所有风情的眼眸,亮的异常专注。
「只可惜,有你们这样自以为正义感满满的大侠存在,一些自救意识不强的人,就渐渐被腐蚀了,尔后,变得更加一无是处,更加需要你们所谓的『救援』。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堆废物和垃圾罢了。」
「苏提灯……」沉默了许久的薛黎陷突然开口,「我突然有点理解,为甚么正渊盟内有人只见过你一次,却把你夸得跟神仙有一拼,还说出了『看到那个人笑起来,我有想要给他下跪的冲动』。」
「你确实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而我……刚才也差点被你腐蚀了呢!」薛黎陷也突然笑起来,白白的一口牙泛出比月华还洁白耀眼的光彩,「我不知道你经历过甚么,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是,如果你是把人蛊惑到歪道上的,我管你是人是仙是妖是佛,我薛黎陷绝不会手软,见一个斩一个!」
「并且,我个人很感谢今晚上的这场谈话,让我发现你内心真不是一般的黑暗啊……你有没有觉得,你白瞎了你那副眉目如画的清秀长相?!你爹娘如果知道你到底办了些甚么事儿,都有些甚么歪念头歪理论,他们会安心……哦对了,你说过你是个孤儿,看来果然是没家教啊!」薛黎陷也突然起身,双手攥紧了苏提灯的衣领。
他的力气可不是一般人的力气,苏提灯被他拽的整个人都往上提了下。
热气直喷脸庞,好似还带着这个人不甘心和愤怒的力量,「说实话,谈话进行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为甚么会想要教育教育你……但是,你给老子听好了!以后你的事,老子还就管定了!你以为天底下所有人心里想法都跟你一样阴暗?果然心中有屎的人看甚么都是屎!你怎么就不认为是那群乞讨的人已经尽了力,受尽了白眼,彻底拿不出再试一次的勇气,所以才这么堕落下去的呢?是!天底下的人老子是救不尽,天佑自助者这句话也不假,但是发生在老子身边的事,看不过去一件我就救一件,能多帮一个人我就多帮一个!其他那些没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和那些我救不了的人,就怪他们运气不好没碰上老子了!」
「所以,你现在就庆幸吧!因为你很幸运,碰见老子了!」
「薛掌柜……」苏提灯无奈苦笑,「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说出这样的话?」
「不好意思,我天生就觉得自己是个光芒万丈的太阳源,想用热度烫化世间所有黑暗呢!」
「我向来是个运气的不好的人。」苏提灯的嗓音也突然黯哑下去。
薛黎陷失神,松了手。
苏提灯摔回床榻上,索性靠在床头柜旁边,垂下了眼睫淡淡道,「你要是真知道在我身上发生过甚么事,你就明白,小生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不然,领着南疆毁灭中原的,就不该是鬼笙,而是我了。」
哈,这家伙,才扯开几句又开始潜移默化不动声色的给自己洗脱罪名了。薛黎陷在内心偷偷敲了几下警钟,别让自己的思路又被他代跑了,煞有介事点头道,「你倒是说说看,我想想有没有解决方法。」
苏提灯轻轻笑了起来,「薛掌柜,还记得我是个商人吧?」
薛黎陷翻白眼,还以为这家伙有松懈的时候,没想到又精明起来了……啊对了,说起来还欠了他好多银子呢……
「嗯,你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个有操守的商人。」
「所以……一件事可不是明白无故说出去的,需要等价的秘密来换啊。」
「这样啊……」薛黎陷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一身家清白的大老爷们,怕你问出个啥来,不过若是关于正渊盟的事嘛,就有些棘手了……只不过我傻啊,你问我,我就一定得说真话不成?虽然这样做确实有些下流……不过,咳,自己本来也不是甚么一代宗师啊,没关系的……
「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件事,你说,然后你再问我。成不?」
「薛掌柜有这么十足的把握?问的每一件事就一定是我所不开心的事?还是薛掌柜一开始就没做好拿十足十的砝码等价来换的事情呢?」苏提灯的笑容有些狡猾。
这欠收拾的老狐狸!薛黎陷有些郁结,但还是故作镇定的清了下嗓子道,「这倒不是,只是我担心你……嘘!」
薛黎陷突然动作迅捷的捂住苏提灯的嘴巴将他扑在了床上,在床尾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灯盏将两人的脸色都映的有些不祥,可薛黎陷却顾不得那么多,他此刻有点不解,这苏提灯到底是甚么体质的,就这么招杀?!
而且……这次破了雾阵的,又是谁?
还是……那只影魇?!
苏提灯起先是很反感任何人近身,後来一想到薛黎陷去接触过那帮乞丐也没洗澡就那么与自己有了接触,更加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可现在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这次来的不是影魇!
因为苏提灯自己没察觉到。这么说,来者只能是薛黎陷靠他自身内力高强而发现的了?!
薛黎陷起先以为是要来暗杀苏提灯的,才想要捂住他口鼻让他憋气会儿让过这段最易暴露的时机,他好找到能护得了他还能抵得过敌手的最佳方案。
可现在薛黎陷不仅放开了苏提灯,整个人也突然闪回了窗棂底下,从小缝隙里扒着窗户沿儿往外看的起劲……
有点奇怪……不是敌人故作扰乱我们的作战计划吧……
薛黎陷挠挠头。
连在房间里,第二时间醒来的乌椤、书南、鸦敷都在心底浮起了同样的疑惑。
这个略带可笑又不确定的疑惑盘踞在伫月楼内这四位高手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到底是怎样一位奇葩的梁上君子,能这么不开眼的选中伫月楼作为目标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卷五 追踪者,影魇(九)
苏提灯只看到薛黎陷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变作了困惑而后很奇怪接着就一撑窗户闪出去了。
这种突然空落落的感觉让苏提灯自己也为之一愣。
虽然对于这人突然离开,没有选择留在这里保护自己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