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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束火把在井旁依次排列着,照得梅堡东头亮旺旺的一片,人们睁大了眼睛等着土匪头子被从井里吊上来,与此同时士兵们都拉上了枪栓。
刘司令的肩膀刚一出井口,我就看见一个手握大刀的士兵冲了上去,极其麻利地给了刘司令两刀,这两刀剁得狠呀,一刀要了刘司令的左胳膊,一刀要了刘司令的右胳膊。刘司令疼得“哇”的叫了一声。后来一个兵下到井里去,把刘司令的两只胳膊捞了上来,在明亮的火光下,我看到那血淋淋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支手枪。
副官咬着牙说:“狗日的果然有两把枪。”
刘司令被副官带走了,那群被绑起来的土匪也被带走了。在那些垂头丧气的土匪中,我看到长得高高大大的大希站在他们的最后一排,脸上挂着血,一只眼睛肿了起来,另一只眼睛则一直盯着我,目光中全是哀求。
我对副官说:“我求你一件事情。”
副官说:“你说吧。”
我说:“你们能不能放了李大希,他是我们村的,他不是坏人。”
副官转过身看了看那群土匪,问道:“谁叫李大希?”
大希连忙自己跳了出来,喊道:“长官,我是。”
副官看看他,说:“滚出去。”大希一蹦一跳地从队伍中跑了出来,逃到了我身后,副官指着他的鼻子教训他:“记住,是梅少爷救了你。”大希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吃米一样快,连连称是。我这可算真的帮了大希,因为这帮土匪就算不被投进同州城里的大牢,也得被当作壮丁送去当兵。
大希原本就是我们梅堡的人,只是他爹娘死得早,所以从小就没人管没人教,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坏习惯。不过我觉得我爹以前欺负过大希,要不是我爹逼着大希去游街,他也不会离开梅堡,更不会去当土匪,所以大希走上这条路归根结底还是得怪我爹。人家说父债子还,我就代我爹把欠大希的还上吧。
我把大希从副官手下救了出来,大希感激得差点把头都磕破了,一个劲地对我说:“梅少爷大人大量。”说着就哭了起来,哭得真是伤心,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大希告诉我说,他自从离开我们梅堡后,先是在省城混了一阵子,后来有人做药材生意请他做伙计,那人把他带到了东北长白山,他们在寒冷的山里转悠了大半年,等药材收购得差不多了,他发现雇他的收药老板竟然找不到了,大希身上没钱没办法,硬是从东北一路逃荒逃回来的,路上给人做点短工和小活,才算没被饿死。回到省城后大希找了个在皮毛厂干活的差事,可是干了两个多月掌柜的也没给工人付工钱,几个工人联合起来闹事,把皮毛厂砸了个稀巴烂后逃之夭夭,大希就是这几个带头闹事的工人之一。他们害怕皮毛厂老板报告警察,连夜逃出了省城,最后就一起上了五公山。
我让大希回了他自己原来的家,他的破房子还在,只是更破了,三间土房有两间都垮了。大希一个人坐在满是灰尘的炕沿上,又是一番恸哭。哭完后他爬上炕就睡着了,这一睡时间倒是不短,太阳已经不知不觉落山了,霞光从窗户纸破败的窟窿中照了进来,黝黑的房间飘荡着星星点点的淡红光亮。
后来大希脱掉衣服,他想着该洗把脸了,水缸就在厨房,他侥幸地跑过去看了一眼,水缸里空空的,用手一摸,里面的灰尘足有一尺厚了,一只早已腐烂的老鼠尸体被尘土埋住了一半。
那一年我们家在南坡地里种的一块豌豆长得很好,绿油油的一派丰收景象。茹慧说以前她去饭店吃豌豆粥,觉得味道很不错,所以我就让老槐种了这片豌豆。过了几天我问老槐:“这豌豆有几亩?”
大家族 第二章(7)
“有五亩吧。”老槐说。
“把这五亩地给大希吧。”我说。
老槐想说什么,可他看到我说这话时一脸的凝重,所以就什么也没说。老槐兴冲冲地跑到大希的破屋子,他对大希说:“从今以后,南坡上我们东家那五亩豌豆地就是你的了。”
大希当时正在洗锅准备做晚饭,锅台上的葫芦瓢里是半把小米。
“大希呀,那块五亩的豌豆地从今就是你的了。”老槐又说了一遍,老槐觉得大希白白得了五亩地,而且还是南坡上的水地,应该高兴才是。
大希把水倒到锅里后,看看老槐,说:“你们东家的那几亩地,我不要。”
老槐回来的时候,我刚吃完晚饭,老槐告诉我说:“少爷,大希说他不要那五亩地。”
“他为什么不要?”我问。
“他说他有手,所以不要。”
我当时想大希这话说得有骨气,不过我还是说道:“有手怎么了?天下人谁没有手?饿死人的事还不是天天有。”我想大希可能真的打算改邪归正了,以前他当过贼,也当过土匪,都是想把别人的东西占成自己的,现在我给地他都不要,看来他真的是打算要好好过日子了。
不过我心里还是想着能帮帮大希,这时恰好来了个好机会。
在我们梅堡的街道上,有一天忽然多了个姑娘。这姑娘穿的倒是很整齐,可就是很瘦,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一双眼睛大大的,被饿得眼光都没什么神了,她坐在梅堡街头的桐树下,一言不发地坐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中午老槐对我说,那姑娘还没走。
“那姑娘是个要饭的吧?”我问。
“好像是逃难的,从山西那边过来的,家里人死光了。”
我让老槐把那姑娘领了回来,我想一个大姑娘总坐在桐树下也不是个事,不被饿死也会被歹人害了。姑娘有些胆怯地进了我家大门,老槐对姑娘说:“你别怕,我们东家可是大好人。”姑娘这才跟他往前走。
我让厨房给姑娘准备了吃的,那姑娘看到饭食,两只眼睛突然就放亮了,一口气吃光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吓得老槐连忙说:“孩子,不能再吃了,可不能再吃了。”
我对老槐说了我的想法,我说这姑娘反正没亲人了,而且远离家乡,就把她留下来吧。老槐问我:“少爷是打算把她留在家里吗?”我点了点头。
“少爷,这合适吗?”老槐有些顾虑。
“合适,怎么不合适?”我说。停了一会儿我又说:“老槐,现在有件事情我得拜托你了。”
老槐说:“少爷你要我干什么就直说吧。”
我说:“我想让你老婆出面,帮大希做个媒,把这姑娘说给大希,你看怎么样?”
老槐的老婆一听说我要她出面做媒,当下就同意了。她高兴地挽起袖子说:“我这就去办这件事。”老槐想想这怎么说也算个喜事,高兴地表示支持。
事情办得很顺利,逃难的姑娘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姑娘告诉老槐的老婆,说她是山西晋城人,母亲早就死了,只有一个爹和她相依为命,今年晋城遭了大旱灾,地里的庄稼没收上几粒,所以她就跟着她爹出来投奔亲戚,可是谁知逃荒到我们同州后她爹突然病了,一病就是好些天不好,到最后就病死了,临死前她爹告诉她说,其实她们没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当时只是给她一个盼头,原来她爹听说同州还算风调雨顺,是想带着她来我们这里要饭的。草草地埋了她爹后,姑娘不知道该去哪里,本来还想着有个亲戚能救济自己,谁知那只是她爹撒的一个善意的谎言。
老槐的老婆听姑娘说完,陪着她流了好一阵眼泪,然后动情地说:“闺女,你要是不嫌弃,姨就是你的亲戚了。”姑娘听了这话,当时就抱着老槐的老婆大哭。
姑娘答应了留下来,而且答应了在我们梅堡嫁人扎根,只求老槐的老婆能给她介绍个合适的人家。老槐的老婆高兴地说:“闺女你就放心吧,我现在就认你做我的干闺女,我能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吗?”姑娘很机灵,“扑通”一声跪下来就喊道:“娘。”老槐两口子只生了小槐,没有女儿,所以这个闺女认得他们也很高兴。
后来老槐的老婆问那姑娘叫什么。
姑娘说:“俺没有名字。”
老槐的老婆说:“人没有名字,不就和小猪小狗一样了吗?”
大家族 第二章(8)
姑娘说:“我只有小名,叫小四。”
老槐的老婆说:“什么四不四的,娘现在就给你改个好名字。”然后她的眼珠子一转,就想好了一个新名字,她对那姑娘说:“我看就叫豌豆吧。”姑娘点头说:“嗯,娘说叫豌豆,那就叫豌豆。”
小槐后来拍着手说:“叫豌豆好,梅少爷给大希五亩豌豆他不要,那就给他送个豌豆女人吧,看他要不要。”
我给大希找了个老婆,大希倒是没拒绝,毕竟他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
豌豆在老槐老婆的带领下,提着她逃难时候的小包袱,不声不响地进了大希的家。大希为了迎接豌豆,把家里狠狠地收拾了一遍,糊窗纸换成了新的,被褥也拆洗了,厨房里的锅碗一个个使劲涮了,还专门在太阳下晒过。
豌豆也很懂事,她住进大希家的当晚就给大希做了一回饭,做的是山西拉面,再怎么说这也是个特殊的日子,为此她把大希家的白面用去了一半,做了满满两大碗,一人一碗。
吃完面豌豆去洗碗,大希就坐在炕沿上等,豌豆刚从厨房出来,大希一把就抱住了她,豌豆大叫着:“你这人,刚吃完饭咋就不认人了?”
大希“哼哧哼哧”地就脱衣服……
3
小麦吐穗之前,老槐他们去浇地,我也跟着跑到田里去,我不是去看他们浇地的,我是去看那些棉花苗的。今年,我让老槐把那块五十亩的地全都种上了棉花,我从地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发现棉花苗出得很全。那时候棉花刚刚长出地面,小叶子又嫩又绿,显得胖乎乎的,一排排整整齐齐,像是列队在接受检阅的士兵。
我对老槐说:“今年肯定是丰收年。”
老槐肩上扛着铁锨,说:“看这苗子,没话说。”
我说:“狗日的可千万不能再下连阴雨了。”
这时小槐笑着说:“少爷你这话可是骂到老天爷了。”
我当时还没回过神来,说:“我怎么骂到老天了?”
小槐说:“你骂老天是狗日的,狗怎么日天嘛?”小槐这小子天生就是个坏小子,我这才恍然大悟过来。老槐生气地到处追着小槐要收拾他,边追边骂儿子说:“不成器的东西,越来越贫嘴了。”
微风吹来,油绿的半熟麦子飘出阵阵清香,从我站的地方望去,刚好能看到我们南面的那块地,那里种的也是棉花,远远望去,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我想用不了多久,那些绿就会长成一大片,棉花会开出粉白的花,花落了会结出鸡蛋大的棉铃,然后棉铃再开出白色的花,开得越鲜艳越好,越大越好,而且不止我们家的开,最好是全梅堡的棉花都开得和姑娘的白手绢一样。到了那时候,我就能开织坊了。
那年立夏那天,豌豆给大希生了个儿子。豌豆生孩子之前几天还在我家厨房忙活,她一直在我家做事,专门给那些长工做饭洗衣。我奶奶看出豌豆快生了,就叫她回去了,我奶奶对豌豆说:“闺女,你回去生完孩子再来,工钱我让梅仍给你照算。”豌豆感激地说:“那可不中,俺不在这干活,咋能要工钱呢?”
豌豆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大希就兴奋地端着一碗红鸡蛋来给我报喜,然后挠着后脑勺说:“梅少爷,你给我儿子起个名字吧。”
我摇着头说:“你儿子起名当然得你来了。”
大希为难地说:“我一个字都不认识,梅少爷就赐给他一个名吧。”
我想大希能来找我,肯定是他和豌豆商量过了的,于是我说:“那好吧,不过起得不好你可别怪我。”
大希高兴地说:“哪儿能呢?”
我想了想,说:“大希你姓李,你儿子又生在立夏这一天,我看你儿子就叫李夏吧,李夏立夏,夏天就要来了,这名字热火。”
大希拍着手,说:“热火好,热火好,好名字。”大希现在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说着话他就小跑着回去了,他说他要赶紧把这个名字告诉豌豆,儿子从今往后就叫李夏了。
大希当初没有要我的五亩豌豆地,好在豌豆在我家做事不用他养,大希只用管住自己的口就行了。大希在我们梅堡隔壁的陈庄村屈掌柜开的砖场里找了个活干,在那里做土坯,白天吃在砖场,晚上睡觉在家。陈庄村的土质细而且面,最适合做砖坯。
豌豆生完孩子后一个月不到就回到我家来做事了,我家厨房里除了豌豆外,就剩厨子老朱了,豌豆说要是她不在的话,那活就得老朱一个人干了,那老朱还不得忙死。豌豆干活的时候把李夏背在肩膀上,过一会儿给他喂次奶,再过一会儿又给他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