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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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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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云想了想,说:“不知道。”彩云也叹了口气,身子朝我靠过来,是那种带着安慰的靠,我便也伸出胳膊,轻轻地揽在她肩上。我们相依相偎着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加上有老槐的棉袄,我并不觉得怎么冷。过了一会儿,我问彩云:“我奶奶好吗?”彩云说:“还好。”我没再详细问怎么好,然后我又问:“茹慧还好吗?”想起茹慧,这比失掉了田地还让我伤心。我已经知道她被王队长关起来了,就关在那个散发着腐烂味道的旧粮仓里。这次彩云没说什么,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在黑暗中仰起头仔细地看我。。 最好的txt下载网

大家族 第四章(10)
“我有了。”彩云说。
  “有什么了?”
  “我怀孕了。”彩云又说。
  我一把抱住了彩云,这个动作可能过于突然,使得彩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呻吟,不过我听得出来,她的呻吟是幸福的呻吟。我喜悦得把彩云的头紧紧地拥在怀里,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心里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梅仍,你终于要当爹了。”
  彩云在我的泪水中也流下了眼泪,我们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很快就弄湿了老槐的旧棉袄。我们就这样哭了好一会儿,哭得彼此都累了才止住。不哭了后彩云对我说:“少爷,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如果说以前我还抱有对现实的愤恨和对未来的侥幸的话,从彩云的这句话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一切都变了。彩云的话,让我嗅到了某种生活行将腐朽的气息。我摸着彩云的头,对着夜空想了好一会了,最后说:“别让孩子姓梅了,梅家的运道到头了。”
  梅镇要枪毙人了。那还是彩云告诉我的。
  有天晚上彩云来到破窑,说:“解放军现在要处理恶霸地主了。”
  我捧着彩云带来的面条边吃边问:“谁是恶霸?”彩云回答了鹿少爷侯掌柜郭少爷贾老板等一串名字后,吞吞吐吐地说:“还有少爷你。”
  我端面条的手僵住了,我想不通我怎么就成了恶霸,我说:“我既没有恶也没有霸,凭什么说我恶霸?”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大了,彩云连忙捂住了我油汪汪的嘴。
  我挣脱了彩云的手,继续说:“鹿老爷过去当过汉奸狗腿子,侯掌柜打死过好几个小工,郭少爷更是个混帐王八蛋,到处沾花惹草,他们都该死,可是我没有,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过。”
  彩云诚实地说:“他们说少爷你,你是地主剥削分子。”
  我不明白地主剥削分子的具体意思,我知道彩云也不会很明白,所以就没再问。可是彩云却接下来告诉了我一个让我恐惧的消息,她说:“鹿老爷他们就要被枪毙了,明天就毙。”
  我默默地吃完了面条,然后说:“毙就毙吧,都毙了才清净。”
  枪毙梅堡的地主恶霸那一天秋高气爽,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梅堡的街道刚被打扫处理过,干干净净,坑洼的地方被填上了石灰,以前乌七八糟的墙壁也被刷过,光鲜得像是刚过门的小媳妇的脸,树上和墙上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条幅。
  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地主恶霸剥削阶级们游街所做的准备。
  梅堡要枪毙地主恶霸反革命了,史无前例。
  我在破窑里听到了来自镇里的喧哗声,虽然遥远但却并不模糊,尤其是那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每一次都沉重而且准确地撞击在我的心坎上,撞得我摇摇欲坠汗流不止。我用老槐的棉袄捂住耳朵,却捂不住满天而来的嘈杂声。中午过后,喊声平息了,后来我就看到一辆卡车驶出梅堡街道,后面跟着许多人,他们手里举着红色小旗,争先恐后地想跟上卡车。我注意到了那辆绿色的军用卡车,第一个就看到了我们梅堡的郭少爷,虽然他脑袋窝在胸前,被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押着胳膊,可是我还是能远距离认出他,因为他还穿着那身耀眼的西装。在我们梅堡,只有郭少爷一个人穿西装。郭少爷的西装料子真好,在秋天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与此同时我还在卡车上搜寻着茹慧的身影,我想我是恶霸剥削分子,如今我逃跑了,他们也许会让茹慧替我顶罪。不过我最终没有看到茹慧,卡车上一个女人也没有。
  卡车沿着大路,朝村西的乱葬岗开去,这是个危险讯号,这说明郭少爷他们就要在那里被枪毙了。远处的小树林里,两只乌鸦“嘎”一声叫着飞上了天,在空中喜悦地彼此致意。
  后来我就听到枪响,我憋着气数枪声,总共有九枪。我咬着牙齿盼着第十声枪响,可是接下来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最终没有等到一个圆满的数字。也许他们枪毙了九个人,也许比九个少,总有人要挨好几枪才能死。
  我颓然地瘫坐在荒草丛里,有种死里逃生大难不死的激动和慌张,我想,要是今天我和他们一起被拉上刑场的话,那枪声数一定会是圆满的十声。是我让今天的枪声变得只有九声的,从而使之充满了某种缺憾。后来我缩在破窑深处使劲想,为什么是九,而不是十?这两个数字之间无疑有一个陷阱,一个圈套,等候着最后的猎物降临,从而使它们最终归于圆满。

大家族 第四章(11)
荒草掩饰不住我的恐惧,我后来感觉到冰凉,一摸裤裆,才知道那里已经湿透了。
  后来我知道在枪毙这些人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说是我们梅堡的鹿少爷在被押到乱葬岗的刑场后,突然有一队解放军冲了进来,拉起鹿少爷就要走。工作队的王队长赶紧上前阻拦,问带队的军官说:“同志,这个地主少爷可不能随便就走。”那军人把手里的证件扬了扬,说:“这是江县长命令要带走的。”
  王队长疑惑地说:“我不清楚?”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去县里问好了。”那军官说。
  由于军官没有说明带走鹿少爷的原因。王队长当然不肯依从,这时围在旁边的几百个村民看出了王队长的意思,纷纷朝这边凑了过来。王队长有了这些群众做后盾,当然不再害怕这些当兵的了,反而怀疑起解放军是不是真的了。王队长指挥着刚成立没多久的民兵队硬是不让鹿少爷给解放军带走。两边厢剑拔弩张几乎真刀真枪干起来。春秋中文网0e;Ya‘#El%;B春秋中文网。{q&o4B:xGlhCr
  Q&q i0F O0Y&S正在双方相持不下时,两个解放军的骑兵赶到了,交给王队长一份同州县人民政府的文件,文件说鹿少爷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也是县人民政府的干部,命令立即回县政府上班工作,上面还有江县长的亲笔签名。几百个农民和王队长没了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地主少爷上了马奔驰而去。
  可是鹿少爷怎么会是县里的干部呢?到了后来大家才弄清楚,春秋中文网 c4@{?&L6L kVezh
? }0原来鹿少爷十年前就开始干上革命了,因为家里是大地主,而且有很多钱,所以一直没有被国民党特务们看出来。鹿少爷不光在家里经营几百亩土地,还在同州城开了个酒楼,这个酒楼是县城里的几个富绅入股弄起来的,鹿少爷是大股东,于是就理所当然地成了酒楼的董事长。这个大家都知道,以前有的人进城,还在他的酒楼里吃过饭呢,鹿少爷给我们这些乡亲经常是少收饭钱的。
  毛主席教导说有钱人不是好东西,有大钱的就是大坏蛋,可是鹿少爷家有那么多田地,还在城里开着酒楼,油水大着呢,所以就认定他是个剥削阶级地主恶霸坏分子。当时鹿少爷他爹刚死没多久,鹿少爷回家来给他爹烧纸,王队长得到了这个消息,于是就派了几个民兵,闯进鹿家将鹿少爷五花大绑,戴上高帽子和胸前黑牌,拉上台批斗之后就要枪毙。
  鹿少爷命大,要不是那几个解放军来得及时,他说不定早就成了乱葬岗的冤魂了。鹿少爷之后真的在县里当了个干部,逢年过节的还会回我们梅堡看看,大家都说鹿少爷城府深,闹了十年革命硬是没被人看出来,再往后还有人说他其实身怀绝技,不论是武功还是枪法都有很高的水平,说得最传神的还有,说那一年鹿家被土匪洗劫了,其实那不是五公山上的刘司令干的,而是鹿少爷自己干的,他抢了自己的钱,然后拿钱去买枪炮闹革命。春秋中文网yj*n%w:GR0K en0h…~%H%a A8^4n0 ZVBK3o+mQ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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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云晚上再来的时候,我正缩在草堆中睡觉,她轻轻地推醒我,说:“少爷,该吃饭了。”我爬起来后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再次跌坐在草丛中。彩云看出了我的异常,她摸着我的额头说:“少爷,你发烧了。”
  我也摸了摸,说:“没烧。”
  彩云不依不饶地说:“明明烧了。”
  我不耐烦地打落了彩云的手,转过身去。我想我夜里睡在这破窑里,不感冒才怪呢。可是转而想想,我落到这个田地不仅怪不着彩云,而且还连累了彩云。这样想的时候我舒了一口长气,轻声说:“没烧。”
  “少爷,我给你去找药。”彩云说。
  我没让彩云走,而是拉住她急切地说:“茹慧呢?有没有被枪毙?”
  彩云的声音顿了顿,黑夜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见她淡淡地说:“没有。”我这才舒了口气,放开了彩云的胳膊。然后我又问:“她还被关在工作队吗?”彩云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我便又着急了:“到底是在还是不在?”彩云再次平淡地回答:“没有。”
  我说:“那你让茹慧来看我,我要见茹慧。”看彩云没有反应,我便又说:“梅家的二百亩地完了,你叫茹慧来,我有话对她说。”这时候听我的口气,分明又回归到了梅家少爷的身份。

大家族 第四章(12)
我一连烧了好几天,脑子一阵一阵地犯迷糊,迷糊的时候我简直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而清醒的时候,我则不断地头脑发疼。有时候我透过窑壁的缝隙往外看,我时刻盼望着能看到茹慧,哪怕看一眼也好。我在心里祈祷:“老天你就让我再看看茹慧吧,这样死了我也就能闭眼了。”
  可是老天却总不成全我,老天让我看到的全部是我不想看到的人,我看到的全是我们梅家以前的那些佃户,他们喜气洋洋地穿过棉花地,打量着满地的白蝴蝶。这些佃户,就好像那些地本来是他们的一样,肆无忌惮地采摘棉花。那时候我真想跳出去对他们吆喝几声,我想告诉他们,做人要有良心,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可是我不敢,我很伤心地发现,越来越胆小了,胆小得好像一只老鼠,不敢露头。
  我发烧的这几天,彩云弄来了一些药,逼着我喝下去。我不和彩云犟,喝完药后,我抹着嘴角上苦咧咧的药汁,软绵绵地问她:“茹慧怎么还不来?”
  彩云不回答我,忙着收拾饭盆,我的心里就慌了,我说:“茹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见彩云还是不说话,我就火了,我说:“我还没死呢,你就什么都不告诉我了。”彩云这才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茹慧没事。”
  “没事怎么不来看我?”我说。说到这里我的脑子再次“嗡嗡”的响了,有种不祥的感觉侵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彩云,你告诉我茹慧是不是死了?”
  彩云吃了一惊,说:“没有,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她病了。”
  一个女人,遇到这么大的世事变故,不病才怪。于是我没再说什么,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对彩云说:“你回去告诉茹慧,我梅仍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
  彩云抓住了我的手,说:“少爷,你别多想,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彩云这是在安慰我,她的手是温热的,手心里湿湿的。我的手被彩云这样攥着,不知怎么的,竟然流下了眼泪。平常没什么感觉,如今人在难处,觉得一家人就算坐在一起吃顿饭,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后来我知道茹慧没来看我,确实是因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是在镇公所的旧粮库里晕倒的,最先被老槐发现,老槐去求王队长:“乔茹慧病重得厉害。”王队长明白老槐的意思,说:“那就给她找个医生看看。”老槐站在屋檐下的树荫下想了会什么,然后进屋把茹慧背了回去,王队长对此也没多说什么,他只说:“宋老槐,你以后可要有些阶级观念呐。”事后想想,我必须承认王队长还算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彩云去找先生给茹慧看病,梅堡六十多岁的老中医和我们梅家素有交情,他来了后,掐掐茹慧的脉说:“脉象很弱。”
  彩云急忙在旁边问先生:“不要紧吧?”
  老先生摸着胡须说:“不要紧,受了惊吓,加上几天没有进食,神衰体虚。”老先生草草开了一个药单就走了。彩云拿着药单去抓药,药房的小徒弟诧异地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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