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她既是虞姬,虞姬也就是自己,两者无法从对方的身上剥落,否则无从成就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师哥骂他“不疯魔不成活”,演戏不得不疯魔,因为要全情投入,但必须返回现实清醒的生活中,只是程蝶衣由始至终都选择了“疯魔”,在迷恋、迷乱中体认自我,因为一旦清醒,现实的残酷会将这个合成的自我再度撕裂。水仙子的悲剧在于“执迷”,固执地相信水中的倒影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一旦伸手触及,幻影从此碎裂,世界由此崩塌,自我自此诀别。
人戏不分、雌雄同在:《霸王别姬》(2)
程蝶衣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小时候被父母丢弃,长大后被师哥背离,经历政治的洪潮时又被时代所抛离,他不合世情,也不适时宜,在异性恋的夫妻制度里妄求同性相爱,在抗日的旋涡中公然肯定日本人对中国京剧的欣赏,在“*”被批斗时仍死守对传统曲艺的捍护,这样离经叛道的人注定是要败亡的,但水仙子自有他的气度与尊严,即使败亡,也是华丽的落幕。电影尾段讲述“*”的时候,红卫兵小四要在台上的演出代替程蝶衣扮演虞姬,当蝶衣装扮好了在后台刹那面对这个被换角的处境时,先是一阵惊愕,继而气定神闲地双眼直望穿上霸王装束的小楼如何选择,最后在孤掌难鸣下他从容地为霸王戴上头套,独立苍茫地带着傲冷的神色目送小楼与小四上场,菊仙为了安抚他的失落,在孤清无人的后台里好意为他披上斗篷,但蝶衣故意耸肩让斗篷滑落,轻声道了谢,便昂首走出后台。这个片断显示了程蝶衣遗世的独立,被人与时代共同背弃和孤立,但同时也映现出他的傲骨与自尊,即使被替代了,也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下台,因为他内心明白,自己是无人能够替代的,眼前的“屈辱”只是时代的错误!这个场景,张国荣演来充满“静态”,唯是静态,才可显出雍容,凸现深沉,他对白不多,也没有大起大落的肢体动作,差不多就一直站在原地,凭灵锐的眼神表达那份“时不我与”的无奈与苍凉,既看透世情的虚伪与残酷,也穿透内心的绝望与寂寥。这种“静态”的演绎,完全照现孤高傲立的水仙花,如何以“拒绝同情”来保存自我,而且也留下许多空白的想象,给予观众进入角色的情绪。
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舞台的世界恰如太虚幻境,让人演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程蝶衣就是以这个舞台作为照现自我的镜像,倒映出虞姬、贵妃、杜丽娘等众多娇媚女子的神韵与身段。电影《霸王别姬》的场景布满大大小小回环对照的镜子,画面上常常呈现两个虞姬,一个在镜内,一个在镜外,却许多时候故意让观众分不清谁是镜内镜外,而蝶衣对镜凝神注视的镜头也多,空空洞洞的眼神仿佛自赏、诘问和控诉,照见了自我的血肉形骸,却照不见伸手触及的可能,但他宁愿选择这个虚境作为真我的依附,因为镜外的世界有无法承担的现实,无论爱上自己还是同性相爱都是违反社会的禁忌,因此,他乐于在乱世中忠于这个自我选派的角色,至死不悟。然而,有趣的是,张国荣在演出《霸王别姬》的前后,都被认定是程蝶衣的化身,不作他人之想,无论是原著作者、导演、台前幕后工作人员,还是各地观众和影评人,都众口一词认为只有张国荣才可演活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的痴迷——例如陈凯歌说他之所以选择张国荣来做这部戏的主角,在于他在气质上很适合这个人物,又说张国荣在男人之中是非常妩媚的,特别是他的眼睛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而后来他就以一个眼神,将《霸王别姬》的主题“迷恋与背叛”说尽了。影评人陈俊仁认为“在当今的中国演员中,没有人扮演蝶衣能比张国荣做得更好”。另一中国内地评论者洪烛指出:“张国荣的内心氛围是很有些孤僻清冽的,因而他饰演的虞姬(程蝶衣),举手投足都透露出深入骨髓的那份阴柔之美……我也就几乎无法判断他与程蝶衣本质的区别。”——从电影角色议题的讨论看,这是否浮现了另一种镜像幻影:我们对张国荣之于程蝶衣同样也是人戏不分、雌雄同在?!那到底是张演活了程蝶衣还是程蝶衣借尸还魂了?
结 语
程蝶衣,一个绝对自恋而且自信的人,他在舞台上的狂热和灿烂,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张国荣这样说——凡是演员,总带几分自恋,唯其自恋,才可在镜中见到另一个“自我”,然后让这个自我化身无数角色,进入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只有这样,演出才会动人心魄。弗洛伊德在《论自恋:一个导论》中指出,水仙子人物极度充满吸引力,他们的美来自那份临水自照的神态,既自给自足,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越是远隔无法得到,越是惹人遐思,妄想移近、抓捉和占有;此外,弗洛伊德相信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自恋基因,只是大部分长大后会经由“爱人”的过程而转移,因此人们对于那些仍保留先天或孩童时代自恋特质的人,更容易产生倾慕的补偿心理,渴望从自恋者身上体认那些久违的气质;再者,水仙子活于自我狂喜的世界,独自品尝孤独的苦涩,沉溺于伤害和痛楚的鞭挞中,拒绝外人进入和探问,因而更能散发神秘的魅力,掩映*的意识,使人着迷而不可自拔( 0)。弗洛伊德的论说解释了张国荣众多水仙子人物的形象结构,无论是阿飞的旭仔、西毒欧阳峰,还是歌王宋丹平与乾旦程蝶衣,都是*华彩的人物,他们的性格并不讨好,甚至带点邪恶乖僻,但充满诱惑力,无论是戏内的角色还是戏外的观众,都容易情不自禁的倾倒恋慕,而这种演艺层次,亦成为张国荣的个人特色。他饰演的角色大部分绝不正面,总是踩在正邪的交界,却是众人的焦点,即使不能得到他,也要毁灭他,这恍如水仙子的原型故事,众仙神无法获得纳西瑟斯的垂青,便狠狠下了咒语,要他终生得不到所爱。这样看来,水仙子是惹人妒忌的人物,而妒忌的根源来自他的美貌与才华,以及那种睥睨世俗的孤芳自赏,因此他的命途多舛,世人的排斥,总为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镜头下的旭仔、欧阳峰、宋丹平与程蝶衣,没有一个活得快乐和幸福到老,其中甚至更有不得善终的。
张国荣在《男生女相》中曾直接承认是一个自恋的人,但他不想做程蝶衣,自己也绝对不是“他”。这份体认,表露了两个相反相成的意念:一是张国荣演尽水仙子的风华绝代,皆因他个人也潜藏了这种人物角色的本质,因此他的本色演出可以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并且建立独有的美学风格;其二是他本人会将角色人物与自我分开,没有混淆彼此的界线,毕竟“戏如人生”,但人生不能如戏,卸妆后他依旧要返回自己原有的生活轨迹,程蝶衣、宋丹平、欧阳峰和旭仔,不过是他在台上的镜像而已,照现他本色演出的无限可能,但不能将镜子移到台下,以虚像作为实景!每次演出,张都会细心揣摩这些人物的心态言行,为这些角色设计不同的神情、姿态、语调和身体语言,因此,欧阳峰的狠不同于旭仔的落拓不羁,程蝶衣的婉丽异于宋丹平的狂傲。说到底,所谓“水仙子人物”也是繁花锦绣的复式组合,程蝶衣是一像,欧阳峰是另外一像,甚至张国荣也是一像,那是说如果“张国荣”也是一个角色,他也属于水仙子的性格,而且匠心独运,能演活其余众多水仙子的变奏,而演得最璀璨辉煌的当然仍是他千面百变,照花前后镜的姿态。如果有人因此而将角色与演员混淆了,那只说明了一个事实:张的演艺已到达人我不分的高纯境界,打入观众脑内和心里的是栩栩如生、摇曳生姿的精湛技艺。
引言:“红蝴蝶”的魅惑
曾要我意决 并没话别 走得不轰烈
由过去细节 逐日逐月 似陨落红叶
难以去撇脱 一身鲜血 化做红蝴蝶
遗憾自问未比冬季决绝
—— 张国荣:《红蝴蝶》
这是张国荣遗作《红蝴蝶》的中段歌词,仿佛寓言、镜像和魔咒,每回重听都不免惊心!谁能想象一身鲜血的他“化做红蝴蝶”骤然从二十四楼飞堕远去?到底是填词人的预设一语成谶?还是歌者自身投影的巧合?在艺术想象的领域里,“红蝴蝶”是一个永远无法解除“*”(haunting)的意象,伴随“传奇”的落幕,却余音袅袅,余哀重重——在张国荣最后的日子里,无论歌曲还是电影,“死亡”的意识总如影随形,挥之不散,像盘算世界末日的《陪你倒数》、歌唱失眠痛苦的《夜有所梦》、细说感情与生命同样脆裂的《玻璃之情》,以及刻画精神分裂的电影《枪王》和《异度空间》;这些声情和画面,无不肆意地着染忧郁的色彩、人生的灰暗、生命的枯落与败亡。当然,张不是第一次死在电影里,他曾在《胭脂扣》殉情未遂,苟且偷生,年老色衰与落泊潦倒成了十二少不守信诺的最大惩罚;然后张以旭仔洒脱不羁、对镜独舞的阿飞形貌,翩翩六○年代诗化的情怀,最后却窝囊地死在异乡的火车上,戳破了迷恋自我的个人神话;跟着张披上虞姬的霓裳羽衣与千娇百媚,舞台上刎颈自尽,完成现世里无法圆足的同*传奇。只是这些死亡的身影,都带有浓重的浪漫色彩和提升生命美感的体验,是樱花落入春泥的姿态;不同的是,《枪王》和《异度空间》揭示的却是精神分裂的面容与人性阴暗的黑暗,片中的张国荣红着眼丝、抓着头发,坐在无人的空屋内,或嘶叫,或奄奄一息,独自跟离弃的世界、撕裂的自我、崩溃的记忆争斗,这是张国荣演艺事业上最后的转型——越后期的电影,张的演出越丰富复杂,角色越不正面,也越不讨好,却越能体现他的演艺层次。
灯火熄灭,从张国荣最后的歌曲和电影寻认他的死亡身影,是一个苦涩的过程,逝者如斯,不分昼夜,但在岁月的裂痕里,歌者的身影却玲珑清晰,仿佛遥遥招引,渡入死亡的阴域。从弗洛伊德(S。 Freud)到克里斯特娃(J。 Kristeva),从抑郁症(melancholia)、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到死亡本能(death instinct)等分拆架构,我期求拆解的是张在最后的声情画面上留下的心灵图像,层层剥褪公众妄语的虚幻,浮现演艺者突破自我的心血、成就和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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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度空间》的记忆黑洞
跟《枪王》不同,《异度空间》是一部关于记忆与创伤的电影,故事中饰演精神科医生罗本良的张国荣,在医治少女章昕(林嘉欣饰)的过程里,不自觉地导引出自己过去潜藏的痛苦经历,因而逐渐变得精神分裂,几近自杀的边缘。同是罗志良导演、尔冬升监制,《异度空间》比《枪王》更进一步积极探索精神异变与死亡的主题——每个人的记忆都存有黑洞,有时候连自己也未能察觉这些黑洞的存在,但黑洞的破毁力量甚大,可摧毁精神和躯体,因为人总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根源,越逃避这些根源,创伤越会如影随形,以致不能摆脱和自拔,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挖出这些黑洞,检视伤痕,直接面对缺陷的自我。电影中的主角,少年时代的初恋女友在他面前跳楼自杀身亡,他把这个苦难的记忆埋入潜意识的黑洞之中,以为永不揭破,便可安然忘记不幸的事件,但在精神分裂的过程中,他见到女友的幽灵时刻跟在他的左右,无论逃到哪里,他都不能摆脱这种“*”,其实haunting他的,不是鬼怪,而是过去的记忆和创伤。
弗洛伊德指出,“抑郁”(melancholia)与“哀悼”(mourning)不同,因为它不但不能经历时间的冲淡和抹洗,而且在日常生活中更无法找寻新的精神替代、转移和补偿,患上抑郁症的人,失去对外在世界的兴趣和爱的能力,对自我充满谴责、鄙视和恋慕的情结,同时又不肯相信和面对自己的问题,却不断以苦痛的感觉来惩罚自我。弗洛伊德书写的抑郁状况完全是《异度空间》男主角的精神面貌,身为精神科医生的罗本良相信科学,质疑宗教和鬼神的论述,生活规律,工作认真沉实,最后却无法自医,因为表面理性的他,暗地里压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郁结,而忙碌的工作往往只是逃避和掩饰的借口,实际上他孤僻、拒绝社交和自我埋藏,然而被他埋藏的记忆和创伤并没有真正消失,它不过是变了形式的存在,因此,当他遇上患有精神分裂的章昕时,在医治她的过程上,经由阅读他人的故事而洞悉自己,进而深入意识的夹层挖掘久违的心魔。电影以镜头来回的剪接,一面安排主角调理章昕的个人幻觉、家庭与感情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