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领事馆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南京城与外界的联系已经全部中断,外面又时常打枪,所以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紧张。好像日本人会随时打进来、把这个苦海中的孤岛转眼间变成人世的地狱。夏由美头上的伤口经过包扎处理,已经不那么痛了。她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小心地写她的日记。两天以后,那个美国记者终于带来了好消息,说一切交涉停当,他们可以从下关搭乘一艘军舰离开南京。只不过走之前一定要拿到藏在邮筒里的那卷底片。因为“没有底片的记者只剩下一张嘴,跟平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上车前,夏由美用日语对负责“护送”的日本中尉说,她知道一条直通下关的近路。于是,中尉让夏由美也坐在驾驶室里给司机指路。结果,车子在她的误导下开到美国记者描述的邮箱附近。离老远就看见邮箱已经被车子撞倒、信件撒了一地。夏由美请求停车。
中尉一歪脖子,“为什么停车?”
“是我糊涂,把信投到邮箱里了。既然已经寄不出去,不如把信收回来带在身上。”
“你们这些人,不知道要打仗吗?还以为把信放进邮箱、它就会自己飞到收信人手里。要去快去!”
幸好,美国记者提到的黄色牛皮纸口袋还在。夏由美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放进大衣兜里。
接近下关的时候,路上的尸体开始多起来。路边经常看到一群一群的国军士兵被绑着、低头坐在带着血迹的路边。日本兵都端着刺刀来回走动。知道有卡车过来,都闪开一条路、然后盯着夏由美看。不远处,机枪声每隔一阵就会响起来。出城的那一段,汽车颠簸得特别厉害。回头仔细看,仿佛外表一层泥土下面是厚厚的几层尸体。汽车竟然是从尸体上开过来的!美国记者摘下帽子,用它擦着眼睛里的泪水。
突然,车子停了下来。一个日本少尉拦住去路。夏由美一下就认出来,他就是那个砸了自己好几枪把子的混蛋。也是他,带人把已经死去的丈夫拉走了!也许,夏由美头上缠着的纱布让他想起了什么?只见他朝着她走过来,眉头紧皱。两个小眼睛里透着怀疑。
随车的中尉说,“车上载的都是美国人。我们有通行证。”
少尉看了一遍每个人的脸,“她呢?”
“你太啰嗦,她也是。”
少尉走过来拉夏由美的大衣领子,想仔细看看她的模样。夏由美愤怒地用英文骂了一句,“混蛋!滚远一点!”
“说你是美国人好了,何必这样野蛮。在美国的时候也这样吗?”
中尉说:“她本来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你不顺眼。”
这时,一个马车夫拉着一车尸体过来。少尉横眉竖眼地冲过去,大骂车夫:“混蛋,看不见大坑在那边吗?拉到这里干什么?”
车夫赶紧牵着缰绳掉头,把马车向左边的大坑赶。夏由美这才看到,路左边的大坑里都是死人。有男有女、也有很小的孩子。
少尉追过去接着冲车夫喊,“还不赶快卸车?”
几个日本兵以为出了什么事,也端着刺刀枪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看着车夫把尸体一具一具从车上拖下来,扔进坑里。卸完最后一具尸体,车夫已经满头大汗。他想坐在车上休息片刻,却见少尉拔出手枪,走到车夫面前,“没你的事了”随即举起手枪。车夫见状大惊,一把抓住枪管。“不能呵,太君!我干了这么多天了……”
可是,抢还是响了。因为枪管被压低几寸,子弹没有射中心脏、却穿进了车夫的大腿,鲜血把脚都染红了。这一枪把车夫打得跪在地上。他抱着少尉的腿、还想说什么,少尉已经举枪向他的头部连开两枪。所幸的是、枪没有响。旁边几个日本尉官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没有子弹了?还是有点手软、抠不动扳机?”
“你的子弹用的太快,是不是不会使刀哇?”
少尉被说得满脸通红。他扔掉手枪,伸手去腰里拔刀。车夫看看今天是非死不可,心一横,抱着少尉滚下了坑。几个日本兵慌忙跑到坑边,用枪指着扭在一起的车夫和少尉,又不敢放枪。一个尉官过来踢了两个士兵一脚,“还不赶快下去?!”
等两个士兵下到坑底的时候,车夫和少尉都不动了。那把刀已经从背后刺进了车夫的心脏。士兵拉开车夫的时候,发现他的两个拇指还深深地掐在少尉的眼眶里,牙齿紧紧地咬着少尉的喉管。
两个士兵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少尉的尸体抬到坑外。刚刚站稳,就分别挨了长官两记响亮的耳光。
夏由美一阵恶心,想吐。中尉捂着鼻子催促几个美国人下车、上船。
军舰开出很久,还能看到天边浓烟聚集起来的黑云、听到南京方面传来的枪声。
终于有一天,陆地消失了。海上的冷风一阵一阵地试着划破夏由美脸上的皮肤。每次合上眼睛,都有全身带血的士兵上来追她。她拼命地跑,却寸步难移。有时候她很想看到祖母故事中、那个美丽少妇故事的结局,可是每次都被狞笑声吓醒。外面一阵阵寒冷的风让她觉得、这里的海水一定比日本北方还要冷。她甚至预感到、在这样的水里沐浴后心灵深处少有的安慰和平静。
自从上了大船之后,美国记者显得轻松许多。他替夏由美把大衣领子竖起来,说这样可以挡风。夏由美除了礼貌,没有多余的话。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中国的方向。许多天过去,头上的伤已经好了。没有干结的血块和白纱布,她那乌黑的长发可以随意地被海风吹散。本来没有准备改变姿势,偏偏记者要说一句“别动”,引得她向记者看过去。只听“卡巴”一声,记者已经按动相机的快门。
“你动了!”美国记者像孩子一样追究责任。因为那是他相机里的最后一张胶片。因为夏由美“动了”,容易误导业内人士对他的摄影技术产生怀疑。
夏由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看着美国记者摆弄他的相机。摆弄完了,又想出另一个话题:
“没想到,你还可以讲英文,太好了!我们的采访又少了一个障碍。你知道,我的中文不好。日文一窍不通。对了,请允许我小结一下:你是日本人、丈夫是抗日军官、你亲眼看见那么多不人道的行为……,还有……,总之、你会引起轰动的!来一杯威士忌,好吗?”
夏由美不爱听人说她是日本人,好像那是在变相骂她、羞辱她。从前还以为日本文明了,原来都是假的。一出自己国门就现了原形。在手无寸铁的平民面前简直是一群两条腿的野兽、恶魔!这群恶魔算是把日本人的名声给毁了。整个民族因为他们而蒙受洗刷不净的耻辱!
美国记者看见夏由美突然脸色铁青,加上她握拳头、磨牙齿的样子,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你没事吧?”
“没事,有咖啡吗?”
美国记者离开后,夏由美把丈夫的大衣脱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将日记本放在甲板上。封面写着,“我要说的都在这里,加油学中文吧。”
她先将丈夫的大衣扔下海,然后翻过栏杆、坠入汹涌的波涛中。
她落到海里的瞬间一定觉得全身剧痛。脑袋发胀、随时可以炸开。全身冷的像有千万个针头一齐扎进来。整个身体被水流卷着向下旋转。直到头部被一个很硬的东西猛击一下,海水才开始从鼻子和嘴里涌进身体。就在失去知觉之前,最后一个希望在脑子里闪过,“水好冷呀!见到丈夫之前,一定能洗干净的。”
一个旧世纪终于过去了。
可是,为什么当人们走近大海的时候、还能听到那个女人失望的悲声…… 。 想看书来
包工头和他的女人缘
高翔的理想一直是当作家。不论大学毕业当公务员、还是停薪留职做生意、直到出国陪读打餐馆,十几年过去,这个理想都没有改变过。也许因为始终没有找到出版界的“伯乐”,所以寄出的手稿不是“泥牛入海”、就是“完璧归赵”。从来未曾出现过他日夜期待的结果。难道真像编辑们说的、他写的东西“想象力强但缺乏生活”、“用词华丽却空洞无物”、“语言流畅然主题模糊”?编辑长什么样子高翔不好品头论足,但用的这些转折词着实可恨!好像存心打你、又不动手,反倒先给你按摩按摩。等你全身放松、暴露出最敏感的软肋,再一顿拳槌掌拍。让你感觉到疼还不好意思喊出来。
不管心里服不服、作品没有发表,当然不能名正言顺地以作家自居。最多只能算“作”了、还没有到“家”。尤其在太太眼里,只有笔墨纸张、功夫邮费支出,没有稿费收入,算那帮那派的作家?特别是让读研究生的太太给办出国之后,更加失去了反驳的底气。一家人生活需要钱,“想当作家”暂时不能当成坐在家里不干活的正当理由。男人嘛,打工挣钱、养家糊口是理所当然的事;加上走南闯北还可以弥补“缺乏生活”的不足。
时刻想着“体验生活”,倒让高翔觉得干起活来浑身是劲。除了每周5天在餐馆打整工,有机会还跟着装修队干点零活。几年下来,不仅刷盘子洗碗是把好手,房屋装修工干的活也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本来,每天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翘起两条腿数钞票应该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没想到赶上做了一天试验的太太正饿得发慌,怪他为什么不先把饭煮好。还说“钱是世界上最脏的东西,别拿起来就放不下。”原想把钱交给她的同时能听到些鼓励的话,眼看着一叠钞票被扔进抽屉里、抽屉又被重重地关上。高翔只有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把饭煮好来挽回局面。
第二天是餐馆的休息日,也是高翔跟着装修队到几十里外的富人区打零工的日子。一大早,包工头就在窗户下面按喇叭。高翔拉开车门发现,里面已经坐好三个人。都不生分,从前在什么地方一起干过活。一位当年是画家,另外两位不愿意透露“当年”的身份。说过“好汉不提当年勇”之后,也就再没什么别的好说。一路上几个人都保持深沉。只有高翔脑子里静不下来、总是回响着太太用女高音说的几句话“男子汉要有作为,不能打一辈子工”;“有功夫多学学英文,不然就成哑巴了”;“看看你的同学托马斯,人家怎么就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别的高翔都无话可对,只是拿托马斯做榜样让他不以为然。尽管托马斯推销冲水马桶的业绩让他坐到经理的位置,拿固定工资和其它福利靠的都是过硬的真本事,可他的“成功”经验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来的。为此,高翔和太太大吵了一架。
脑子里过着不能言传的舌战场面,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看看人家的房子、红瓦白墙、绿草高树、小桥流水,停车道足够4、5台车停泊。看不出来有什么需要装修的。听包工头吩咐,房主要拆掉地毯换地板。真不忍心把雪白绵软的地毯切成碎片、扔进垃圾箱。高翔甚至有心留一块整齐的,铺在自己家的卧室里。无奈找不到包工头。他交待完工作就开车走了,说是去给另一家估价。也许包工这一行就是这样,干着眼前的工想着下一个活。如果没有新活牵挂着,队里三、四个人不等你解释完就各奔东西了。
找工头的不止高翔一个,还有女主人的邻居朋友。她看见这边干的热火朝天,也想把自家的地板换了。寻不见工头,好不失望。她和女主人一边看着几个打工仔干活,一边嘀嘀咕咕,想从中挑一个明白人问几句话。用不着动用第六感觉,两个女人一眼就看出来高翔准是当干部出身:高高的个头、眼神不卑不亢、知道见了生人微笑点头。不像其他三个,就知道闷头干活。趁着高翔往门外扛旧地毯的机会,两个人把他叫住、想问问下一个工能不能先给邻居做。高翔知道行规,做工的事都由工头做主,他无权越权。因为回答的礼貌得体、女主人一个劲点头,眼神里还透着几分赞许。
高翔心里奇怪,怎么这条街上两家女主人都是大陆人,而且都年轻漂亮。大白天不用上学、打工,还能住上大房子!加上一进屋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新的地毯非要换成木板地,真是越干问题越多。脑子里总是晃着女主人的影子:一身灰色的运动装、长头发好像刚刚洗过,紧紧地贴在肩膀上。突然听到女主人在跟他说话,反而吓了一跳。
“高先生,不好意思。家里没有瓶装水了。帮我到店里搬两箱给大家喝、行吗?”
高翔直起身子,发现眼前的女主人换了一身合体的时装、头发也吹干了,只要有一丝气流就能随时向上飘起来。感觉好像“与电影明星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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