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孩子正闹着,忽然圈外一片寂静,二孩就觉得耳朵一阵痛,被人从地上掂起来,刚骂了一句我日你娘,就被一脚踢趴下了!
成亲之夜,新郎官二孩是莲从婆婆床上扛回来的。
那一日二孩好容易给爹找回来,拜完天地,祭了祖宗,坐了床,一应的礼节行完,招呼客人吃饭……这一步步走下来,二孩木偶一样被人拨来拨去,又累又乏又烦恼,真是了无趣味,早就连打了几个哈欠,被我家爷爷拿眼瞪了几回。
屋外,村里看热闹的孩子们在唱《撒帐歌》:
一撒栗子二撒枣
早早生个大胖小
三撒石榴四花生
男孩女孩花搭生
五撒桂圆六撒米
夫妻合睦过到底
七撒五谷八撒面
终年四季吃饱饭
九撒珍珠十撒钱
和和气气到百年
…………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家里的客人都还没走,爹与大哥大嫂都忙着,一眼没看住,二孩就跑回到娘屋里,钻娘床上睡去了。
人终于走净了,大半夜了,总也见二孩来,莲一个新媳妇,又不好意思去找人?一个人坐久了,坐累了,便就倒在床边歪下。也是劳乏了一天,这一歪,就有一点睡意,忽忽悠悠,就看着瞎子大了,瞎子大泪淋淋的样子,莲心里好不是滋味……忽有敲门声,就把她惊醒了,原来竟就做起梦来。
莲初以为是二孩回来了,赶紧开门,一看,却是大嫂。
大嫂是二孩大哥的媳妇,一个小巧又精神的女人,长了一双略有点斜视的眼,虽说长了几岁年纪,风韵却不减当年。今儿因是家里的一场大喜,大嫂头发抿得光光的,还特意穿了件红格子棉布衫。只因婆婆眼神不好,里里外外,就都是大嫂的了,整忙了一天。
这小女人这会儿进来,说妹子睡了么?说了就笑起来,声音是压着的,却有说不出的喜兴:咱家兄弟,娘起小惯的,老生儿么!别看那么大了,还啥事不懂,妹子比他大几岁,多担待些……这不,又钻回娘床上去了,也不管人家兴不兴,还得妹子咱俩把他弄回来!
前后宅几步路,莲跟着大嫂来到婆婆屋里,就见自己的丈夫在婆婆的床帮上,睡得像一头小猪,由着大嫂叫,一叫一哼,就是不醒。莲心里恼,也不敢发作,就上前,说大嫂别叫了,我把他弄走就是。大嫂说你咋弄他?莲也不说话,上前一把将他拽起来,扛在自己肩膀上,扛起来就走了。
婆婆是鸡宿眼,一到晚上任啥看不清,虽说没睡着,也只在一旁歪着不说话,任她妯娌俩在那里忙。却是大嫂,到底是自家兄弟,就有一点心疼那二孩,说,小心他,是个伤胳膊。莲却没事的,掉了我给安上!
大嫂不由自主,跟了几步,想想不妥,便不跟了,暗地里,不由就叹口气,不知是叹这二孩的不懂事,还是叹那莲的有主张。
那一夜,莲几乎没睡,但二孩一有动静,她就起来看。看看,总是不醒,几回听着他说话,以为醒来了,却嘴里喃喃,只是叫娘。后半夜,竟有一次,叫着娘,要尿尿。莲只得到外间屋,给他取来娘家赔送的新脸盆。二孩也不睁眼,哗哗对着盆就尿,尿完,呼腾躺倒又睡。
父亲成亲那年十五岁了,个头还不及媳妇的肩膀,和媳妇说话总是仰着脸,样子就有些怕她。这地方时兴大媳妇,早娶媳妇早生儿,图的是一个人丁兴旺。可是陈家二孩的媳妇,娶家来半年了,俩人还是不相干的。
夏天的时候,二孩在河里洗完澡爬出来,一群孩子光着屁股,在堤上拿大扫帚捂蜻蜓。惠济河堤高高的,常年累月山一样杵着,堤上白腊条,风一吹柔柔地飘,像一群绿鸟齐齐的展翅。孩子们一个个精湿的头发,紫酱色的小脸儿,像一群打从河里捞上来的泥猴子。
几个薅草的媳妇蒯着草筐从堤上过来,有人一指,问二孩那是谁?
二孩儿翻翻眼:是你娘!
那孩子就扑过来打他,他装哭。有谁在他耳边说:二孩你媳妇过来了!马上不哭了,就见莲扛着胸脯,裤角扫着荒草,忽忽地走过去。
看着莲走过去,有人就打趣他:二孩儿,夜黑都干啥呢?
不干啥,睡觉。
没吃你媳妇咪咪?
孩子们哄得一声大笑!二孩骂了一句日你娘!撂蹦子跑回家。
家是三间草屋,西间的窗下摆着案板、锅台,后墙上一架纺车嗯嗯响着。打从记事起,二孩就听惯了那纺车的嗯嗯声,只要这响声在,就有娘在。
二孩跑回来一头扎进娘怀里,娘说,看把花穗子弄断了!二孩吭哧说,不要媳妇了。娘问为啥?说人家笑话他。娘笑了,娘自小出天花落一脸麻子,一笑,脸上的麻坑儿更深了。
不要媳妇谁给你做饭吃?
娘做。
谁给你做衣裳穿?
娘做。
娘就停了纺花车子,摸着二孩的头:傻小哎,大了,时候长了就知道了,娘不能跟你一辈儿,媳妇长远嘞。
娘心疼她这个小儿子,虽说媳妇娶到家了,每到夜晚,二孩还是挤到娘的铺上,冬天娘给暖被窝,夏天娘给打扇子。人都说养儿子好不长,娶了媳妇不要娘,难得她老人家这个儿子,娶了媳妇还跟娘这么亲,也就亲一天是一天吧。却是堂嫂们看不下去,背后挑唆这二孩:娶媳妇做啥哩?天天当画看的么?
那你说做啥哩!
傻瓜!
那年秋天,掰完棒子起了风。这地方是沙地,风一起,黄天昏地,天老早就黑透了。黑灯瞎火吃了饭,一群堂嫂们一叽咕,连骗带哄,就把二孩和他媳妇关在了屋里。二孩听着外头风挟着沙操兵样自窗下纠纠经过,孩子们一群群欢叫着去远,急得直打门,堂嫂们在窗外笑死了。
屋子里,就听媳妇说,二孩儿,到这边来。
二孩一连声地叫:我咯应,我不……我找俺娘!
就听媳妇喝斥他说:找娘咋?
……我尿尿!
遂听到一句小声的亲昵骂,然后是一记清脆的巴掌,也不知俩人谁打谁,更不知打在哪里,再往后,便就只有喘息声了……
喘息声是轻一阵重一阵,听不出是男是女,然后就听二孩嗥了一声,像谁夯了他一闷棍……
陈店庄西头有个本家,在集上的保安队里当差,一年里也难得回来几趟。
那个夏天的一个后晌,二孩正在自家门口的土岗上正吃晌饭,本家过来了。
二孩的晌饭是两个菜窝窝,一碗红薯丝。红薯丝拿玉米面拌了,放盐在锅上蒸熟的,菜窝窝呢,是芹菜叶和了高梁面做的。本家打街上过来时,二孩正端着碗喝汤,汤是南瓜汤,黄灿灿的一大碗。看见本家过来,二孩嘴不离汤碗,抬眼说,哥来家啦?还没吃吧?那人看他那贪吃的样子 ,又几分喜兴,不由得就站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蒸馍,说,兄弟,吃这个?
馍是雪白的,一个也就拳头大,顶尖的一点红,鲜桃一样,就看得二孩直咽口水。这地方因为穷,白馍是稀罕物,一般人家,也就初一五更,堂屋摆几碗荤菜供果,几只大馍。供毕,五更过了,才一掰几份,先孝敬老人,末后才到孩子们手上,也就零星的一口,尝尝罢了。
这会儿,二孩瞧着那馍,并不接,只憨憨地笑,那本家就将那馍塞他手上,说,拿着吧,一个馍。瞧着他几分尴尬,又凑过来说,兄弟,想不想天天都有这白馍吃?
二孩那年不足十六,恨不能一口将馍吞进肚里,又不想显得太贫气,不自在地将那馍拿在手上,烫手似的,两手不停地捣腾着,耷拉着眼皮说,那福气除了俺哥你,哪能是人都有的?
我这会儿,手里正好有队伍上一个空名子,你去不去?
二孩上集时见过这本家,穿着黄衣服,拿着刀,在荫凉地儿里耍,又有这样的白馍吃,真是好不得发!只是听说天天打大仗,心就有点怯。
本家见他不说话,有意激他:别舍不得你那俊媳妇!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保安队离河阳集三四里地,一个大院子,二人高的院墙,院中间一所大房子,碉堡一样,住了几十个保安弟兄。
其时正是二战结束,日本人投降后的那段光景。中国人饱受八年抗战之苦,战乱、黄水、灾荒,好容易盼到战争结束,政府回来了。政府就是国民党。国民党政府没让百姓过上一天安宁日子,从收复失地的时候就开始了内战,枪声自南往北,零落响起,越来越紧。蒋介石下决心要用八到十个月的时间,彻底结果共产党。豫东这地方是共产党的敌后根据地,抗战结束后,国民党调动数十万兵力对付这里的共产党武装,三年内,国共两党在这里进行了拉网式的围剿与拉锯式的反围剿。
那天在河阳集的骡马市上,乡亲们拉着牲口,赶着马车,背筐的,擓篮子,骑毛驴,被保安队的弟兄四处撵过来,听河阳集的保安队长训话。
队长姓马,一张又黑又红的生铁一样的脸,只有一只眼,另外的一只永远闭着,是这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一匹瞎马。
瞎马站在一架马车上,两手背在身后,仰着脸说话,他说日本人叫我们打跑了!八路军也叫我们打到了铁路线以北,新四军跑到山里吃草籽儿去了!蔡大牙叫打死了,他们再不会回来闹减租减息了,以后,咱保安队就保护着咱父老乡亲过太平日子了!现在,谁家的人有当了八路军,或者新四军的,赶紧向国军报告,政府断往不纠,不然查出来,可要对你们不客气!
他这里正讲着,就听不远处几声枪响,有人喊,蔡大牙又打回来了!
蔡大牙是县地方武装区小队的队长。
在主力部队撤向铁路以北之后,共产党的地方武装以保存实力为主,战争中求生存,不时对国民党的地方武装能扰则扰,对此,历史上有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叫“拉锯”。
陈二孩那天站在队伍中,有一点懵懵懂懂。
在此之前,他也曾听人说过河阳集有个蔡大牙,红眼绿鼻子,打起仗来不要命,日本人最怕的,如今专门跟这瞎马干仗。老百姓到处传说他,传得跟神一样,无论为个什么事,赌起咒来张口便是:不凭良心,叫你出门碰上蔡大牙!
瞎马队长的训话被一串清脆的枪声打断,就听有人喊:蔡大牙把保安队的老窝给端了!细听,果然密急的枪声从西面传来,集市上顿时一片混乱。
陈二孩稀里糊涂跟着人群往前跑,开始还听得那瞎马在打枪,一边打枪一边吆喝,渐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感觉耳边忽忽的风,身边都是人,分不清是百姓还是保安队的弟兄。
他那天跑着跑着,感觉不对,怎么越跑越像是回家的路?拐过头去,正好就跟跑的人顶了头,就有人喊了他一声,那不是二孩么?还不赶紧回家?他就想拐回头还往家跑,可到底当了几天保安队,知道这就是打仗了,应当回到队伍上去,跟弟弟们在一起。
等他慌里慌张跑回保安队,院子里早已经乱成一团,原来蔡大牙带着他的区小队趁保安队到集上训话的光景,将这里的粮食、弹药袭劫了一空,还打死了两名保安弟兄。
院里两大滩紫褐的血,两名弟兄的尸体就放在地上,蒙着旧床单,陈二孩心里害怕,奇怪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血。
那晚上月光很好,陈二孩半夜一回回被尿憋醒,不敢一个人到外面去尿尿。到末了实在憋不住,不知不觉就尿到了铺上,早上起来被队里的老家伙踢了几脚,让他腿瘸了半天。
又一个深夜,陈二孩上茅厕回来刚躺下,就听正东的方向响起枪声。
开始也只清晰的两下,紧接着就像过年放鞭炮,有人喊,蔡大牙又来了!
新四军的主力过来了!
二孩跟着一伙人跑到院门口,听得一声怪叫,眼前一片火光,猝不及防,就被人带趴到地上,待要起来时,脚底下又给绊了一跤,看看是一个人,弯腰去拉时,手上闪了一下,原来那人头和身子已经两下里。
那人他认得的,家在他家前头二里地的庄上,他家的地边跟自己家地边挨着,他还管那人叫爷们儿的。
那晚上,陈二孩迷迷糊糊地,就和他的那群弟兄们一起做了俘虏。
做了俘虏的弟兄们被集中在院子里,听一个长了一张国字脸的人讲话。那人鼻子眼睛几乎找不到,只一口牙齿又黄又大,且朝外凸突着,在那脸上露着峥嵘。
院子里点着几支火把,只见那个人张着一口大牙,一只手提着一双绣花鞋。绣花鞋纷绿的,提在他手上像朵花,看上去十分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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