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那回要跟毛主席提意见的,是你吗?
报告首长,不是提意见,是开个玩笑。
团长笑了:想家吗?
……
还是有一点想的,是吗?
是想念祖国!
家就是国,国就是家,想祖国跟想家是一回事!
陈朴真一个立正: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说完,竟垂了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
报告团长,我牺牲后,能不能把我埋在高一点的地方?
嗯。
我想……躺在一个可以看到祖国的地方。
团长的眼晴潮湿了,他默默地给这个全身是伤,衣裳褴缕的战士敬了个礼。
团长在陈朴真木然的眼神里离开了阵地。
目送团长走远,陈朴真知道,最后的关头到了,心竟有一点麻木的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然后,他把剩余的六个战士分成了三组,将剩余的手榴弹找到一起,把敌人扔在阵地前的卡宾枪也捡过来,每人背在身上,枪不只一杆,手榴弹也是捆了几捆背在身上,或放在工事上,随时准备打退敌人的进攻。
果然,敌人又一次开着坦克过来了,狡猾的美国兵藏在坦克后面,一步步朝阵地袭来,陈朴真将手榴弹绑好在自己身上,命令战友们左右掩护,他自己眼盯着一步步走近的坦克,看看近在咫尺,马上就要开进工事的时候,猛地跳起身,举起捆在一起的手榴弹直扑过去,就在这时,坦克后面的敌人朝他开枪了,子弹从他胸前和大腿上穿过,大腿一侧的肌肉被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却像个铁人一样,准确无误地将炸药包塞进了坦克履带……
轰地一声,随着他满身鲜血地滚向一旁,手榴弹爆炸了!阵地上的尘土,石块,弹片,树枝,四处飞溅……
部队终于坚持到天黑,夜幕好像不是自然笠临,而是被剧烈的枪炮声轰下来的。大部队开始撤退,战友们将重伤不省人事的陈朴真用绑腿带连同棉裤一起捆上,一边捆,一边忍不住流泪,虽然看那样子,活下来的希望已很渺茫,然而还是背上他离开了阵地。
不料撤退途中又遇美军空袭,一颗凝固的汽油弹在他们的身边爆炸,背着他的战友被当场炸死,他也被掀翻在一道沟里……
那一夜,美国人没想到,白天从这里撤走的志愿军战士,晚上又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返了回来。阵地上异常肃静,就在两军战士曾经炮火撕杀的地方,入夜后雪花纷纷飘落,覆盖了所有未及收葬的尸体。忽然不知哪个,竟点亮了一支火把,火把开始是一颗,星星一样,照着那片寂静的土地,然后便就一簇一簇,在雪夜里人们潮湿的眼里,像一片片奇异的梦幻。
那一夜志愿军冒着生命危险,在阵地上寻找自己战友的尸体,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这样会暴露,或者已经顾不上自己,那么多好战友都牺牲在这里了,他们是死也要把自己的战友一个个找到,用单架抬,用身体背,将他们带到安静的地方,收敛掩埋。然而,纷飞的大雪中,天渐渐亮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也为了执行上级的命令,他们不得不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片皑皑白雪的战场,把未及找到的战友遗体交给了那场大雪,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
战友们在撤退后一直没有找到陈朴真,有人说看见他被抬进了包扎所,也有说看见他让汽油弹击中了……团首长判断:陈朴真光荣牺牲,尸体也已被大火烧毁。于是牺牲的烈士名单中,就有了我父亲陈朴真的名字。
4、
惠济河两岸,春天的脚步沿河堤上的白蜡条走过来。
冬天的白蜡条,枝条大都砍去了了,大长的一冬,编筐做蒌。剩余的根,高的半人高,低的贴着地皮,也有一脚踝那么高,齐齐的白茬,一冬天就那么裸着,骨硬质坚。春风一来,先从那底根上,发一点点细小的芽,转眼间芽就长起来,绿绿的一蓬,花朵儿一般,再有几场春雨,透透的,就好像古人说那,金风玉露相逢,一夜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那绿就张张扬扬的摇曳起来,遂后便疯了一般急不可待,眼看着,天空就又被它们横竖地招摇散了。
从去年冬天的时候,不断就有入朝参战的志愿军家属接到阵亡通知书。我奶奶有阵子天天就站在村口上。虽说是黄河以南,三九天也很冷了,雨夹着雪,有时一下起来就是半天一天,奶奶站站得久了,就靠在树上,树都是杨树,叶子都落光了,树干上许多的疤,像一颗颗眼睛一样,注视着路人。奶奶站在那里,凡有人过来,就问一声,谁呀,见着那乡里的老王了么?替我问问,俺孩儿,有信么?
老王是河集乡文书兼民政所长,那阵子很忙的,要处理许多跟群众密切相关的杂事,其中就有从朝鲜战场上转回来的烈士名单。
这一天,县里回来的乡邮员又递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他,信封上印着志愿军某部番号的落款,上面有东北的邮戳,老王接过来,心里一沉,知道又一批志愿军烈士名单来了,想想走的时候生龙活虎的一群人,现在一个一个,都变成了这样黑框里的名单,真是叫人情何以堪。
通常除了烈士名单,还会有一个包裹,里面是烈士留下的遗物。遗物大多是一些家信,搪瓷缸,腰带,衣物,或者一小片破布,都是烈士生前随身带的东西,通过政府转交给烈士的家属,是一个物证,也给家人一个念想。
文书这些天最怕的就是这工作,因为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志愿军战士人数太多,一批一批,有一阵子,但只要他在哪里一出现,一个村子人都紧张,乡亲们看他都像看瘟神一样了,眼神里无不透着恐惧。曾经有一个老太太,看到他拿着烈士的遗物和烈士证书来了,一进门就将他用扫帚打起来,不依不饶,一定要跟他要人,说好好的孩子,交到他手上,竟就换了这么一些东西,要他赔她儿子,她只要儿子,什么也不要!就往他身上撞,仿佛儿子不是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竟就是跟他打架打死了一样。
这会儿,他没顾上去看那些遗物,而是先打开烈士名单。从上看到下,马学义,张黑蛋,李二娃,孙孝祖……突然,一个名字映入他的眼帘:陈朴真!他揉了揉自己的眼再看,仍然是那黑黑的三个字:陈朴真。
文书老王赶忙又去那一堆遗物里找,没有发现有陈朴真的东西。倒是有几封遗书,都是别人的,纸张黄一半紫一半,一看就是鲜血染过又晾干的,已有些日子。再看那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对不住父母家人,让二老保重身体,来生变牛做马再作报答的话……直看得王文书热泪长流。
因遗物中没一件是陈朴真的,就让文书心里存了一丝希望:或许弄错了吧?随后又摇头。朝鲜战场上,仗打得忒苦,战线又长,离家又远,之前的烈士名单中,十个里总有三四个,是见不着遗物的,现代化战争,有时尸体与遗物一起打飞了的,也未可知。
老王家也是陈店的,是陈店村不多的几户外姓人家,同陈朴真俩人一起玩尿泥长大。不同的是,这老王小时候家境富裕些,读过几天书,又因为是独子,家里看得娇,一直没舍得他出来。直到解放后,才由我父亲介绍,让他到乡里做了文书。
说起来是乡里文书,其实就是管理行政的基层干部,一个乡里,财政,税收,文件处理,对上对下,几乎所有事都由他经管,所有文字材料都从他手出。他人忠厚,做事也认真。乡里虽然有大小的干部十几个,蔡大牙、陈朴真和他,三人的关系却极好的,三人中,那蔡大牙除了喝酒开会是啥事不管的,平时有一点吊儿啷当,陈朴真呢,虽说是个大人了,却多少还有点小孩子气,闲下来喜欢打扑克,下象棋,玩起来不要命。所以乡里的许多具体事,全都交给了老王经管。从年龄上,这老王也比陈朴真又大了几岁,人又比较憨厚,就乐得给陈朴真当了兄长。
这天,乡邮员走后,老王拿上烈士名单,一脸寒怆地来到蔡大牙这里。蔡大牙这会儿刚开完会,看到老王进来,瞅着他脸说,又出啥事了?老王就把烈士名单递了过来。蔡大牙粗看了一遍,说,怎么又是这么多!
老王见蔡大牙没有特殊的反应,就用手指着陈朴真的名字,点了点。蔡大牙伸过头去,这才看到陈朴真的名字,眼一下就睁大了,嘴里丝丝的吸着气,然后慢慢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不说话。后到了开口的时候,才说,有没有啥东西捎回来?
没有。
不会有假吧?
一般不会弄错。
这个朴真!在咱这儿打过那么多仗,都逃出命来了,怎么……
听说朝鲜的仗跟咱这不一样,都是现代打法,一死一大片。
……可惜了。
怎么跟他家人说呢?
蔡大牙又沉默了。然后牙疼似的,一个劲地啧啧啧。想想这家人,前几年刚叫瞎马害死了四五口,媳妇年轻,肯定是守不住的,剩一个两眼双瞎的老母亲,老的老,小的小。那老太太,眼见得一门心思在这个儿子身上,再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这弄不好,就又是一条命!就想那陈朴真临走时,交待给他的话,他这一回赴朝作战,若有个长短……没等他说完,那蔡大牙就说,甭说那丧气话,真到了那一天,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媳妇就是我的媳妇。陈朴真就笑了,狠狠捶了他一拳,说,前两个没说的,我信得过你,后一个你可不敢,不然我回来不饶你!
想到这里,蔡大牙心里一痛,不由自主,眼圈就红了,下意识地磨过脸去,拿手蹭了,然后回过头来,说,我看,这,没有确切消息,情况不明之前,还是先不跟他家人说吧。
那,什么时候说呢?
等到有跟他在一起的人回来,得了实信儿,再跟他家人说也不晚。
就按你说的吧。
还有,这段日子,消息先别往外露,多往他家里跑几趟,看家里有啥事儿,照顾着点。虽然不挂牌,你我心里知道,乡里单有给烈士的照顾,该给他的给他,只做得要隐蔽些,别让那老娘疑心就是。
那,要是有人问起来了呢?
就说现在队伍上暂时没消息,等有消息了会告诉的。又说,人年纪了,就图个儿孙平安,如若知道儿子毁了,还不及早要了她的命!瞒一天是一天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5、国恨家殇
这天傍晚,蔡大牙到县里开了一次会,开完会,他顺着堤上往回走,白蜡条已经扫到了他腰窝了,春天已是满眼深绿。早上出门天还凉,中午以后,棉衣便就穿不住,傍晚虽说凉一些,他因走了这远的路,从县城到这里,少说也有十来里,虽说骑马,也有些汗津津的。上堤时他下了马,将棉袄扣子全解开,就那么敞开着,一路往西走。
傍晚的太阳像一个春秋女子,有一点残妆的慵懒之态,余辉恹恹地,从惠济上款款下沉,一瞬之间,西天便红成了一片桔色,一河的水,竟像是刚从炉膛里倾出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块,熊熊的烈焰染亮了两岸绿意的温柔,让注视这一切的蔡大牙的目光感觉隐隐地有一点刺痛。
此刻的蔡大牙虽然身上躁热,心里却有些寒凉,回想到刚在县里参加的会议,从头到尾让人感到寒气逼人。会议在县府礼堂里,四周加了岗哨。站岗的都是正规军人,荷枪实弹,看上去神秘恐怖。会议现场异常严肃,参会人员都是各乡一把手,会场静得几乎听得到心跳。岳县长传达上级精神,传达了一上午,中午吃饭,大家都在小饭堂里。小饭堂也是加了岗的,蔡大牙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战争年代。这让他多少有一点兴奋。他这个人,最适合打仗,他的话:是骡子是马战场上遛遛。
一天的会议,说的是两个字:镇反,就是杀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巩固刚刚建立的红色政权,尤其边远地方的土匪恶霸,猖獗到极点,中央首长发了火,说如果我们再优柔寡断,姑息养奸,将遗祸人民,脱离群众。要全国范围杀一批,关一批,管制一批。县长传达了中央精神之后,说,专里说了,我们这地方是四省接壤地,一向土匪恶霸顽固猖狂,必须借这股力量多杀他几个,也好有个震慑作用。专区在参照外地的情况后,给各县下了指标,按千分之一的比例,对情节严重的首恶分子先杀一批,然后看情况再定。我们县三十万人,按比例是三百,只多不能少,具体根据各乡人口比例,都报个数儿。
蔡大牙私底下算了算,按比例河阳集一万六千多人,应当在十六到十七之间,算来算去,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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