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声震耳,仿佛能震散了深蓝夜幕中的飞雪,三人都觉得脚下的地面随着那钟声晃了一晃。
谢若之神色惨变,他再不停留,身影向大殿奔去。
朱永宁方要跟上,突然觉得肩头一痛,他痛得白了脸,这样的雪天,他背上已冒了冷汗:“师傅……”
寇公公抬了手扣住他的肩头,五指微分按在他的琵琶骨上,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宁儿,要火中取栗也不必急在一时,我们先调兵去。”
朱永宁敛起了眼底的光芒,温顺地道了声:“是。”
他再不看身后,踏着雪与寇公公并肩离去。
临素,这个时候……我竟输给了那个书生。
而这边谢若之已经踏进大殿,他武功不好,此刻巨钟震响,他耳膜为声浪击穿,那一瞬间他几乎听不到声音,火辣辣地如火烧了一般。
此刻大殿之中光线暗淡,雪光映照大殿之中,谢若之看见一口巨钟覆于地上,无人敲钟,钟声却声声震响,竟似有数人在那里面交手。
谢若之左右一顾,没有看见言临素的身影。他正待上前,突然听到啪地一声脆响,那声音似冰雪炸裂,又似地上的枯枝被人一脚踩断。他循声看去,只见眼前那巨大的钟鼎上慢慢开出了幽蓝色的冰花,不过转瞬那冰花便顺着钟上繁复的青铜花纹布满了整个钟体。
眼前的场景并不恐怖,仿若静夜中的一朵花开,流转的幽蓝色光华将青铜花纹照亮,有凄冷寂寞的美。
谢若之瞳孔猛然收缩,那一刻他呼吸几乎都已停止。
冰魄虫,竟然是冰魄虫。
谢若之平生就喜欢钻研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在北疆时曾经听说过冰魄虫,甚至曾经在大雪山脚下从猎户手中买了一只冰魄虫。
冰魄虫尾部中藏了寒毒,若遇袭击,尾部寒毒射出,寒毒入体,纵然是高手也很难免伤了功体。
更有人从冰魄虫还是无害的幼虫起便在它体内安置了暗器毒针。
遇到袭击,强力的寒毒夹着毒针射出,以针破功体防御,加上寒毒更是不易与。
冰魄虫的生命十分脆弱,谢若之记得那只冰魄虫为他取毒后,活不过半日。
刹那芳华,仿若开得最美的花,却是致命的毒。
此刻冰魄虫已经结成了冰,谢若之心知言临素只怕已经陷在了此阵中,他心知此刻凶险,取下殿中一只椅脚,便冲了上去。
谢若之想得很简单,只要一点时间,不要让冰魄虫结成冰阵,凭言侯的武功,一定能脱困!
当,木制的椅脚击在钟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水波一般的蓝色光芒轻轻一荡,冰魄虫受了刺激,猛然向着谢若之涌了过来。
那钟鼎猛然带着风声旋转了起来,剑光倏忽而起,青铜所铸的钟鼎碎片横飞,带着幽蓝的如星光一般的冰雪。
谢若之见到言临素白色的衣袂,他持剑立于钟鼎的暗影之下,剑锋兀自向下滴着血。
“言侯小心……”谢若之于危急之中唤了一声。
言临素闻声抬头,只这一眼,他的心便往下沉。冷锐目光一凛,袖风如云振出,当的一声,铜钟震碎,言临素闪身踏入冰阵,掌中剑光华吞吐。
他已经使出了十成的功力,素影剑光芒暴涨,白色的光芒若一场真正的暴风雪。
他与画刀进入大殿便发现了危机,这是一场候着他们的杀阵。
他在危急之刻击断大殿中悬着青铜钟的锁链,那礼祭的大钟将他们与大燕的高手覆盖。
那些演武堂的高手为他们禁闭于铜钟中失去了屏障,并非他与画刀的敌手。然而铜钟隔绝了冰魄虫,也断了他们的后路。
言临素永远忘不了眼前这一幕,谢若之的半只手臂已经为冰魄虫蓝色的光芒所覆盖。正是因他这一阻,冰阵有了缺口,冰魄虫无声地向他涌去,仿佛银河中的星光。
言临素心急如焚,他的兄弟陷入危局,但他与谢若之之间隔着那该死的冰阵。
谢若之看到了言临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都似乎已经冻住。他并未感觉到痛楚,甚至没有感觉到寒冷,他的胸口已经麻木,手中的动作渐渐缓慢了下来。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很久,他看见那白色的剑光为蓝色的星点所覆盖,他急得想呼唤,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言临素已经放弃了防御,手中剑光急转,若一场极盛的雪。但那冰魄虫并不易与,他觉得手腕处一阵冰冷,心知已经中招,容不得再拖延。
“交给我。”言临素回头见画刀站在了他的身后,画刀的兵刃是一把黑色的戒尺,名唤蚀骨。
这大宁朝中,蚀骨画刀已经是与言临素齐名的高手。
言临素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若之……忍着些……”言临素已经到了谢若之的身边。
他心头一冷,手中剑如雷霆斩落,竟是将谢若之的右手直接砍断。
“言侯,”剧烈的疼痛让谢若之恢复了几分清明,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醉酒了一般,眼前的光影虚幻,他可以看清眼前的人的眼睛。
那眼睛中的焦急是为了他。
“言侯……”谢若之唇色已经冻得发紫,“你没事就好。”
言临素看他伤得极重,心中惨痛,他以剑驻地,在谢若之身旁俯下身,抬手简单为他封住穴道止了血:“我先带你出去。”
他已经在想要如何能留了这人的命,虽然断臂阻止了毒素的蔓延,但谢若之的情形很不好。
谢若之唇边露了一笑,竟是有几分满足。
轰,火光便在这个时候炸开,那气浪掀起,莹蓝的光阵荡漾,冰魄虫如炸了窝的马蜂,疯了似地向着他们涌过来。
“言侯小心。”谢若之不知从何来的力气,将言临素猛然用力一推。
言临素一抬眼之间,身体为人推倒到地上,下一瞬一个温热的身躯覆到他的身上,男子剩下那只手的手肘撞到他的胸口,然后一把揽住他,将他完整地覆住。
漫天幽蓝的光线中,言临素清清楚楚地看清身上这个男人眼中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谢若之似笑了一笑,他用一只手紧紧抱着身下的人,言侯那微薄的红唇离他很近,此生都没有碰触过的滋味。
临素……那日在江州城与你相识,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事。
冬至那日在边城,你与小王爷在帐篷中……我的心因嫉妒而发痛。
不过想就这么守着督察院,天天能看见你,听你说话。
这些你都不知道吧,而我……也不会让你知道。
唇擦着言临素的发鬓落下,下一刻幽蓝的星光温柔地覆盖了他们。
这样就好,无论这人心中当他是什么,光风霁月,便是至交好友一场也好。
第二十二章 魂兮
言临素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还未睁开眼,便听见耳边的人声,那微弱的人声却仿佛敲击在他脑中,疼得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
“言侯,你醒了。”耳畔是清冷的少年声音,言临素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愣愣地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人是苏慕华。
“若之呢?”言临素说了几个字却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难听。
他觉得自己虽然呼吸着,却看不见,动不了,似一具僵冷的尸体,连说话呼吸都没有力气。
“谢若之已经死了,以你的名义发的丧。”
“为……什么?”
苏慕华道:“言侯身中寒毒,已经昏迷了三个月,现在在少室山,悲苦大师用金针为你渡穴,才算让你醒来。你的伤……”
苏慕华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心中不忍,竟一时说不下去。
见过他意气风发,白衣仗剑——生不如死。
“为什么要让若之顶替我,发生了……何事……那炸药……”
每说一个字都如此艰难。
言临素心念一转便已想得明白,能在宫中布下这样的杀局的,自然不是演武堂的那些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是阎王殿?
却为何要他诈死,远赴少林?
苏慕华摇了摇头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那日成帝与叛军对峙半日,后来燕王领了缇骑来,才稳住政局。昭阳殿尽付大火,很多踪迹都寻不到了,那陷阱如何设下已经无迹可寻。至于为何要你诈死,父亲并未明言。谢若之中了寒毒而亡,容貌为冰雪所覆,再换过衣物别人看不出来。哦,听父亲说这是画刀大师的主意。”
“画刀他如何了?”
“听说也伤得不轻,但不似你们这般直面玄天冰阵。”
言临素说了几句话已经累了,他闭了闭眼道:“督察院的人如何?”
苏慕华道:“言侯放心,我已送他们离京。父亲还让我告诉你京中凶险,但有他和赵甫大人。他说若你能醒过来,便将这本书给你。”
言临素轻轻动了动手指,接过那本书,纵然他曾经武功高绝,但此刻他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他看不清书上的字,只能摸到几页纸,这只是一本残书。
苏慕华道:“这本书是谢书生带在身上的,也许他就是发现了什么,才进宫寻你,可惜已经烧毁了大半。”
言临素说了几句话已经累了,他觉察到身旁还有别人。“这位是?”
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劫后余生,老衲悲苦。”
言临素抬眼看向他,纵然此刻他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光影,“多谢悲苦大师。”
青年的身体已经为寒毒所毁,肌肤上结了白霜,看上去容貌有几分可怖。
悲苦大师道:“施主身中了寒毒,寒毒渗入经脉,若施主震断经脉,慢慢在这少林中修习洗髓经,纵然再不能动武,可活得长久。”
“震断经脉?”
“是,只是若如此,施主此生都将不良于行。”
言临素似乎想笑,声音很轻却清晰,“若不然呢?”
悲苦道:“若不然,我每日为施主以金针疏通经络,再配合洗髓经,大概要五年时间,施主可以如常人一般行动自如,甚至偶尔可以与人交手。只不过每日这施针的痛楚生不如死,而寒毒也将一直伴随着施主,每次寒毒发作也是凶险无比,能活多久便要看施主的命数了。施主既然已经醒了,考虑一下,最迟明日我将为施主治疗。”
言临素话语温和:“悲苦大师,我言临素兄弟为我惨死,凶手还找不到,心愿难了,就算活得再长久,我也并不甘心。不用考虑,请大师为我施针吧。”
悲苦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
禅房中,苏慕华将言临素旁褪去上衣,将穿着亵裤的他抱入浴桶。
悲苦大师以掌抵在言临素的背心,觉得就像碰触一块冰。
“施主你意守丹田,尘世的痛苦总会过去。”
言临素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一通施针下来,言临素唇色已发白,紧紧抓着木桶的手背青筋突起,冰冷的背上终于为汗水所沾湿,汗水将寒毒带出他的体内,很快那水面便结了一层冰。
苏慕华挽了袖子将冰舀出,又添进热水。
言临素觉得丹田中有细微的真气流动,那感觉就像枯死的田地里吐出一点新绿。
一月后,言临素已经能坐着轮椅在寺中慢慢行动了,有时还能站起来走几步。
他的素影剑断在了昭阳殿中,谢若之将他推开时,他曾经试着以剑去对付那火药。
无坚不摧的素影剑竟然在那个时候从中折断了。
言临素反复想着剑断的一刻,他可以确定,并非是天然的断裂,那是针对他的杀局——这把剑曾经在江州落入小王爷的手中,后来他到京城时又还了来。
那日先帝扣住成王,他孤身进宫前也曾与小王爷交换了佩剑。
是他吗?
他已经能看得见了,只是看久了头还会疼。
此刻他就坐在院中看着书,那本谢若之手中得来的残书,这竟然是一本起居注,记录先皇行止的起居录,书籍已残,只有一些断章。
言临素慢慢翻着看,依稀看出正是先皇年间,是内辅袁清年死的那年。
风吹动枝头,言临素慢慢推动轮椅,看着院中青石板上冒出的嫩黄野花,他身中寒毒觉不出冷暖,总是怕冷,不知不觉已是春暖花开。
他让苏慕华回了京师,白玉芙蕖在照义楼——哦,不,两年前已更名了春风得意进宝楼——消息已经放了出去。
长风起天末,这江湖不知又会兴起怎样的波澜?
千里之遥的轩辕山,早开的桃花已经开满了枝头。
山主舒怀谨站在树下,手中抚摸着一只鸽子。
“师傅,”秦决意沿着山路走了过来,“怎么了,你那脸色好像谁欠了你三百两银子。”
舒怀谨脸色一沉,“都日上三杆了,你还不去练剑?”
秦决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每日都是辰时开始练的啊。”
“为师下山一趟,从今日起,每日你鸡鸣则起,一年之内断离剑要练到第六重,然后给我滚下山去。”
秦决意看着舒怀谨匆匆下山而去,纳闷地想这老头一大早吃了什么火药,转眼才想起轩辕山主竟然破了多年的例下山了。
五年后,永靖七年,这也是成帝坐江山的第七个年头。
河海清宴,天下太平。
冬雨连绵下了一日,渐渐地浸润得无处不是水汽,重重宫墙在雨中润泽成暗青色,连暮色中传来的钟鼓声都带着水意。
黄昏时分,身佩长剑,身着四品红色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