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树下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一人一马,这人着的本是一件白衣,此刻衣外披了一件雨披,只露了白色的衣袂。
雨水顺着他头上的斗笠而下,将他乌黑的发淋湿悉数沾于脸上,衬得那双眸子更是黑白分明。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
青年的身躯在宽大雨披下显得有几分清瘦,但挺拔的腰背已经蓄满了力量。
那张年轻的脸上挂着笑容。
并不狂妄,也不懒散,那种如三月春光明媚的笑容,只能出现在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年轻人脸上。
连朱永宁都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一个大雨的天里,看到这样的笑容,实在让人心情愉快。
他的目光落在男子腰间的佩剑上时,那是一柄青色的剑,只有三指宽,却比寻常的剑更长上三分。
六叔也在看,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素影剑?”
青年人坐于马上一拱手,道:“前辈好眼力,在下正是言临素。”
朱永宁冷哼一声道:“我道是哪来的道德君子,原来你便是言临素,舒怀瑾的小舅子?”
言临素笑道:“看来有个太过出名的姐夫,也并非是好事。”
言临素,轩辕山山主舒怀瑾夫人之幼弟。
当年舒怀瑾闭关,谢家堡与江湖上一些吃过舒怀瑾苦头的门派联手围剿轩辕山。
舒夫人当时正身怀有孕,率了门下弟子迎敌,虽力战退敌。但仍是惊了胎气,终于死于难产。
舒怀瑾惊怒之下,将诸派参与围剿轩辕山的人杀了个干净,一共杀了九十七人,才将沾染了鲜血的长剑掷于山门。
舒怀瑾痛失妻儿,而言临素比其姐姐小了十余岁,舒怀瑾便视如己出,将他抚养大,更将自己早年用过的素影剑传授于他。
谢家堡也有数十名好手死于那一战中。
轩辕山虽闭了山门,但仍分了外山和内山的堂口,内山堂闭门不出,但外山堂依然是这片江湖的霸主。
在这信阳江至轩辕山的西北一线上,各路江湖势力一直活得极为憋屈。
此刻见了言临素,谢家堡众人心下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六叔脸上现出惊疑之色,“轩辕山不是封了山,不问江湖是非么,言公子所为何来?”
言临素依旧含笑解释道:“三日前轩辕山已传信与各派,山门重开,此番我也是奉了山主之命下山。”
轩辕山久不问世事,却在这时候突然入世,舒怀瑾更派了言临素而来。
朱永宁可不认为这是巧合。
他冷笑一声道:“名利场中名利人,这王权富贵只怕是坟墓里的鬼都能爬出来,何况是红尘中的人?”
他方才使手段反败为胜,也不怎么光明磊落,但此刻目光坦荡。
言临素就笑了,他伸手拔了腰间的剑,只手勒紧缰绳,在漫天风雨中纵马而前。
“人生在世,百年之下不过黄土。有些事情若是份所当为,轩辕山并不在意江湖风评。小王爷得罪了。”
朱永宁头很疼,他也是习武之人,高低眼力自然有。
这言临素拔剑纵马仿若行云流水,素影剑薄而轻,但此刻他在风雨中持剑而来,朱永宁看着眼里却觉得胸口窒闷,有如临万钧之感。
这一把掌中三尺青锋,连风雨之势都压制住,这份功力已非他所能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言临素摆明了便是拦道来了!
朱永宁举起手中的刀,他已不能再看,不能再听。耳畔青锋划破风雨的声音,那声音让他心跳加快,热血沸腾,仿佛饮了最烈的酒。
刀剑相交,二人心下俱是一凛。
这少年看似浑身是伤,竟然手底下还这般硬?哪里像个锦衣玉食的小王爷。
言临素身形翩然后撤,落在江堤上。
江岸风急。他这一落定足,目光便落在谢不予身上。谢不予此刻身上已经衣不蔽体,极力遮掩的衣袍下,一双长腿隐约可见。
言临素皱了眉头,“你便要抓着这一个女子与我动手?”
朱永宁挑眉一笑,“你要她?好,送给你。”
他说着竟然就真的将谢不予推向言临素。
女子挣脱了他的怀抱,向着站在风雨中的青年冲了过来。她脸上的泪水已经滚落,她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哭着的时候,也是动人的,甚至还带着几分为风雨摧折过的美丽。
言临素虽不曾经历江湖,但也曾听说过江湖中的故事,美丽的女子上一刻还在红袖殷勤捧钟,但下一刻便从裙摆中衣襟里拔出刀来。
朱永宁看着他在笑。
言临素没有说话,将女子拥入怀中,自身上解下雨披,披在她的身上。拍了拍她的背,然后向着朱永宁走去。
朱永宁自风雨中抬头,正望进青年的眼中,他知道他已激怒了这个人。言临素望向他的目光仿佛着了火,声音却仍是平静的,“小王爷得罪了!”
剑光在雨幕中淡得仿若青烟,轻轻一碰便会散尽。
朱永宁有种错觉,这样的剑光就算碰上了,也如情人温柔的一吻。纵然如此温柔,他仍不敢碰触这样的剑光,朱永宁封刀猱身,当先抢攻。
雨水打在江面上,水花溅起泥泞。朱永宁与言临素都不再说话,二人出手都很快,此刻大雨迷眼,只见两条清影起落,偶尔风雨之中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
谢不予披着雨披退至江岸上,谢家堡诸人提了刀剑围了上来,六叔让了一匹马与她。“轩辕山的武功比想象的还要高,言临素,言临素,唉……”
“六叔,我不甘心。”谢不予咬了咬唇,目光投向江岸边。
老者轻轻叹息一声,“听闻连京城中的照义楼都派了人出来,如今轩辕山都出手了,不知是吉是凶,又是多少江湖是非。”
朱永宁本就不是言临素的对手,已经为言临素手中的剑压制着跪到水里去了。
他怀里的那方油纸包也落到了言临素的手中。
眼前这少年衣襟破碎,半边衣袂染血,纵然跪于泥地里,目中却仍是全无惧色。
暴雨如注,言临素白衣已湿透,人也淡得如他手中素影剑,他将剑锋从朱永宁肩头拔出。道:“成王之子,千金之躯能亲自过信阳江,胆色让人佩服。只是这欺凌女子的手段太过,今日这一剑便让你领些教训。”
朱永宁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血沫,“言临素你待我和谢家堡两败俱伤,再行出手,何必又来说我的手段!”
一条大江之上,黄水浑浊。乌篷船自风雨中穿出,江岸已在望。
言临素站在船首,气定神闲,笑得很和气,“这江上掌舵,浪里来去,还得多亏谢家堡的功夫,此行仰仗二位了。”
六叔掌着船首,乌篷船如片枯叶在浪尖起伏。谢不予帮忙掌着舵,倒是笑得温柔。
言临素向谢家堡的人道了别,拉着朱永宁,身影如白鹤冲天,惊鸿掠影一瞥,已在漫天风雨中离去。
这信阳江以南是一片山林,穿过山林,便可见到绵延的城郭。
雨仍在下,却已有些渐渐止了。
言临素衣袂飘然,沿着山路走,见朱永宁跟着他,俊美的脸上露了冷笑,不知又在转什么念头。疑惑问道:“小王爷笑什么?”
“我笑这谢家堡的人,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还对你感恩戴德得跟什么似的,就说那谢家大小姐的一双眼睛恨不得将你拉回去当乘龙快婿。”
言临素心情其实很好,天底下的男人,有美人为其动心,都是值得开心的事。更何况言临素才十七八岁,正在慕少艾的年龄。此刻江岸风雨迷离,他却仿佛走在了江南的杨柳岸边,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他听了朱永宁的话,一笑随口道:“什么乘龙快婿,莫非小王爷有什么姐妹要嫁了给我?”
朱永宁见他白衣贴于修长挺拔的肩背上,衣下系带束起一把细腰。朱永宁与他交过手,知道那腰身柔韧,蕴满力道。起了玩笑之心,“什么姐妹,本王看上你了不行?”
言临素闻言也笑了,“小王爷,莫与我开玩笑了。”
言临素自身上解下一个包袱,翻了两套衣衫出来。那包袱是用防水的布料制成,竟雨透不过。
他选了一套丢与朱永宁。“你我眼下便要入城,你这一身血泥,换了身衣物,以免惹眼。”
言临素身上原本的白衣为雨水打湿,再与朱永宁交手,也已沾了不少泥泞。
朱永宁拿了那套衣服,一笑道:“临素邀我宽衣,本王自然从命。只是这野地之中,若来了个什么人,见了你我二人裸袒相对,本王不知该如何解释……”
言临素居于山野,并不觉得人前宽衣,特别是同为男子有何不妥。
朱永宁长于王室之中,自六岁起便未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体,除了那些与他欢好的女人。
树林中水汽很重,连呼出的气都仿佛在耳畔,暧昧地发烫。
方才的玩笑便不那么好笑了,原来妥当的仿佛也不那么稳妥了。
言临素脸色一僵,“我去那边树林。”
“临素且慢,本王在家中都是由婢女伺候着更衣,这……还请帮……”
轩辕山的大弟子断然回绝,“出门简陋,王爷还是将就一二吧。”
朱永宁看着言临素头也不回转身出了树林,低笑一声,抬手解起自己的衣扣。
如意蝴蝶扣很快被解开,朱永宁脱了衣,露出精壮的胸膛。那胸口上有数道凝了黑气的伤痕。
他自靴筒中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刃,锋刃将伤口割开,朱永宁冷眼看着流出的血转了鲜红,再以布带缠紧。
做完这些,他飞快地自手臂上缚着的箭筒中取出一枚银色的箭矢,这一只箭筒为玄铁所制,极为精巧,方才他正是凭此射杀了谢不予的马。他拿了那枚箭矢在手中,旋开箭羽,并指如弓,夺地一声将它钉入梢头。
这是一枚中空的箭矢,装的是可供传令的烟花讯号。片刻之后,待他离开这片山林,便能放出他的消息。
第二章 江州
江州城是一座江城,城郭秀美,大雨方歇,天边露了一抹绚丽晚霞。
“不想大雨过后,此地倒是有如此美景。不知与轩辕山的景致相比如何?”
言临素目光自那晚霞上移开,他与朱永宁此刻正站在江州的街头。朱永宁立于他身旁,一双桃花眼正意态悠闲地看着他。换过干净衣衫,此刻的朱永宁也颇有几分玉树临风、温良无害,与方才大雨之中嗜血搏命的模样全然不同。
言临素下山之前,前由外山堂传了一些江湖的典故,江湖险恶,舒怀瑾也不愿自己的小舅子一下山便为人不明不白算计了。言临素博闻强记,倒也记得清楚。
朱永宁,成王第六子。虽只是庶出的,但如今朝局不稳,皇权弱,而诸亲王的势力又大。皇帝为了拉拢众兄弟,将兄弟的下一辈也都封了王。就像朱永宁这样的庶子竟然也有个燕安王的封号,虽然不是一字并肩的王,但终究也是个王位,不是什么侯爵子爵的位。
燕安,燕安取得是安宁太平的意思。但天下太平,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得了。
言临素奉命下山是因为舒怀瑾得了消息,这朱永宁亲自渡江,要将这一张藏宝图送往京中。这张藏宝图事关当年蛊王所藏之密,轩辕山主担心宝藏现世后如当年无相君一般为祸武林。
也刚好言临素学剑初成,正拿了山上的生灵练手。
言大师兄是学艺有成,但秦决意等一干小师弟手底下还没个轻重,将舒怀瑾珍藏的一套脱胎漆西域美女套杯打了个稀烂。
舒怀瑾赶紧找了个借口将言临素打发了下山来。
藏宝图?
言临素看着朱永宁的目光中有了探究之意,江山飘摇旦夕起风雷,秋暮霜寒之时,这小王爷渡江而来,为的便真是他怀中此刻揣的这张什么藏宝图?
朱永宁觉察到言临素的目光,含笑道:“临素这般看我,莫非觉得我比这风景更好看?”
这便已经唤上临素了,言临素唇角微抽,很显然这小王爷已经找到怎么和他说话,让他头疼的模式了。
他拱手道:“此刻已入江州城,我便与小王爷在此别过吧。”
“临素,且慢。”朱永宁笑道:“你我萍水相逢也是有缘,此刻天色将晚,你也不必急于赶路,不知可否赏光与我共饮一杯?”
“让开,让开……”许是下雨下得久了,这暮色之中江州城的街头还有着熙攘的人群。
一匹奔马从街尾奔入,马上的骑士衣襟上已经沾了灰扑扑的尘土,手中鞭子用力抽在马背上。
大雨过后的街头,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刚从临街的柜面上买了一本书,正站在滴水檐下翻看。不防备间,身上的背篓被奔马的马蹄带倒,摔到泥地里,背上还挨了一鞭子。
“兄台小心,”言临素伸手扶起了他,为他将从书篓里散落的书拾起。那是一本《传习录》,书上题了谢若之三个字,笑道:“这书沾了泥水可惜了,原来兄台名讳是谢若之,若之,若之倒是好名字。”
朱永宁道:“这骑马差人的服饰看起来似刑部的,不知何处又出了乱子,要这般着急。”
那书生抬起头来,言临素见他容貌竟有七八分与谢家堡的小姐谢不予相似,微咦了一声。
一双圆眸下一点泪痣尤为相像,只不过这书生一团温柔和气,倒比谢不予看上去斯文许多,谢若之接过书卷,忙不迭地谢过言临素。
朱永宁自然也看到了他的容貌,笑道:“这位书生你长得倒有几分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