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非常难过。我还得费好大的劲,一定不让我父母、哥哥、姐姐和妹妹看出什么破绽。我在餐桌上也交谈几句,也吃点东西;实在要呕吐出来的话,我就先###耐着,过后吐进抽水马桶里。我照常去学校,去游泳池。下午我也消磨在那儿,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我的僻静地方。我的身体渴望着汉娜,不过,比身体渴望更糟的是,我有一种负罪感。我为什么没有从水里一下子跳出来,向她奔跑过去呢?在我来说,一件小事浓缩了我这几个月来的心猿意马,正是这种三心二意使我居然拒绝承认她,以至背叛了她。不告而别是对我的惩罚啊。
我忽然又想,那一次看到的也许并不是她。我又没有看清楚脸蛋,为什么就能硬说一定是她呢?换言之,如果真是她的话,我居然会连她的脸蛋都认不得吗?这样一来的话,我到底能不能确信那一定是她呢?
再转念一想,我知道那就是她。她站在那儿,在朝我看着。可惜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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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18
汉娜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我还转不过弯儿来。我仍旧在四处寻找她的身影;很久我才习惯那些没有她的午后;见到几本书,我也会想,该选哪本书给她朗读才好呢。过了很长时间,我的身体才不再对她充满饥渴。在睡梦中,我的手脚还会想要摸索到她的肉体。我哥哥不止一次在饭桌上报告,说我夜里叫喊出“汉娜”这个名字。我也还记得上课时我什么也不干,就只是梦着她、想着她。开头几个礼拜我为内疚而煎熬,后来才渐渐消散平息。不过,我还是尽量避免走过她家那栋建筑物,而是走另外几条路。半年以后,我家也搬了,搬到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区域。我也还没有因此而忘记汉娜。不过,对她的记忆不再如影随形了。她的影子向后退缩,正像列车开过时分,城市就从车站向后退缩一样。可是那东西还在那儿,在后面某个地方,你可以折回去,搞清楚的确还在那儿。但是,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记起在中学的最后几年,还有大学的低年级,我都过着幸福时光。可是,真要讲却又讲不出什么来。这些时光毫不费力就过去了。无论中学毕业考,或是大学学法律,对我而言都不困难。我选择法律,是因为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真想去做。此外,无论是结识朋友,或是结交关系,甚至是结束关系,我都不存在什么难处。我几乎事事顺遂。没有什么是沉重的。也许,这就是我的记忆包袱很小很小的原因。或者,也可说我是故意保持这样小小的记忆么?另外,我甚至还怀疑,我的快乐记忆是不是真实的。因为,我越是想它,就越会想出一些尴尬场景和痛苦情况。再说,虽然我已经朝汉娜的记忆道声再见,但是,我却并没有将它克服。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再对人卑躬屈膝,我也不再自惭形秽;我不再自揽罪过,或者感到负罪;我也不再去爱人,以免一旦失去便又会悲痛万分。这一切我并没有故做什么明确的构思,只是在感觉上坚如磐石。
于是,我养成了一种目中无人、妄自尊大的习惯。我装得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感动我、摇撼我或者迷惑我。我是什么也不沾边。我还记得,有一位老师的慧眼看穿了这一切;他也曾经跟我在谈话中指出来,可我硬是无礼地把他敷衍过去。我也想起过苏菲。汉娜离开这座城市后,苏菲给诊断出得了肺结核。她在疗养院一呆就是三年,出院时刚赶上我进大学。苏菲很孤独,就想找老同###系联系。其实,要寻找到一条直通她芳心的路,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在我们一起睡过觉后,她终于明白,我的心并不在她那儿。她含泪问我:“你到底是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我想起了我的祖父,他去世前我去看他,他要为我祝福。我却对他说,我对这一套是既不相信,也不看重。我当时对于自己敢于这么做还沾沾自喜,现在想起来真无地自容。可是我记得,小小一个示爱的手势居然会让我如鲠在喉,不管这姿态是冲着我来,或者冲着别人。而且,要引发我的激动,一个电影镜头就已经足够。这种冷漠无情和极端敏感在我身上并存,我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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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19
等我再次见到汉娜,已经是在法庭上了。
这不是第一次涉嫌纳粹集中营罪行的审判,也并非主要的一次。我们的教授是研究纳粹历史和有关司法审判的少数专家之一,他以这次审判为主题组织了一个讨论班,希望学生能够协助审判,也好让他看看学生学得怎样。到底这位教授要考查、确认和驳斥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有一点我却印象很清晰,我们在讨论班里辩论过一个问题,追溯###的惩罚是否应该废止?是否根据犯罪当时就已经存在的刑法有关条文,来判决集中营看守和帮凶就已经足够了?或者,这问题是否还涉及到另一个方面,即他们犯罪的当时,该条文到底是如何进行解释的?又是怎么应用的?又为什么没有应用到他们身上?更延伸开来说,到底什么是法?法就是写进书本的吗?还是在社会上实施并得到遵守的?或者,不管写不写进书本,法乃是在正常情况下必须在社会中加以实施并得到遵守的么?
教授是一位长者,从国外流亡归来,对于当时德国法律界保持着一种旁观者的超脱。所以,他一方面以丰厚的学识参加辩论;另一方面,解决有些事例单纯依靠学问还不够,对于这些问题他就保持一定距离。教授的名言是:
“请看清那些被告,你们找不出一个,会真的相信他们当时有权杀人。”
讨论班在冬天开始,而审判则在春天,持续了好几个礼拜。法庭是礼拜一至礼拜四每天开庭,教授把学生分成几个小组,每天一组轮流出庭,以便对每一次开庭都做逐词逐句的记录。然后,礼拜五讨论班上课,对本周前几天所搜集到的材料进行评价。
是评价!而且是评判过去!我们学生在讨论班里把自己看做评判的急先锋。我们使劲推开窗子,放进新鲜空气,一阵疾风最后会呼啸着吹掉灰尘,那是社会曾经容###过的,社会容###这些灰尘堆积在过去的恐怖之上。我们责无旁贷,要让人们能够呼吸清新和眼见为实。我们并不依靠书本上的法律知识。我们坚信,最后必须进行审判。我们同样一眼就看出来,过去对某几个集中营看守或帮凶虽然也审判过,但只是走过场而已。有整整一代人站在审判席上,他们或者曾经为看守或帮凶服务过,或者没有设法去制止他们,或者,在1945年以后,原应该把这些人从人群中揭发出来的,而实际上他们没有这么做。我们也要对他们进行评判,把他们###在羞耻之下,以这种办法对他们进行审判。
在第三帝国,我们各自的父母所扮演的角色很不相同。好几个同学的父亲曾经参加战争,其中有两三个的父亲是正规军军官,一个人的父亲还是党卫队冲锋队军官。这些人当中有人在司法部门或地方政府任过职。我们的双亲中也有做教师或者做医生的,又一名同学的叔叔或舅舅曾经是内政部的高官。我敢肯定,如果我们询问他们,或者他们回答我们,讲起来一定五花八门,各自都有一本账。例如,我父亲就不喜欢谈论他自己,但是据我所知,仅仅因为他曾经计划讲授斯宾诺莎①,就给撤消了大学哲学系的教职,被迫在一家搞旅游地图和小册子的出版社担任编辑,带着我们全家艰苦地度过了战争时期。那么,我们又怎么判他以可耻的罪行呢?我却这么做了。我们当时都对双亲判了可耻的罪。我们认为,他们没有在1945年后把那些作恶者从人群中告发出来,而犯了知情不报的罪。
在讨论班中,我们这些学生形成了很强的班组特色。我们是所谓“集中营讨论班”。起先,这是别的同学给我们起的称号,后来我们就这样称呼自己了。我们所干的事情其他同学未必感兴趣,很多人是敬而远之,更名副其实地吓跑了几个同学。我今天回想起来,我们那种热情,要使那些可怕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并让每个人都了解的热情,也的确有点令人望而生畏。我们所阅读、所听闻的事实愈可怕,我们的责任心就愈坚定,一定要揭露罪人和控诉罪行。甚至于,当事实摆在面前迫使我们骇然窒息时,我们还是会胜利地把材料高高举起,口里高声叫道:看这些东西啊!
我参加讨论班完全是出于兴趣。这毕竟是新鲜事,不是买卖法,不是犯罪团伙或同案罪犯,不是中世纪法典,更不是纠缠着法律哲学的老古董。我把目中无人、妄自尊大的态度也带进了讨论班。不过,当冬天渐渐来临,我开始感到越来越不能撒手脱身——不管是从我们所阅读、所听闻的事实,还是那种抓住了讨论班里学生们的热度,都将我紧紧地吸引住了。一开始,我还装做只想参加学术研讨,或者是出于政治上或道德上的热情。但是我愈来愈得寸进尺,我要分享全部的热中沉迷。其他人也许觉得我拒人千里,或者傲慢自大,我在冬天的几个月自己却有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其中有归属之感,也有同自己、同自己所做的事、同那些与我一起做事的人之间意气相投的感觉。
《朗读者》20(1)
审判在一座邻近城市举行,离本城一个钟头车程。我从前还没有机会到那个地方去。那天,开车的是另一位同学。他是在那儿长大的,了解这座城市。
那是个礼拜四,审判在礼拜一就开始了。已经审讯了三天,可是时间都花在辩护人提出所谓“偏见回避”的动议上面了。我们是第四组,要见证对被告人本身的审问,也就是真正审讯的开始。
我们开上贝格路,头顶心上果树正是繁花似锦。我们一路上情绪高涨,终于可以将所学的理论用于实践了。我们并不仅仅将自己看成是旁观者、聆听者或记录者。观察、聆听和记录不过是我们对评价历史的一份贡献。
法庭设在一座世纪之交建造的大楼里,那时典型的法院建筑是阴沉昏暗和装腔作势,这栋建筑物却没有沾染这一风尚。刑事审判法庭设在一间大厅,室内左边开着一溜儿大窗子,乳白色的玻璃挡住了闲观者的视线,但也透进来大部分光线。窗前坐着检察官们,衬着背后春夏之交的明媚阳光,他们只是略有轮廓的剪影。法庭由三名黑袍子的法官、六名当地选出来的公民组成,坐在大厅的正前方。被告和他们律师的坐席设在右侧,他们人数很多,添加的坐椅和桌子一直延伸到大厅中间,直抵观众席。这样一来,有几名被告和律师就是背向我们坐着。
其中一人居然就是汉娜!
一直到听见叫她的名字,她应声站立起来,向前走上去,我才认出她来。当然,我一听“汉娜·施密茨”这个名字,就马上明白了。随后,我也立刻认出了那身体,那脑袋,挽着一个很奇特的发髻;那头颈,那宽阔的背部,还有那强壮的臂膀。她把身体挺得笔直,双腿站得坚牢。她的双臂闲搁在两旁。她穿着一袭灰色衣服,袖子很短。我认出了她!我感觉却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的虚空。
一时,我只听见审判官跟她在一问一答。
是!她愿意站着说话。是!她1922年10月22日出生在赫尔曼市,现在四十三岁。是!她曾在柏林的西门子工作,在1943年秋天加入了党卫队。
“你是自愿加入的吗?”
“是的。”
“为什么?”
汉娜没有回答。
“尽管当时西门子曾经要提升你当工头,你还是加入了党卫队,是吗?”
汉娜的辩护人一跃而起:
“请问这里说的‘尽管’是什么意思?是否想假设,一位妇女在西门子被提升到工头的位置,她就不应该加入党卫队了?我认为,这只是我的当事人当时的一项决定,没有理由成为提问的话题。”
他坐下了。他是辩护人当中最年轻的,其他人年纪都比较老。其中还有几个老纳粹分子,这点是渐渐###出来了。这些人使用着特定行话和固有推理,汉娜的律师一概不予理会。但是,他太浮躁,太急功近利,这对他的当事人必然造成损害;就像他的上述同事一样,他们又臭又长的纳粹腔调,对于他们的当事人也有百害而无一利。话说回来,他这一次的确赢了这个回合,审判长看来有点尴尬,对汉娜为什么参加党卫队的问题,不再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是,这个局面却促成了一种印象,即她之所以加入党卫队,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不是迫不得已。这点对她不利,马上就会见分晓。陪审团里有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