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贯穿脑海,从归青的眼中,方远忽然见到了他熟悉的那种炽热。
夏日,麦田,长谷的溪流与树林,蝉鸣,少年,青春。十七岁的方远与归青。亲吻,告白。
那时他眼中的光,是那个夏天里最亮的星辰。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一样站起身来,归青的指尖还停留在原地,空空的,滞着。
方远稍稍清醒,顿时心生懊悔。却看归青垂下了手,嘴角轻扯着:“没事。”
“我不会强求你。”
“归青…”
归青苦笑着,低下了头,口中仍是轻念着“没事。”似是在安慰什么人,然而身体紧绷如弦,仿佛封存着正在体内横冲直撞的一切。
方远看着,他后颈突兀一块骨,苍白的肤光投下阴影,像是座坟头。
他忽然意识到,他也许真的命不久矣。
后来还是让归青出了院,只是他已不能离开输液与药物,没有方远,院方不会让这样的病人出院。
公司那边索性发了封离职申请,方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去阳春里与归青同住。
这么征求意见时,归青的神情有些莫测。
“你那边,就这么放下了?”他说着,眼神有些戏谑。
“你可还有妻子。”他提醒他。
方远看看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想了片刻将它取了下来。
“没有什么妻子。”他说,背起归青放在地上的行李,推着轮椅上的归青往家走。
轮椅上的人听闻微微蹙眉,却没再说什么。
触及到了方远的生活,归青便闭口不言。
方远其实并不避讳,婚姻的未来多少已可遇见,他尝试过挽救。某个深夜他接到妻的电话,对方依旧温柔澹然语调,方远却听得出她的疲惫掩饰,渐渐的他眉目黯然,最后无声挂断。
归青一直在身后看着,方远回过头来见他面色忧虑,便只有苦笑。
“是前妻来电话,在商量离婚。”
他将归青身上的毯子角掖好,抚过他略带困倦的眼角,说话的语气仿佛讨论他人。
“她说她现在有了新生活,那人待她很好,比我好,且孩子和他一起也会比现在健康。”
归青无声,他不过问方远的生活,只是对方若是主动说起,他自不会拒绝聆听。
方远在他身边坐下,略略地说了与她的事。
“总还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雨天会将伞立在门旁,有次忘了拿伞淋一身雨,回到家发烧,醒过来看她把弄湿的文件一张张铺在地板上,用热吹风吹。那时觉得她就像是灵药,服下去便可暂忘忧愁得以度日,于是想到结婚,并未有进入坟墓的想法,后来有子,多少以为如释重负,完成了最本源的任务,问心无愧,可以继续稳妥地下去。”
方远嘴角牵动,目光沉浮。
“有时想想,其实一切都是在药效里,她能救我,我却未必能帮她。”
方远说着,归青将手从毛毯下伸出来,轻轻地握了握他。
“好在你这样,并不算辜负她。”
方远不置可否。
☆、苔生
离婚协议书不多久寄了过来,方远正在厨房做菜,听到归青唤他便出来,律师带着白纸黑字坐在客厅里,他读过协议书上的条款,没多挑剔,擦净了手爽快签名。
“还请回去告知叶女士,这些年是我辜负了她。”
律师接过协议书,神色复杂地打量了面前的二人一眼,并未说什么,就此告辞。
自此他告别二十年间所有财产,恢复单身。
归青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送客,接着回到厨房,神色如常。
晚饭时他特意为归青加了一个菜,鸡蛋羹,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蛋羹嫩白,就着鸡汤炖出,咸鲜适中,撒了葱花。做了一小碗端至归青的面前,他有些讶异。
“怎么,庆祝回归单身?”
方远一下一下在抹布上擦着手:“女儿最喜欢吃这东西,今天做一次,以后估计没什么机会了。”
归青听了,用勺子尝了一口,确实不错。
“你可以做给我吃,”他似是无意,“我也喜欢吃这个。”
方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晚间吃过药后方远替归青洗澡擦身,归青的虚弱早已无法独自在热水蒸腾中完成沐浴,方远亦怕他一人在热水里泡太久会诱发心脏病,于是改用湿布擦身。
取了热水与巾布来,他将归青的衣物除尽,较之第一次见他裸裎的样子方远心里已平静很多,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触目惊心。归青变得极瘦,肌肤之下似是只有骨骼的轮廓,皮肤感染在他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瘢痕与瘀创,仿佛伤痕的展览馆。
他作为男性的下身枯萎垂然,更丝毫没有生机可言。
注视这具身体,无关情欲,有的只是悲凉。
方远竭力克制脸上的表情替他擦洗,归青也很识趣地不与他目光交流,任由方远摆弄着自己的身体擦擦抹抹。他已没有余力去屈辱与羞愤,仅抵抗病痛就足以耗尽他整个人。何况发病至今,方远早已见证他各种不堪狼狈。他第一次失禁,没有控制不住,浊臭排泄物脏了一床,他近乎崩溃地大哭,最后也还是由方远安慰着一手换下拿去洗。
被病毒消磨的时间里,归青已渐渐懂得扼杀自尊。
方远的动作很轻,生怕他的身体在自己的动作里承受额外的痛苦。眼前枯朽的躯体触动着他心里的茧,那个似浓墨般纠缠不清的盛夏夜,少年的爱欲急不可耐地在彼此唇齿间绽放。他依记得那时归青的身体,年轻,丰盈,健康。那时蝉鸣在他们四周涌动,星辰与风,他在懵懂之中被扯入难以挣脱的漩涡。象牙色泽的交缠与湿红的吻,成了他此生背负的光鲜灿烂的罪孽。
归青是个极漂亮的少年,抽屉洞里永远有女生的情书与糖果。高中之后他们各自都经历了初恋,然而直到那个夏夜里方远才知道,真正的爱与欲望,究竟是什么样的。
归青凝视他的眼眸,是那个盛夏里最明亮的星辰。
他的爱,足以吞没方远的一切。
他的爱,是方远一生都不能面对的罪。
二十年后,已近中年的方远在病床上清理着旧友破败朽坏的身体,仿佛赎还。他以为自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他没法承担归青全部的感情。他想着那个他窥探过的世界,其中的绝望太过深重,方远明白自己永远帮不了他。
他轻轻将人翻过身来,擦洗后脊尾椎一带的渗血皮肤。
归青侧躺着,口中轻轻哼唱。
“。。Que sera;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 is not us can see。
☆、落窠
中途回过一次城市。
从民政局出来,领了离婚证,二人都十分平静。即便是在离婚的过程中也全然不曾失态,实是难能可贵。
这就是好合好散?
方远站在民政局门口,难得的自嘲。
“过年女儿就十岁生日了,她想和你一起过,若是没有事,还请过来一起过个年。”
临走前,妻突然说。
方远想想无可推辞,毕竟骨肉难舍,就留了下来。
新年在岳母家吃饭,双方彼此有过照应,老人尚不知婚变,春节时热络地为一家人包饺子准备年夜饭。方远坐在客厅里陪老丈人看电视,小姑娘抱着洋娃娃走过来,委委屈屈地朝方远怀里一钻,声音软得沁水。
爸爸,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
方远有几分震动,然而没有作声,只是轻抚着孩子的头发。
妈妈说,爸爸心里有个人,装不下我和妈妈。是这样的吗?
孩子湿润的眼眸哀哀地看着他,满是乞求。
爸爸,让那个人出去吧。宝宝想跟你在一起。
方远笑着,把孩子抱起来,一下一下哄着。
说什么呢,爸爸永远最爱你。
一旁的老人看着电视,见状问道。
“怎么了?大过年的耍起性子来了?”
“没什么,”方远轻抚着孩子哭得直抽的后背,哄着,“小孩子脾气罢了。”
之后回到小镇,他推着归青走过他们曾经的学校,归青怂恿着他去找当年扔在教学楼顶层废桌子洞里的钥匙,打开天台的锁。
钥匙是当年的学生偷偷配的,午间总有恋爱的学生借此上天台享受独处时光,归青与方远也在那里消磨了不少个无所事事的午后。
冬天尚未完全褪去,顶台的风凛冽而冰寒,夜间偶有几处放着烟花,色彩斑驳,意兴阑珊。方远用自己的围巾把归青裹好,想起大衣口袋里还有几根未燃的仙女棒,女儿临别前送给他的礼物。
方远坐在归青旁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几根冷烟花,点一根放进归青手里。
银白的光带着微微的破损声,在眼前燃烧。
归青低低地笑,眼里有不甚明亮的光。
他人虚弱,精神却很好。
“你还记得当年追你的那个女生吗?她嫁了一个本地人,开毛纺厂的,据说生了一对双胞胎。”
方远点点头,有些无奈的笑。
“我记得高一我躲了她一年,后来实在没办法,她成了我同桌。”
“你倒是挑剔,”归青笑他,“果然是和校花谈过恋爱的男人啊。”
方远不答,归青回溯过往的能力实在比方远强很多,这让他有些头痛。
至于那个校花,却实实在在是个三角故事。
那是镇书记的女儿,母亲出过国,整个班级里她唯一欣赏得上的男生,其实是归青。
然而方远不知道他是无知还是有意为之,总之最后他和校花在了一起。
二十年后归青笑着揭露:“她向我来告白,我便跟她说了一句话,我喜欢方远,你只看得见我,我也只看得见方远。”
方远有些沉默,但是看到归青说完这句话就轻轻地笑了起来,心中又松懈下来。
一根冷烟花灭了,又燃起一根。
方远盯着手里轻轻炸裂开的冷色花火,忽然问。
“归青,那个人,是谁?”
这回,却是轮到轮椅上的那个人沉默。
“我们都有过错的…”
归青看着他,笑得苦涩。
方远将手放进他掌心,轻轻捏了捏。
“他从外面来,是一个医生,镇里只有他知道我的事情,我想着总要有个生活,便和他在一起。”
归青低下头。
“后来他突然失踪,我等了几年没有结果,期间也遇到一些人,来来去去,却都是萍水之间。真正有过的,只有你和他。”
冷焰火渐渐熄灭在末端,方远没有放下,指尖猝不及防流过一阵热烫,他没有放手。
☆、落窠
归青第三次住院,没能离开。
他被转去了大医院,安排在无菌室里,里外进出都需要穿特制的隔离服。方远开始每天五点起床,买菜做饭打扫,把准备好的饭菜装在饭盒里,接着坐城际公交去归青的医院送饭。
归青只吃得下他做的东西,于是他每天变着法儿的做出清淡饮食,而归青每天都要吃一碗他做的鸡蛋羹。
有时他看着他输液,突然呕血,多种并发症使他由内而外溃烂,最严重的是肾衰竭。他猝不及防被吐了一手血,却也顾不上什么,轻抚着他后背,脊柱在掌心的形状几近尖利。
后来他站在盥洗室里洗手,呆呆地看着手套上的血迹被冲刷干净。
回镇的旅途不算短,方远却清楚记得有三十二根电线杆四家超市六十幢房屋。
新的血液化验单里,归青的血小板和白细胞都不足1%,他一直都在输血,只是没有一个人的血液能够拯救他。
医生告诉他已经可以考虑准备后事了。
他坐在回镇的公交上,手里捏着化验单,脑子里在想,分明早上归青还在吃他煮的粥。
回来时微微下起小雨,他看着窗外的景色渐渐被雨冲走,再也看不清电线杆和房屋。
他想起归青的无意义论。想他的冷烟花,苍白无力的光,却也依旧有灼手的温度。
他想一切何以至此。后来又想不过如此,他是归青亲友联系人里的唯一一人,很明白了。
可是没有意义,又为什么要有爱。
他做了归青爱吃的鸡蛋羹,放在保温煲里的最下层,小心翼翼拿出来,放在折叠板上。
归青看着,已经没力气吃。
“等凉一会儿吃也行,我喂你。”
方远坐下来,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又取过棉签蘸了点水,润了润他干涸的唇齿。
他的视力也开始衰退,方远有时拿他架上的书,坐到身边读给他听。
归青看不见,于是偏着头听他念,方远的声音是男子的低缓,却有一丝不确定般的恍惚。一如他本人。
“I dreamed I stood upon a little hill。
And at my feet there lay a ground ;that seemed like a has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