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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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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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10年,人们由开始的盲目和狂热逐渐变得清醒和反感。在两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被打倒之后,周成了被打倒的对象,这一点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干部中流传着毛泽东的一个指示:“批邓不批周,批周必大乱”。我们从电视报道中看到,在向周恩来的遗体告别时,江青没有脱帽,这马上引起各种议论和责骂。其实我注意到,时任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朱德也没有脱帽,但没有人说朱德,因为他年龄实在太大了,而且,都知道他和周恩来是亲密战友,对他而言,决没有不敬的动机。
  接近清明节的时候,民间自发的吊唁周恩来的活动渐渐高涨,从成都市的中心——人民南路广场到人民公园,大街小巷墙上贴满了歌颂和缅怀周的文章、诗词和绘画,其中一些水平相当高,观看、朗读和抄录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歌颂周的内容和对江青等的批判、影射往往结合在一起。后来,干脆出现了公开点名批判张春桥的大字报,作者是某工厂的技术员白智清。在大字报之前发生了争执,最后大打出手,一边是市民群众,一边是“文革”中的造反派,因为立场和观点的对立而口角,并且发展到拳脚相向,结局是造反派被打伤住进医院,四川省委的领导在中央的压力下到医院看望和慰问。我清楚地记得,从1967年5月起,成都市民就是造反派的“铁杆后盾”,造反派和其他派别发生争斗时,一声号令就倾城出动,而现在全城百姓对造反派则是非常反感。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这才短短的不到10年!
  4月7日晚,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中传来中央处理###的报道,我听得目瞪口呆,我绝对想不到在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暴动”,想像不出成千上万的人在北京举行抗议,想像不出在一个历来号称“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的首都发生一场血腥镇压。报道中引证了“反动宣传”中的这种言论:“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社会一去不返了……”这话的震撼力、冲击力是难于形容的,它道出了我蕴藏在内心最危险、绝对不敢说出来的思想。
  ###的清理运动波及全国,几乎每个单位总有人出差北京,或者有职工的子女在北京上大学,“说清楚”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一时谣言流传,人人自危。这一年天怒人怨的迹象一再出现,7月底唐山发生大地震,死伤极其惨重,紧接着8月中下旬在四川北部的松潘、平武之间相继发生了两次级的强烈地震,在成都有明显震感。大部分人家搬到户外居住,广场上、公园里床铺鳞次栉比,每家人的占地面积几乎就相当于铺位的大小。夏季的瓢泼大雨使露宿的人们叫苦不迭,院子里时常漂流着蔬菜和瓜果,刑事犯罪的数字直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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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友渔 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2)
几乎所有的工厂停了产,人们在户外受苦,但不敢回到家里,政府(那时叫“革委会”)动员但无济于事。突然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撤不撤街头的铺位,回不回家,成了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依中国几十年的规矩,政治运动的风暴一来,什么事情都不由分说,立即解决。
  这件大事是:毛泽东逝世了。
  记得是在9月9日下午,我和妻子正走在大街上,要去看一场电影(大概是关于“广交会”的纪录片,那时完全不上映故事片),突然,街头喇叭传出中央关于毛泽东逝世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电影院贴出停映通告,我们立即返家。一路上,看到每个人都是满脸茫然的表情。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极度茫然。10年来,毛已经被塑造为神,每个人每天都要重复若干遍“万岁”和“万寿无疆”,习惯成自然,这时听到的消息,好像是发生了一件违反自然规律的事。
  随着收音机反复传来同一内容,加上各种后续情况的报道,我终于能够确定:毛主席确实是逝世了。10年的“文革”使得几乎每一个中国人在政治上都异常敏感和有经验,我立即意识到:中国要大变,也许,我们这一代的命运前途也会随之改变。
  1977和1979:考试与入学
  “四人帮”的覆灭让人着实高兴了一阵,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很可能既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高级干部们也走上了大街,和普通民众一道游行,欢庆这次###的胜利,很显然,他们最先和最真实地把握到了当时流行的口号“第二次解放”的含义。
  但是我的预测却落空了,“四人帮”的倒台并没有马上带来政策上的变化,这让人失望,也让人感到无法理解。当然,后来知道这是历史的巨大惯性。最高领导人中有的不愿改变以往的金科玉律,同时也要保护自己从“文革”中得到的既得利益。我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因为这之前任有种种倒行逆施,心中总是坚信它们违反根本的人性和社会发展规律,一定不会长久,但如果一个变得较为正常的社会都要判定我们一代人成为牺牲品,那真是无力回天的事了。
  大约从1977年的夏天开始,我渐渐看到了变化的迹象,许多科学家亮相发言,谈论科学队伍的青黄不接,教育遭到的破坏和急需恢复。快到年底,中央终于发出通知,决定恢复高校的入学考试。
  准备和参加考试自然非常紧张,不过考下来我的自我感觉很好,毕竟,以前在校时一直是好学生,而且,虽然一般地说我们这代人耽误了整整11年光阴,但我却基本上没有丢开过书本。但是,录取的结果是,我落榜了!因为,这一次录取的政治审查标准,还是援用“文革”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感到极度尴尬,生怕人们问:平常说得那么行的,怎么连大学都考不上?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是“77级”,实际进校时间是1978年春节之后。录取工作已经完全结束了,中央指示在落榜生中补招一些人入学,许多学校宣称校舍没有空余,中央又指示让这样的学生住在家里,实行走读。这是异乎寻常的举措,体现了为现代化培养人才的苦心孤诣。最后,我成了一名“走读生”,被四川师范学院数学系录取。大家都说,只有邓小平才能做出这种打破常规、坚持到底的事情。
  学校把年龄大的学生分在一起,称为“大班”,我们都有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感觉,特别珍惜现在的机会,学习极其刻苦。新时期也有种种新问题,是校方和老师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开学出现的最大问题是怀着“天之骄子”心态进校的77届新生与尚未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之间的冲突,新生对未经考试就读大学的人表现出公然的鄙视,“工农兵”们也不服气,学校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双方相安无事。数学系把新生好好教训了一下,办法是举行一次“摸底测验”,试题相当深,以至于大半同学不及格,狼狈如此,自然失去了傲视“工农兵学员”的本钱。
  当年一个普遍而又严重的问题是77届学生中出现了“陈世美”,一些人“中举”之前“落难”在农村或基层单位,草草结婚,生子育女,一进大学,周围是如花似玉、天真清纯的“小班”姑娘,情不自禁地燃起抛弃发妻,另度一春的欲念。记得那时学校领导、年级主任或班主任经常接待前来哭诉、哭闹的“秦香莲”,流言和故事飞快地在同学中传播。当年《人民文学》上有一篇小说《杜鹃啼归》,讲的就是这种事,影响很广。据我观察,我校的“陈世美”们似乎没有人成功地谋得新欢,除了暴露自己的不忠,只落得学校的处罚和同学的批评、议论。
  

徐友渔 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3)
经历“文革”摧残的大学校园在70年代末显得生机勃勃,思想空前活跃。最吸引我的是各种课外讲座,数学教授们的讲演我几乎一场不缺,值得回味的是,他们讲完专业问题之后,总要小心翼翼、自责地补充一句:“我这次没有阐述马克思《数学手稿》中的光辉思想,这是我今后要努力学习和改进的。”我读过马克思的《数学手稿》,那根本不是数学著作,而是黑格尔哲学概念的搬用,但教授们不发挥马克思的思想总有一种有罪感,就像几年前发言、写文章不引用毛主席语录就没有正确性一样。四川著名作家雁翼的讲演很大胆和刺激,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其实,历次运动整知识分子,下手的还是知识分子。”在讨论“真理标准”的开始,四川大学一位哲学教师来做报告,谈到她在北京开会的情况,似乎有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的紧张气氛,我不明白,为了一个简单的哲学命题,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我在“文革”期间结识的两个好朋友H和Z与我同年,他们对于报考大学没有信心,以为年龄这么大根本没有希望,结果直接考研究生倒考上了,而且都是北京大学!一个是西方哲学专业,一个是英美文学专业,他们考得十分顺利,成绩名列前茅。在H到我家告诉他的喜讯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我怎么就丢了研究生呢?当即下了决心,下一次一定考,也要挑最著名的学术机关!
  上大学只有一个多学期我就开始准备考研究生,我原本打算报考数理逻辑专业,在此之前自学了希尔伯特和阿克曼的经典教科书《数理逻辑引论》,但第二年却没有相关专业招生,于是改考现代西方哲学,打算研究罗素,这离原先的计划最接近。准备工作相当艰苦,因为本科课程很重,不过考试比较轻松,我问了考场上坐我周围的相同科目考生,他们居然连指定的专业书《分析的时代》都没有找到,这是“文革”前内部出版书籍,我在当知青时就读了5遍以上。
  大约在1979年9月下旬,我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录取通知书,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数学系为我搞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欢送会。那一年,四川师范学院一共考取3名研究生,全是77届学生,当然我们的教师中报考的人更多,但没有一个人考上,尽管他们的条件要好得多。我在学校赖到最后一刻,因为我太喜欢学习数学。我告别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最怀念的,是和大家一起解难题的幸福时光。好几个同学后来告诉我,这话把他们气得半死,外人很难体会解不出数学难题有多痛苦,这完全不是可以靠勤奋、开夜车解决的!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心爱的数学,随着北上的列车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一路上心潮起伏。那时考上社科院的研究生似乎是很了不起的事,我的一个亲戚是大学的系主任,他的一个熟人考社科院研究生失败了,他为我的考取十分自豪,说:“敢去考就很了不起,更不用说居然还能考上!”我一个哥哥在祝贺之余有些遗憾:“好倒是好,不过没有‘社会’这两个字就更好!”几十年来,中国人的不变观念还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社会科学总是意味着危险。
  三年的研究生生活似乎乏善可陈,没有校舍,我们哲学系的学生暂时住在通县的一个车马旅馆里,条件较差。我很快就发现,社科院有很强的研究力量和传统,但教学完全不行(我认为经过了近30年,时至今日还是如此),我除了主动去上上一届逻辑专业研究生的数理逻辑课程,其余时间完全是自学。
  我们当时正处在一个思想解放、热气腾腾的时代,西单“民主墙”前天天都是人山人海,图书室里,除了可以看《###》,还有几种香港出的政论性杂志,哲学所的负责人是一位曾经在军队工作的高级干部,他经常来看望研究生,带来不少内部消息,相比于其他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他说话相当没有顾忌。那时党内正在热烈讨论“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从这位负责人的议论中可以知道,他和许多人都主张对毛泽东的晚年错误讲深透一些,对“文化大革命”的危害说充分一些,不过,最后的表述没有采纳这种意见。
  1986—1989:“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
  

徐友渔 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4)
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真是热得现在难于想像,记得我刚到北京念研究生时,举办一场哲学专业的讲座,参加者往往在千人以上。哲学所的梁志学先生讲“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地点居然安排在中国天文馆,人民大学开设“现代西方哲学系列讲座”,可容千人的大礼堂场场爆满。我记得,武汉大学江天骥教授讲“逻辑实证主义”,北京大学熊伟教授讲“存在主义”,我参加了。江教授说广东话,人们听不懂,但至少有好几百人坚持坐到底。熊教授是海德格尔的亲传弟子,所以吸引的人非常多,但他显然心有余悸、言不由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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