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寝宫帘外,面带戚然,眼圈泛红。见到我,他疾步而来,看一眼我母亲,然后俯下身,沉声对我道:“政……世子,你听好,切莫乱了分寸……你父王——”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道,“薨了。”
叔父多虑了,我并没有乱分寸。当母亲坐倒在地上掩面而泣的时候,我没有和那些宫女一起去搀扶她。我默默掀起珠帘,走进父王的寝室。我感觉到叔父凝视的目光,便转头冲他笑一笑。摇摆的珠帘后,他的目光一热,微一颔首。我便不再犹豫,径直走到父王的遗体前。
父王安静地躺在一张精美的毯子上,双目紧闭,双唇紧抿,一身白色亵衣,头发披散着。此刻,他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一国之君,只是一个灵肉分离的中年人。曾经,他是那样巍然神圣,举手可决万民生死,投足可致一国兴衰。可是现在呢……一念至此,我才恍然觉出尴尬:我的父王去世了,我竟没有多少悲戚!为什么呢?我想了想,苦笑一下,“父王”——“父、王”,或许平日里他给我的感觉,更多的是一个“王”……他现在远去了,以前的种种是非亦随之而逝,渐渐地,一种失去至亲的辛酸难过仿佛海潮般席卷而来,拍击着我的胸膛,堵塞住我的鼻咽,一阵咆哮后,它选择了从我的双目喷薄而出。父亲……我抓起他的手,让滚烫的泪水扑嗒扑嗒落在冰凉的掌心,我把手贴在面颊上,感受着从未得到过的爱抚。
当我沉浸在悲伤中,无心去介意珠帘外的窃窃私语,可是越来越大的争吵声终于惹起我的不快。于是我闻声而出,这才发现寝宫外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了。十几个大臣,脸红脖子粗,泾渭分明地聚成两群,彼此投以恶狠狠的目光。他们太过专注,以至竟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
叔父和几位须眉皆白的朝廷重臣肃立在我母亲身边,面色阴沉。对面人数多一些,都是如叔父这般年富力强的大臣,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着一对母子,赫然便是孙美人和成蟜。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家伙正在神气活现地说着什么。这人我认识,中常侍叔孙谋,他是父亲身边的宠臣,也是成蟜的师父。只听他扯着公鸭嗓道:“……总而言之,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王走得匆忙,未及留下遗命,但是先王生前最是宠爱成蟜公子,这点有目共睹……”“住口!”一声断喝,一个美髯及胸的矍铄老者从相国吕不韦身边走出几步,此人乃御史大夫,司马无忌老先生,他横眉立目,点指对方,“叔孙谋,先王尸骨未寒,你便想替主篡位么?!”叔孙谋脸色顿青,杀气一掠而过,他干笑两声,“在下岂敢!只是,若此事处置不当,恐怕朝中……难安啊!”“那也须等先王入土为安后再说。”相国吕不韦冷冷发话道。随即,他躬身向我母亲施礼,朗声道:“先王薨殁,臣请王后节哀顺变,委派能臣,主持丧礼,以厚葬先王。”母亲哑声道:“妾身心神已乱,还望……还望相国多多费心,遣人办理吧。”“臣定当尽力而为。”叔父再次躬身施礼,身后露出叔孙谋写满仇恨的脸。
父王的丧礼隆重异常,繁琐的礼节程式令我疲惫到不欲再叙述一遍。只是,在满朝大臣哭灵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除却相国吕不韦及几位老臣,大多数人都是嚎声震天,眼睛里却无悲戚之色。叔孙谋的脸上更是始终铁青着脸,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到他,我不禁回头去看成蟜,不料只看到一张傲然的面孔。我不明白,他平日与父亲百般亲近,为何如此时刻,不见悲戚?
在丧礼进行的十几日内,一股阴风悄然刮起,自咸阳的大街小巷迅速席卷整个秦国:
—我说,先王主政三年即暴毙,实在够蹊跷!
—嗨,这算什么,你想想,先王之父安阳君,即位才三天,就莫名其妙地薨了!这……
—据说啊,都是那相国吕不韦……
—嘘!别瞎说,你不想活了!……不过,也是,这文信侯毕竟不是咱秦国人,听说是从邯郸过来的……
—对啊,当今王后和世子都是邯郸来的哪!
—啊?!依你的说法,假如世子继位,那咱们秦国不就成为赵人的天下了吗?!
—对啊,所以好多咱秦国的忠臣都支持成蟜公子呢。成蟜公子可是咱地地道道的秦人啊!
……
在丧礼按部就班进行的同时,文武百官的表情阴晴不定,他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射向相国吕不韦的目光也复杂了许多。
对此,一直专心操持丧礼的叔父似乎懵然无知。
丧礼完毕,次日的朝会,该就王位继承人问题展开讨论了。但并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激烈争吵。吕不韦一方和叔孙谋一方没有互相攻讦,双方如此默契,是因为太原郡守传来一声霹雳:晋阳人作乱了。
晋阳原为赵国旧都,地处太原西南,乃战略要地。半年前,父王派蒙骜将军举兵攻赵,取晋阳、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设立太原郡。现在得知秦君薨殁,晋阳人便趁机作乱,意图归赵。
凶讯传来,朝野震动,自相国以下,群臣皆主张迅速平叛。叔孙谋更是慷慨陈词,“此乱不平,恐怕新附的各郡县会群起效仿,星星之火,几可燎原。长此以往,我大秦便分崩离析了!故而,臣叔孙谋愿举荐蒙骜将军率师出征。这晋阳嘛,本就是蒙将军夺取的,其英勇善战之名,晋阳人闻之丧胆。此次再战,驾轻就熟,破晋阳,将军举手之劳也!”
暂主朝政的相国吕不韦心情沉重地点点头。于是蒙骜将军大步上前,领命出征。
叔孙谋的嘴角漾出一丝得意。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朝议(一)
第三天,无数秦军悍卒披挂整齐,齐唱战歌,杀气腾腾开赴晋阳。蒙骜将军一身戎装,喝过相国吕不韦亲手奉上的壮行酒,雄赳赳步下丹墀,翻身上马,在亲兵的护卫下,向城门疾驰而去。
叔父忧心忡忡地目送他绝尘而去,一声叹息。
叔孙谋意味深长地与身旁几人交换一下目光,一声冷笑。
我看在眼里,不寒而栗。
晚上,叔父来看望我,吩咐侍卫统领这几日要增加人手,尤其晚间巡查更不可懈怠。我与他说了白日所见,他目光闪烁,问:“你怕么?”我点点头,迟疑一下,又说:“有叔父在,我就不怕。”叔父一笑,缓缓道:“叔父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第二日的朝会上,叔孙谋第一个跳出来,称“议定新君人选,刻不容缓”,并极力主张公子成蟜继位,理由是“先王生前宠爱成蟜,群臣有目共睹”。他话音刚落,四下里顿起一片附和之声。
御史大夫司马无忌大步出列,环顾群臣,朗声道:“诸位,先王虽骤然离去,但世子之名分早已定下,如今正是顺理成章继位之时。这‘议定新君’一说,我看毫无必要!”此语一出,很多老臣纷纷点头称是。
“哼!”叔孙谋冷哼一声,“世子?不过年长几岁罢了,我大秦立君,历来不重长幼。嫡亲子嗣,以贤者居之!即便不提昔日的穆公、孝公……”他瞥一眼司马无忌,狡黠一笑,“便是刚刚薨殁的先君……嘿嘿……”
“那好!”司马无忌跨前一步,“你说贤者居其位,我且问你,世子跟随相国与蒙骜将军习文练武,文武双全,焉得不贤?!”
叔孙谋慢悠悠道:“贤与不贤,不是你说了算的……”他神气地看下左右,“须得大家来评判!”此语一出,很多朝臣便挪动脚步,向叔孙谋身边靠拢,自然地形成一个扇形。虎视眈眈地看着几个原地未动、面色凝重的大臣。
司马无忌豁然长笑,“哈哈,叔孙谋,你为谋夺王位可是拉拢了不少人啊!”笑毕,他面容一敛,怒道:“你看仔细了,朝廷的三公,岂是你能够拉拢的!”
此时,站在司马无忌这一边的,人数虽少,却是位尊望重的朝廷“三公”——相国、太尉、御史大夫。此外还有几名客卿。相较之下,叔孙谋那边人数虽多,但论品轶,却略逊一筹。
叔孙谋气急败坏道:“司马老儿,你也看清楚了,我家公子乃是众望所归,若是识相的话,你就闭上鸟嘴!”大概意识到有些失态,他顿了顿,又挤出一丝笑容,道:“不过,我家公子胸怀大度,只要你们识时务,拥立明君,自然可保富贵!如何?”他不怀好意地扫视这几位老臣。
这时,一直沉默的相国吕不韦悠然开口道:“这明君嘛,我们的确是想拥立的……”此语一出,满堂为之一窒。三公面面相觑,无不愕然。叔孙谋一诧,继而惊喜道:“相国的意思是……”叔父笑吟吟道:“可是,中常侍口中的‘明君’,动不动就抡鞭子。这——让我们如何敢追随呢?”话音未落,满堂哗然。
原来,去岁年末的一个黄昏,朝廷的客卿庄睢阳乘坐马车回家,途中拐进一条小巷,与一驾豪贵的马车迎面相遇。庄睢阳为人谨慎,遂命车夫后退容让,可是巷窄路滑,一时周转不开。这时,对面的车夫开始吆喝怒骂,言语粗鄙下流。饶是庄睢阳脾气好,也忍不住回敬几句。不料对面车上冲下几个凶神恶煞的恶奴,将庄睢阳揪下车,饱以老拳。庄睢阳高声报出身份,对方住手了。他刚松一口气,却听一个稚嫩童声笑道:“哈哈,原来是吕不韦老贼的手下(客卿多为相国吕不韦所荐),那对不住,且吃我几鞭!”一阵兜头盖脸的鞭子抽来,庄睢阳满地打滚,痛极惨呼,直到对方车子退走,才爬起来,遍体鳞伤地回家去。次日,朝廷得知此事,庄襄王大怒,命有司立即彻查。不到半日,即得知:此系公子成蟜所为。庄襄王怒火攻心,命人急招成蟜,却见到孙美人带着成蟜哭哭啼啼来了。成蟜一见父王,急忙跪倒,哭诉那日小巷相遇,自己本想让路,可是对方却口出不逊,骂骂咧咧,自己也是年少气盛,忍不住还了几句嘴,对方还要动武,幸亏自己有健壮随从,才得以自保。不过成蟜矢口否认是自己抽了对方鞭子,只说是随从护主心切。成蟜伶牙俐齿,面不改色,再加上孙美人在一旁哭天抹泪,弄得庄襄王心烦意乱,只好宣召庄睢阳前来对质。成蟜一见到庄睢阳就大哭着向他磕头赔情,希望“庄伯伯”原谅自己年少无知。那庄睢阳素来性情忠厚恭谨,加之忌惮成蟜的王子身份,自己不过一介客卿,只得唯唯诺诺息事宁人。本就为难的庄襄王大喜,对庄睢阳大加赏赐,同时严惩了那天动手的成蟜家奴。但是这件事一直被大臣们议论纷纷,谈及王上偏袒儿子,辱及朝臣,无不忿然却又无奈。诸多客卿更是心灰意冷,虽然庄睢阳感于相国知遇之恩,又得了君王抚慰,不再计较。但是仍旧有几名客卿辞官离去。此时,吕不韦旧事重提,加上当事人庄睢阳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恭谨地立在当场,故而百官无不在心内计较一番。
坐在朝堂左侧的成蟜霍然站起,大骂道:“老贼吕不韦,你别他妈不识抬举!我……”作势前冲,却被他母亲孙美人一把拉住,按在椅子上,耳语几句。他脸红脖子粗地听了,怒气稍缓,但依旧气哼哼地瞪着“老贼”。
百官看在眼里,神情各异。 。 想看书来
朝议(二)
这时,叔孙谋的队列中缓步走出一名中年大臣,乃九卿之首,执掌宗庙礼仪的奉常卿申公礼。他一声长叹,沉声道:“成蟜公子无人君之大度,焉得……在下实不该贪图眼前富贵,一时糊涂啊!”说罢他一甩袍袖,大步走到相国面前,惭然一礼。相国急忙扶起,笑呵呵道:“无妨,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其后,掌舆马的太仆、掌刑辟的廷尉和掌谷货的治粟内史相继走过来,各施一礼后昂然立于相国身旁。掌山海池泽之税的六名少府彼此对视一眼,犹豫一下,也走出队列,逐一施礼,次序站好。这下,九卿之中倒有一多半转为相国一派。
看着这一切,叔孙谋不禁恼羞成怒,抬手戟指那些“叛徒”,嘶声道:“你们……你们可要想好了!”他面向所有朝臣,提高嗓音,“诸位,我家公子乃是先王回归大秦后,纳了咸阳的孙美人所生,是名副其实的大秦王子!而那嬴政——”他猛转头,恶狠狠指向朝堂右侧,我坐的方向,“他原名赵政,乃是赵国歌姬所生,出身卑微贫贱,来历可疑……”
“住口!”相国吕不韦一声大喝,震得朝堂里嗡嗡作响,显是愤怒已极。百官为之色变。
叔孙谋阴阴一笑,道:“吕不韦,你怕什么?难道那赵政生母不是你家的歌姬么?!难道不是由你献给客居邯郸的先王的么?!这赵政是否为先王的骨肉,我看——还得两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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