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宝感到莫名其妙,扭过头看,是个拖着辫子的小姑娘,穿着短裙凉鞋,正把他从头到脚地瞧着,这使他感到害臊。小姑娘重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心宝听到自已抓到的地老虎是别人的,感到非常气愤,拼命地摇头否认。小姑娘看到他改过的旧蓝上衣,紧窄不合身的灯芯绒裤子,上边隐隐打了几个补丁。小姑娘咂着嘴巴:“是个穷小子啊!”
这句话剌到小心宝幼小的自尊,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已是厨娘的儿子——他满以为母亲的所做的是受人敬畏的职业。也以为这样一说,别人那种瞧不起他的神情就给驳倒了,可是女孩儿反而给引起了兴趣,问他以后是干什么?门房还是马夫?那种傲慢的口气,仿佛有颗子弹射入他的心里。
看着他默不作声,小女孩儿突然起了儿童式的残忍和大胆,想要找个方法教训这个侵入她领地的孩子。女孩儿看小心宝穿着紧窄的衣服,便灵机一动,邀他一起玩跳山羊的游戏,叠了两个板凳起来,叫他跳过去。可怜的小心宝没有勇气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下。听见女孩儿哈哈大笑,要求他再来过。他咬了牙,拼一次命,居然跳过了。可是小女孩并不愿就此放过一个好玩的玩具,在儿童的字典里善良和愚蠢是同义的。她又叠了一层上去,象座小山一样。小心宝看着犯怯,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小鬼,说他害怕了。小心宝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又跳了,跌了。于是所有的东西跟他一起倒下,手擦破了,衣服在膝与肘的部分裂了开来。女孩儿笑得前仰后合,高兴地在他周围跳舞。
小心宝心里难过死了,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害他,他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全都转化成一股疯狂的怒气,他爬起来,向小女孩儿冲过去,给了她一嘴巴。把她打倒在群花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小女孩儿尖声喊叫着逃进屋子里去了。然后只听砰砰的开门声,怒气勃勃地。一个老人出现了,拖着慢慢的步子,向他奔去,小女孩儿也跟在老人身后对着他指指点点地,。小心宝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虽然他一点不后悔,但在那一刻他仍然本能地选择逃走。小女孩在他身后大声地嚷嚷着不要跑,有种我们晚上再见分晓,那劲儿,仿佛胜利旗帜插在她的脑门上,但是小心宝哪里会听她的。
‘逃回家里,他奔上黑魃魃的楼梯,躲回自已的床里,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听河外的水响。他觉得自已恨极了,受了委屈。不大明白为什么哭得这么历害。一阵一阵地,抽噎着。母亲急急忙忙地回来,一进门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神魂不定。还要他去给人家陪礼。他宁死都不去,于是又挨了几个嘴巴。他从来未曾想到母亲会这样凶的。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他心头,所有的委屈,小女孩儿的霸道,母亲的霸道。他引以为骄傲的母亲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于是认为她比他们更加卑劣。这种信仰破裂的崩溃几乎要将他压倒了。既无法自卫,也无法躲闪。至于她为生活和养育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为了惩罚他,晚饭是没有了。他一个人迷迷糊糊地在房间里累极了,可是神经又极紧张,越想越恨,又跟自已过不去,刚才的印象一遍遍在脑海中浮动,老人,母亲,特别是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光着腿,说些幼稚而装腔作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象又听到了他的话有种我们晚上还在这儿见分晓。他记得自已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欺侮,恨不能再教她哭一场,他不想再见到她。可他一想到她那张得意的脸,发现自已落慌而逃的笑声,一股怒气忽地冲上。从窗子爬了出去。
夜晚的村庄格外地昏黄,弦月悬空,一切都是静静地低吟着,这些往日里他听熟的声音在此时异常地忐忑,枭的啼鸣,风刷过树叶的律动都在告诉他今晚还是回去睡一觉,明早醒来忘了这一切。
他犹豫着,可一想到那张得意的笑脸,畏怯又化作了胆量。他来到那座种满向日葵的坪儿,满心希望那小女孩儿忘了这事儿,或是害怕了,逃回家,这样他就可以给自已一个台阶,不必死钻牛角尖。
很不幸地,他打老远就看到那儿亮着一盏庆灯,小女孩儿正默坐在那儿,看到他,站起来,他缓缓地走近,象两只斗兽一般凝视对方,此时小心宝脑海一片空白,事先想好的事一个也派不上用场。小女孩儿待他走得近了,伸出手掌来,他看到莹白的掌心里,放着几颗晶剔的糖……。 txt小说上传分享
正文 第三章,夜
小女孩儿并没有如心宝所想的受到庇护,那个老人——小女孩儿的爷爷,在楼上看到了一切。他本来想说明一些,但小心用宝害怕地逃了。于是小女孩儿受到和心宝相似的待遇,并责令她去试图与小心宝和解。而在小女孩儿的心中满不情愿地,打算敷衍地在园子里等他——如果他落荒而逃的话,想必是没有胆量再回来的。
可是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小心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意给惊呆了,突然羞愧与歉意溢满他的心,怎么着,人家以德抱怨,他却想着如何去欺负一个弱女子——他此时完全忘记了受过的委屈,只为自已的卑劣与人家的高尚难过着。小女孩儿看出了小心宝无声的神情,她是极骄傲的,但如果人家服软了,她却也是不介意对失败者宽容一些。
小女孩儿很健谈,诘诘呱呱地好象连珠炮一般。小心宝只明白了小女孩儿叫做婉蓉,爷爷很了不起,打过战,是个英雄,父亲是个船长,在很大很大的地方,手下有很多很多的人。这下他更寡言了,他认得一些字,脑袋里装着很多美景。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小女孩儿又问他会些什么,这是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小婉蓉问一个,他只是摇摇头。她便又换一个,他再摇摇头。仿佛这样做能益加彰显自已而令别人难堪一般,小婉蓉契而不舍地问,小心宝每摇一次头,便把头点得更低了。
“好吧,那末,你会唱歌吗?”女孩儿最后歪着脸问,她是顶喜欢听歌的,她的父亲有一些神奇的机器,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她喜欢靠在落地窗前听背后古董唱机缓慢播送,等待机器唱到她喜欢的那首曲子,当她喜欢的曲子来临时,她会露出白贝一样的齿,对着白河与远宵的红云微笑。女孩儿的问题令他发窘,他是会唱歌的,他不敢说自已常常对着大片的南瓜举办音乐会,那是些被母亲斥为怪念头的臆想,他只会几首歌儿,是母亲教给他的,但是并没有记全,母亲是用一种带奇特侬音的方言唱的,他忘了一些。然而女孩子宽大地原谅了他,并试图鼓励。
“没关系,你且试试吧。”女孩儿还太小,并不真正了解好心与宽容的可贵,仅是有样地学着父亲对待门房的态度,并把怜悯对方当作高贵的象征。
心宝可不知道自已被等同于门房老妈子一类的角色,他轻轻地哼唱,这是他早就会的,母亲教的其中一首古老的曲子,而他不曾把句子学全——他届时也还太小——于是在后半段加上他自语的呢喃,为了配合音节与结韵而发出的拟声。他并不真正理解歌儿的意思,只是在哼唱中想起山雾消起时的山月。
“在幻想中我相信不可动摇的力量,气力衰退,现在我能感知的,是那渐渐变化的事物,感情唤起久远的记忆,在精疲力尽的身体中,曾如同泪水浇熄的火焰般。停止运作的希望,如今重又在心中寻得,用双手汲一掬水吧。这样沙漠中就会有少许的草存活下来吧,我对着他沉静冷暗的眼睛哭喊,为了未来比现在更好,静止的世界在遥远的彼方,为了不必再更加畏惧虚无,挣扎着从深处脱出,然后,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望着未来而微笑,和全新的自已一起,对着太阳。活着,活着,所以歌唱,活着,活着,所以悲伤……”
婉蓉呆愣着,听得出了神,歌中隐约着蓝色的忧伤,和着歌声,她趴在窗台上使劲把身子向外扳,延展到似乎一碰就要掉下去的样子,那歌声旋转着,流向低低的积云与星辰,缓缓脉动,慢细溶解在空气里,混合进泥土与水的气息中,在黑暗中翩舞,唤醒伏在隐蔽角落里的万物,歌声说不清是悲凉或是快乐,只是平静地淌动,没有抑扬顿挫地,象迷一样地给夜色盖上神秘的纱。
于是女孩儿欢快地笑着:“你唱得多好啊!”心宝脸红了,不爱说话的他历来得不到邻里和母亲的称赞,向来心中存着小小的自卑,极在乎表示亲近的人对他有看法。
“来,跟我来。”女孩儿拉着他穿过院子,从满是牵牛花蕾的篱下钻过,露水早已打湿了层叠翠障的叶片,心宝打了个寒噤,可他不愿在比他强势的人面前露怯,只好随着她在雾气中摸索前行,她似乎是熟悉这条路的,走得飞快,心宝能听见她的凉鞋踩在滑苔上柔柔的磨擦,发辫在背后一甩一甩地,红色的头绳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她带他来到河边,巨大的睡莲叶子横浮在水面,黑乎乎地象一块块礁石,偶尔的蛙鸣。她引他走到半截朽柳边上,拔开一大丛牛蒡,一叶扁舟在暝色中露出。
万籁俱寂,她撑着长篙,给他讲关于动物们的奇怪故事,会飞的蛙,巨大的水蚤,长着剃刀般锋利牙齿的黑鱼,一到产卵的季节就会不顾野熊与鸥鹭的威胁,从大海游回白河,千鲫争流,场面一时尉为壮观。足以和冰山相比的座头鲸用平平的头撞击海底的山脉,潜水艇组成的城市,充满喷泉与硫磺时沉时浮的小岛。这一切都令心宝着迷。
当然,这些故事一些是书上看来的,一些是她自已瞎掰的。心宝似懂非懂地回应,迟钝的反应惹恼了她,在她想来,自已教授这个傻小子高深的知识,应当得到赞叹或者崇敬,而非含糊不明的吟哦。于是便想吓唬他,又讲了些从小听老妈子唠叨的鬼怪。然而心宝还太小,并不明白那些黑暗中突然窜出来的兽类或是头发长满蛇类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她为了增加恐怖气氛,把那些怪物形容为没有头的身子,躲藏在家具中,在人们睡下时便躺在你身边搂着你向你吹气。
当她正兴致勃勃地说到黑暗中出现一个巨大的人脸,浮现出略似笑的诡异表情时,小舟正划过一丛芦苇,激起了其中栖息的萤火虫,草被船荡开倒下的响动以及突然亮起的光没把背对着河岸的心宝吓到,倒把她吓个半死,脸色煞白,牙齿抖个咯咯不停地错动,她把船上仅有的几本书和撑篙交给心宝,并命令他当魔鬼来时借此当作武器,一个人蜷在他背后,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满心希望魔鬼来时只杀死这个穷小子而放过她,转念又想这样对心宝过于残忍,并对自已的卑劣感到讨厌,可她没法讨厌自已,于是便莫名其妙地对心宝胸中溢满愧疚之情,愿意为这种想法作些事情补偿他。她时常幻想以后做个新娘的样子——这是每一个女孩儿都会做的梦,于是便莫名其妙地把新郎的脸换成心宝的样子——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最具牺牲的补偿,并仿佛做了什么施舍一般替自已的情操与奉献洋洋自得,她便这样胡思乱想着,连最初害怕的缘故都忘了。
至于心宝,他倒很开心能够操持这么一只小船,女孩儿们的想法总是很奇怪的,他未必能够明白,纵使明白了,也未必感兴趣,纵使感兴趣了,女孩儿们也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他的参与,只要能让他操船就好,谁在乎呢,他想。
两人就这样沿溯着,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岸传来鸡鸣,天边蒙蒙地发白,婉蓉久久没有等到鬼怪,禁不住困,趴在心宝的背上睡着了。
白河上一只小舟泛着漪,顺流脉脉,荡出了森林,两岸麦穗象宝石般地绿,在晨光熹微中渐次鲜亮起来,河水波光粼粼,涌起一片闪动的粉红,鸟儿一批批地开始醒来,空气愈发地清冷,。终于,在一处布满红树的软白滩涂边他们停下来,远处一方龙骨尽碎的船停在天水相接处,锋利的礁石在它碎裂不堪的身上划下深深的刻痕,阳光洒遍船身,远处涌动着薄雾,似梦如幻,云彩自由缓和地飘动,时而化作水流向这片远海,彩虹立连接着天堂与海上,延伸至远方。无数信天翁从桅上飞下,发出剌耳的鸣叫,弯下它们的羽翼,破船的桅杆上,似为诺亚取来橄榄枝的白鸽一样美丽。步伐沉重,有力。
婉蓉被这阳光与鸣叫惊醒,拉起他加紧步子往回跑去。
像出门一样小心,他偷偷爬过窗户,厨房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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