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前不久我所在的大学的同学们,举办了一次“歌唱比赛”——27名学生唱了27首歌,只有一名才入学的女生唱了一首民歌;其他26名学生,唱的皆是流行歌曲。而且,无一例外的是——我为你心口疼你为我伤心那一类。
我对流行歌曲其实早已抛弃偏见。我想指出的仅仅是——这一校园现象告诉了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一代新人原来是在多么单一而又单薄的文化背景之下成长的。他们从小学到中学,在那一文化背景之下“自然”成长,也许从来不觉得缺乏什么。他们以相当高的考分进入大学,似乎依然仅仅亲和于那一文化背景。
但,他们身上真的并不缺乏什么吗?
欲使他们明白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已然非是易事。甚而,也许会使我这样的人令他们嫌恶吧?
到目前为止,我的学生们对我是尊敬而又真诚的。他们正开始珍惜我和他们的关系。
这是我的欣慰。
四
大学里汉字书写得好的学生竟那么的少。
这一普遍现象令我愕异。
在我的选修生中,汉字书写得好的男生多于女生。
是农村儿女的学生,反而汉字都书写得比较好。他们中有人写得一手秀丽的字。
这是耐人寻味的。
我的同事告诉我——他甚至极为郑重地要求他的研究生——在电脑打印的毕业论文上,必须将亲笔签名写得像点儿样子。
我特别喜欢我班里的男生——他们能写出在我看来相当好的诗、散文、小品文等等。
近十年来,我对大学的考察结果是——理科大学的学生对于文学的兴趣反而比较有真性情。因为他们跨出校门的择业方向是相对明确的,所以他们丰富自身的愿望也显得由衷;师范类大学的学生对文学的兴趣亦然。因为他们毕业后大多数是要做教师的。他们不用别人告诉自己也明白——将来往讲台上一站,知识储备究竟丰厚还是单薄,几堂课讲下来便在学生那儿见分晓了;对文学的兴趣特别勉强,甚而觉得成为中文系学子简直是沮丧之事的学生,反而恰恰在中文系学生中为数不少。又,这么觉得的女生多于男生。
热爱文学的男生在中文系学生中仍大有人在。
但在女生中,往多了说,十之一二而已。是的,往多了说,十之###,“身在曹营心在汉”,学的是中文,爱的是英文。倘大学里允许自由调系,我不知中文系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倘没有考试的硬性前提,我不知他们有人还进入不进入中文课堂。
五
中文系学子的择业选择应该说还是相当广泛的。但归纳起来,去向最多的四个途径依次是:
留校任教
做政府机关公务员
大公司老总文秘
报刊编辑、记者及电台、电视台工作者。
留校任教仍是中文系学子心向往之的,但竞争越来越激烈,而且,起码要获硕士学位资格。硕士只是一种起码资格。在竞争中处于弱势,这是中文系学子们内心都清楚的。公务员人生,属于仕途之路。他们对于仕途之路上所需要的旷日持久的耐心和其他重要因素,望而却步。做大公司老总的文秘,仍是某些中文系女生所青睐的职业。但老总们选择的并不仅仅是文才,所以她们中大多数也只有暗自徒唤奈何。能进入电台、电视台工作,她们当然求之不得。但非是一般人容易进去的单位,她们对此点不无自知之明。那么,几乎只剩下了报刊编辑、记者这一种较为可能的选择了。而事实上,那也是最大量地吸纳中文毕业生的业界。
但,另一个不争的事实乃是,报刊编辑、记者,早已不像十几年前一样,仍是足以使人欣然而就的职业。尤其“娱记”这一职业,早已不被大学学子们看好,也早已不被他们的家长们看好。
岂止不看好而已。
大实话是——已经有那么点儿令他们鄙视。
这乃因为,“娱记”们将这一原本还不至于令人嫌恶的职业,在近十年间,自行地搞到了让人有那么点儿鄙视的地步。尽管,他们和她们中,有人其实是很敬业很优秀的。但他们和她们要以自己的敬业和优秀改变“娱记”这一职业已然扭曲了的公众形象,又谈何容易。
这么一分析,中文学子们对择业的无所适从、彷徨和迷惘,真的是不无极现实之原因的……
六
“学中文有什么用?”
这乃是中文教学必须面对,也必须对学子们予以正面回答的问题。可以对“有什么用”作多种多样的回答,但不可以不回答。
我原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当代问题,后来一翻历史,不对了——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是清华学校文科班学子的闻一多们,便面临过这个问题的困扰,并被嘲笑为将来注定了悔之晚矣的人。可是若无当年的一批中文才俊,哪有后来丰富多彩的新文学及文化现象供我们今人津津受用呢?
中文对于中国的意义自不待言。
中文对于具体的每一个中国人的意义,却还没有谁很好地说一说。
学历并不等于文化的资质。
没文化却几乎等于没思想的品位,情感的品位也不可能谈得上有多高。
这类没思想品位也没情感品位的中国人我已见得太多,虽然他们却很可能有着较高的学历。所以我每每面对这样的局面暗自惊诧——一个有较高学历的人谈起事情来不得要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他们的文化的全部资质,也就仅仅体现在说他们的专业,或时下很流行的黄色的“段子”方面了。
一个人自幼热爱文学,并准备将来从业于与文学相关的职业无怨无悔,自然也就不必向其解释“学中文有什么用”。但目前各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绝非都是这样的学子,甚而大多数不是……
七
那么他们怎么会成了中文学子呢?
因为——由于自己理科的成绩在竞争中处于劣势,而只能在高中分班时归入文科;由于在高考时自信不足,而明智地选择了中文,尽管此前的中文感性基础几近于白纸一张;由于高考的失利,被不情愿地调配到了中文系,这使他们感到屈辱。他们虽是文科考生,但原本报的志愿是英文系或“对外经济”什么的……
那么,一个事实是——中文系的生源的中文潜质,是极其参差不齐的。对有的学生简直可以稍加点拨而任由自修;对有的学生却只能进行中学语文般的教学。
八
不讲文学,中文系还是个什么系?
九
中文系的教学,自身值得反省处多多。长期以来,忽视实际的写作水平的提高,便是最值得反省的一点。若中文的学子读了四年中文,实际的写作水平提高很小,那么不能不承认,是中文教学的遗憾。不管他们将来的择业与写作有无关系,都是遗憾。
十
在全部的大学教育中,除了中文,还有哪一个科系的教学,能更直接地联系到人生?
中文系的教学,不应该仅仅是关于中文的“知识”的教学。中文教学理应是相对于人性的“鲜蜂王浆”。在对文学作有品位的赏析的同时,它还是相对于情感的教学;相对于心灵的教学;相对于人生理念范畴的教学。总而言之,既是一种能力的教学,也是一种关于人性质量的教学。
十一
所以,中文系不仅是局限于一个系的教学。它实在是应该成为一切大学之一切科系的必修学业。
中文系当然没有必要被强调到一所大学的重点科系的程度,但中文系的教学,确乎直接关系到一所大学一批批培养的究竟是些“纸板人”还是“立体人”的事情。
我愿我们未来的中国,“纸板人”少一些,再少一些;“立体人”多一些,再多一些。
我愿“纸板人”的特征不成为不良的基因传给他们的下一代。
我愿“立体人”的特征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有良好的基因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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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中文有什么用?
诸位:
在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我也希望能对你们有所了解。
你们中,有哪些同学是中文系的?
有哪些同学当年高考时所报第一志愿是中文系?
所报第一志愿并非中文系,既已是中文系学生,对用四年的时光在大学里学中文,又持何种态度?
原本未报中文系调配到中文系的同学对中文持何种态度?
我们大学的“人文学院”由两个学科组成,即汉语言专业与中文系。汉语言专业是我校在全国较为著名的专业,每年的录取分数线一向颇高,据说前几年学生毕业后的择业情况也不错——那么,汉语言专业的同学,对中文选修课持何种态度?
原本专执一念所报的乃是汉语言专业,高考失利,不得已成了中文系学生,且与汉语言专业相近咫尺,是否会长期陷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
外语专业对中文选修课业持何种立场?
大家对“中文”是怎样理解的?它除了培养人从事与中文相关的职业的一般能力,你们是否认为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大家比较承认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抑或从理念上根本否认和排斥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或口头上虽也承认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而内心里却是鄙薄的?
凡此种种,我以为,在中文系老师和学生之间,具体而言,在我和大家之间,都是有必要进行交流和讨论的。我们教学双方所能达到的共识越多,教学双方则越容易互动,于是教者明白该教些什么,怎样教;学者明白为什么值得学,怎样自觉一点学……
在我回答诸位的问题之前,我反过来首先向诸位提出了如上等等问题,肯定是大家没有思想准备的吧?大家一时无法回答或其实很不愿意回答也没什么。那么,恳请诸位允许我自己先来谈谈我对以上某些问题的纯粹个人的看法,以及我对于大家的中文态度和立场的初步评估。
对于当年高考时所报志愿是中文系的同学,我相信我将省却很多唇舌,不必反复强调性地企图讲明白一个陈旧话题——中文有什么用?这“用”字,当然是首先针对个人而言的。它不是针对国家、民族、社会这样的大概念而言的。它对后者们意味着什么,那是根本无须浪费时间讨论的。其意义摆放在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与之母语的关系中,那都是连儿童也完全能理解的。
我们在谈论中文和中国当代大学生,尤其是与当代中文系大学生的关系时,为什么又说那个“有什么用”的话题是一个“陈旧的话题”呢?因为早在80多年以前,国立清华学校,亦即今天的清华大学校园里,关于“学中文有什么用”就已展开过多次的讨论和辩论了。
说明什么呢?
说明在那时,普遍的人们,包括学子们,包括已然学着中文了的学子们,对于学中文与自己之人生前途的关系,便很有些“欲说还休”了。
当时的中国和今天的中国,情形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有一点却是相似的——出国留学特别方便,比今天还要方便,而且成为时代的潮流。
当时的热门学科像今天一样,也是商业经济、法律、医学以及某些理工学科。这些学科学有所成之后,就业国外的机遇较多,回国后,往往也容易摇身一变,成为经理、镀了“洋金”的律师、医生,或开办工厂或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教授——当时的中国很缺理工科教授……
而学了中文的人,职业的选择几乎只有两个途径——要么留洋回来做教中文的教授;要么去办份同仁的文学报刊,或干脆做笔耕为生的自由职业者。
这最后一种人生,无论当时或现在,无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往往会导致陷入艰涩的人生,是绝不如做演员的人生那么风光和滋润的。而办报办刊,没了广告的支持,连低微的收入也往往朝不保夕。尤其是某报某刊倘太过的文学和文化起来,又往往就接近着慢性自杀了。而文人们,也就是学中文被认为学而有成的人们,又大抵地,偏偏地,几乎是一贯地、本能地,非将一报一刊渐渐办得文学和文化起来不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当然,幸而有他们那样心甘情愿地办着那样的报那样的刊,许许多多热爱文学的青年,才经由那样的报那样的刊的发现和培养,后来成了著名的诗人和作家;才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期的许多优秀作品。但他们自己的人生,确乎是清苦的。清苦到不得不经常以文艺的“界”的名义,向社会发出请求救济的呼吁。至于当教授,最初的收入是很丰厚的,比现在一般大学教授们所能达到的社会经济地位还要高出许多倍。那时大学少,教授少,国运不昌,却也还是养得起。可能凭“中文”资本当上教授者,毕竟凤毛麟角。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