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层薄薄的纸把自己和对方分开。他们互相能够推心置腹,甚至能够互相托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个人隐私。但是感情的交流,却又不能透明。一遇到敏感的情感话题、一方对另一方伸出的情感触角,或者回避,或者含蓄应对。他们之间实际已经隐约存在情爱,却又局限于心照不宣。这种迷迷茫茫的感情,渴望得到印证,于是相互又不断苦苦揣测对方的心中所想。和这种不透明的情爱同时存在的,还有对可能出现的光明前景的憧憬。他们向往能够成为眷属,可又知道前途山重水复,可期而不可及。
正如她所说,“不就是隔着一层纸嘛,捅破了也好。”他和她终于互相由知音变成了情侣。可是现在又不得不把这种关系冻结,重新回归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在乍冻结的那段时间,他一阵一阵感到心痛,也就是文艺作品中常见的心如刀割、心如刀绞这类语汇所描述的那种内心痛苦。这种痛苦似曾相识,他能够回忆出来,在青年时期被一位自己热恋着的姑娘甩掉时所感到的,就是这种痛苦。他一夜一夜不能入睡,她的倩影、她的刚有些浅浅皱纹的美丽面庞、她的细润白皙的肌肤、他把她揽在怀中的亲吻,总在他的思虑中不断闪现。他希望入睡,可又无力把它们赶出自己的脑海。他苦苦思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突然告诉自己,她要退出二人的隐密世界?她说的理由成立吗?他清楚,自己没有权力让她说明什么或者解释什么。这个二人隐密世界的建立,对她是不公平的。他几乎没有可能和她结婚。可她又是待嫁之身,二人的亲密交往难免不对她今后的生活产生消极影响。
夕阳朝晖之九—没有明天
作出这个决定,对她也是痛苦的,不过没有像他那样感到那么难割难舍。对他,打击是突如其来的;对她,早在内心酝酿期间,就有了心理预防。但是在诸多思虑之外,她还总觉得有些内咎,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他不起。
他们之间有一个敏感话题,谁也不愿触及。两个人可以回忆昨天,可以享受今天,就是不能谈论明天,因为他们没有明天。要长相厮守,就要结婚或者公开同居,这是情爱的最终要求。他当然清楚,她也清楚,这是没有什么希望的希望。现在,他可以到上海偷偷相聚几天,她也可以到西安偷偷相聚几天。他不可能总去上海,她也不可能总去西安,一年时间最多各有一次、两次、三次。若干年之后,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去上海吗?她还能像此前那样去西安吗?他病了,在最需要她的慰藉的时候,她能作为最亲爱的人在他的床前出现吗?她病了,在最需要他的慰藉的时候,他能作为她最期盼的人出现在她的床前吗?想明天,是件痛苦的事情。在交谈中不去触及可以,但是无法回避不想。越是爱到深处,明天的阴影越要袭上心头。越是甜蜜,越能觉到明天无法面对的痛苦。在紧紧拥抱的时候,她能从他的双臂上觉察到,他的心突然收缩了一下。在热烈相吻的时候,他也能从她的双唇上觉察到,她的身子突然一阵发冷。不过,他们在尽情享受现在的时候,还是把明天暂时抛在了一边。
在《片段之三》中他还写过这样一段话:“我向往着儿时,婴幼儿是没有隐私的,他们的一切都映照在母亲慈爱的目光中。脱离婴幼儿时期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加,一个人的隐私也会一步一步增多。不过,无论如何,在青年时期,对自己深爱的人也不愿公开的隐私还是有限的,所以显得那么单纯,像水晶一样透明。进入中年以后,个人的隐私越来越多,甚至于渐渐让人有了沉重感。到了这种时候,即使对热恋中的人,也会有许多保留。因为对方也往往如此,所以在多数情况下都能相互理解,不会再去追求对方的单纯、透明。”当时他写这段话的意思,是想说明,保留隐私并不影响真诚。过去,作为朋友,相知只是在一定的范围内;以后,作为情侣,要求相知的范围已经不同于朋友,扩大了,加深了,涉及到一些个人生活方面的隐私。在他们这种情况下,不能长时间相聚,这种相知要求很难得到满足。大概是这个原因吧!发生了变故之后,他才觉察自己对她还有那么多的不了解。
一年之后,他们又见面了,那是在一个茶社,依旧隔桌相对而坐,每人面前摆着一杯普洱茶。还是由他提起了那次变故。他说:“当时,我不能问你什么,你也不方便对我说明什么。不过我分析,有两个或说三个可能原因。一是,出现了一个对你以后生活有望产生积极影响的机遇。经过反复思考,你采取了那个步骤。二是,有一个知心朋友,向你提出了忠告。因为内心矛盾,你向她有限度地透露了我们的秘密,希望听听她的意见。其实她的意见你早已料到,只是请她代你下此决心。这个朋友应该符合三个条件:女性;住在外地;和你现在的同事、朋友都不认识。三是,这位知心朋友不仅提出忠告,而且表示愿意为你物色或介绍男朋友。当然,也不排除是你自己受到某种影响突然下此决心。”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你不会怀疑我对你的真诚。既然你一定要知道,可以告诉你:受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启发,使我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下自己在这类事情上,应该不应该保留教育下一代的资格。你不是很喜欢元稹那句诗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也算是我怀念那几个月的心境吧!。”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有些伤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夕阳朝晖之十—重逢
他有些内疚,避开她的眼神,轻声说道:“对不起。”然后叹了口气,又说:“人是生活在社会里面的,社会总要产生一些大家都必须遵守的行动规则,不然自身就无法存在了。可是在我们这个社会上,固然有大量的循规蹈矩的成员,可是也有大量的成员,有这样那样企图摆脱这种行动规则束缚的情感冲动。当这种冲动一旦由情感变成行为,就会受到某种形式的惩罚,虽然人人都幻想可以避开这种惩罚。我是不是也算受到了一点惩罚?当然你也是。”
她点了点头,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想过,如果不捅破那层纸,是不是更好呢?”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还在深深留恋着那段时光。”
他也苦涩地笑了:“你不是吗?我想,虽然上苍过于吝啬,还是应该感谢的。”
他又一次把双手手心向上平伸出去,她并没有迟疑,也伸出双手,用自己的手心贴上他的手心,久久没有分开。
完
这篇小说写成于四十年前。写成之初,不大满意,想要修改,又觉得无从下手,撂在了那里。时间一长,变成了纪念品,睹文思人,也就不想再动。小说的男主角,就是眼前这位已经102岁的廖田畛教授。小学生紫栩所以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心灵震撼,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说话表情、口吻和笑容都太像这篇小说的女主角了。光是像还不算,她准备和他说的竟然是“多年以前”的事情,这能不让他动心吗?他当然清楚,紫栩绝对不是她,她如果仍然健在,已经是一位90岁老人。可紫栩又是谁呢?难道这个孩子和她有什么渊源,知道她的下落?忽然他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现了自己殷切期待过几十年的东西。
小说中的男女主角,本来保持着联系,可是他突然失掉了她的信息。到她的住处询问,房产已经易主,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几次给她的手机拨电话,发短信,但是不通,手机是关闭的。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不再抱什么希望,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怎么也没有想到四十年后,心头一股已经熄灭的火焰,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紫栩终于在7点50分出现了。孩子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头上扎着两条小辫,上身穿一件适合现在暮春季节的水蓝色毛衣,系着红领巾,下身着一件小学生中常见的蓝色牛仔布瘦腿长裤,脚上蹬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见到廖田畛教授红红的小脸上先绽出天真的一笑,接着又鞠了一躬,随后却说了句成人用的客气话:“让您久等了。”
他们走进凉亭,凉亭中间有一张石桌,石桌的四面各有一个石鼓,他们面对面坐下。他笑咪咪地看着紫栩,问道:“小朋友,不知道你准备和我谈多年前的一件什么事情?”
“您的一位老朋友问候您,您可能早把她忘掉了。”紫栩精亮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脸上露出一抹揶揄的笑容。儿童的天真无邪和成人的老练睿智,在这个孩子身上融在了一起,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没有忘记,不会忘的。”
孩子突然像一个成人那样哈哈大笑起来,问他:“还没有告诉您是谁,怎么就知道没忘?”
在孩子笑声的冲击下,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赶紧暗暗嘱咐自己: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小心身体。如果刚才说出“没有忘记”的时候,心里还不十分落实,现在听到了这阵熟悉的笑声,他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的判断了。无论这孩子和她有什么渊源,这孩子说的老朋友一定是她,不会错,不会错。“知道是谁,知道是谁。没有忘记,不会忘的。”
“那你就说说是谁吧!” 。 想看书来
夕阳朝晖之十一—火焰重燃
孩子突然变换语气用了个“你”字,这个“你”字敲击着他的耳膜,引起他全身一阵震颤,嘴唇抖动着几乎失掉了说话能力。他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是我的那位知心朋友,我们曾共同捅破过一层纸。”他仍然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那种心态,不愿意直接说出她的名字。而且这个隐晦说法,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明白。
他万万没有想到,听了他的回答,在孩子充满稚气的小脸上,忽然蒙上一层感伤的阴云。孩子低着头没有看他,迅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经过摺叠的白色纸笺放在石桌上,然后不经告别,扭头跑开,很快在马路上消失了踪迹。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剧烈收缩,目送孩子的背影在马路上消失之后,他的手颤抖着拿起纸条,费力地打开,只见上面写着:“我住在珠穆朗玛大厦26层丑座,等着你,亲爱的。”没有署名。他不需要署名,笔迹已经足够。18个字像18个非常熟悉的小精灵,穿过瞳孔跳进了他的心灵深处。他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让眼泪像滚滚长江水冲出三峡大坝闸口一样喷涌出来。他把纸笺贴在双唇上吻了又吻,然后匆匆来到马路边,招来一辆出租车,在他的恳切请求下,车飞也似地奔向了20公里外的珠穆朗玛大厦。
时隔四十年之后,他们又见面了。本来他以为能活到100多岁,在自己周围互相认识的人群里,是唯一的。她仍然健在,两人重新聚首,开始共同生活,只是经常出现的幻想,出现在现实中或梦境中的幻想。她也以为,人活90岁是少有的幸运。至于他,恐怕早已带着两个人之间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居然又见面了,不是在梦里。最让他们惊讶,也最让他们欣慰的,是时光在他们身上停滞了40多年没有流动,双方互相发现各自仍旧是40多年前的样子。特别是她,当年已经接近50岁,可是容貌、风韵和30多岁时没什么不同,现在依然是那样。她知道他不讲究养生,只知道追求;他知道,她在任何事情上都要争先,大概在长寿比赛中也是如此,又高出周围一头。
她打开了门,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面对面互相凝视了几十秒钟,谁也没有说话,她用手势把他让进客厅。他们站在客厅里,重新面对面互相凝视了一下,他缓缓地向她平伸出双手。她推开他的双手,扑向他的怀中,把头倚在他的左肩上低声啜泣起来。他用手臂环抱着她,头部向左微侧,贴上她的脸庞。几十年隔绝后的突然肌肤相亲,两颗像年轻人一样的心脏强力跳动着,使他们血脉贲张。
“那个小学生紫栩?”他对这个孩子疑问太多了,他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神态和她那么相像等等,等等。
她完全理解他的疑问,不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引导着他坐在了沙发上。她坐在他的左侧,他用左手揽住她的腰。她靠在他的身上,微闭着双眸,慢慢抬高了唇部。他变得有些疯狂,几十年积累的力气忽然暴发出来,一下子把她揽到胸前,两臂紧抱着她的腰部,双唇压向她的唇部,舌尖也突破重重障碍和她的舌尖纠缠在了一起。
她忽然挣脱他的双臂站了起来,含着嗔意对他说:“不要忘记我们的年龄!”
“错啦!应该忘记我们的年龄!”说着又粗野地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