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进几出的院落,老东家住的堂屋上房、少东家住的别院偏房,长工和下人住的柴房草屋,一应俱全;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庄稼人头上顶着同一片天,柴门小户,日子过得差不多一样清寒,可没忘了祖宗传下来的长幼上下之分。门朝南的人家,东为上,西为下;门朝东的人家,北为上,南为下;以此类推,哪怕是两斤猪头肉待几十个人的客,也不能坐错了位置。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46)
人多住不下时,就脱坯和泥,在院子里另外盖间麦秸苫顶的小灶火,三间房子坐北朝南,或是坐西朝东。盖灶火不能“捂眼儿”,就是不能遮住正屋的窗户,正屋和灶火中间,要留几尺宽的道儿,通往茅房或是猪圈羊圈。正对着灶火几丈远的地方,是一个或大或小的柴火垛。近旁再有几棵大树,鸡鸣狗叫烟筒冒烟儿,就是热热乎乎一家人了。
灶火屋不住人,有的安个窟窿八下的破门,有的干脆几根棍儿穿个栅栏,挡住畜生进不去就行了,所以米缸面缸也不往里面放。门后挨墙角是一口能盛两挑儿水的水缸,紧挨水缸是一块土坯支起来的柳木案板,因为很少吃肉,也就是切切萝卜、剁剁红薯秆儿,擀个杂面条儿、揉揉红薯面窝窝头儿,那时候的孩子压根儿没听说过“红案、白案”,就知道那张裂开一道道缝子的家什叫“案板”。再熟悉不过的,就是这案板上常年不散的生萝卜丝儿和酸白菜帮子味儿。当然了,过年的时候再穷的人家也会煮一块肉待客,不放盐的清水煮出来的肉,那可真是从牙缝里香到嗓子眼里再香到鼻孔里,香透了五脏六腑,吃多少都不会腻得慌!
灶火屋里最重要的是锅台,也就是灶台。孩子多吃饭的嘴就多,除了盘一个前后放有两口甚至三口铁锅的“通灶锅”之外,还有一个“行灶”。“行灶”顾名思义是能抬起来走的,是行军打仗之人发明出来的。做行灶的时候,先把半截破缸扣到地上,和熟一堆用麻穰或麦秸当稔草的泥,照着缸一层一层细细地糊,挨地儿抹出五寸宽一圈儿“锅沿儿”。等到半干时,用泥抹儿一遍一遍儿抹得光光的,快干了,两个人合力把它从缸上慢慢褪下来,在底上开个漏草木灰的风道眼儿,肚子上开个连通风匣的洞,搬到阴凉通风处阴干就能用了。
灶火屋里占地场最大的是放柴火的锅地儿,只要天上一起云彩,就会有人喊:“赶紧抱柴火呀!要下雨了!”灶火屋大的,那地方存的柴烧上半月二十天不成问题。做饭一般是两个人,一个烧锅,一个掌锅。烧的人就坐在锅地儿,要是烧豆秆、花柴、高粱秆儿这类长柴火,不用拉风匣。随便一根烧火棍儿扒拉扒拉就着了。要是烧豆叶、锯末、碎麦糠之类,就得拉起风匣呼嗒呼嗒吹。风道眼上放个铁丝拧的火箅子,风匣一响,就在火箅子上吹起一蓬粘在一起的灰炭儿,一起一伏,红红的暗火花儿花儿着,白色的灰烬蝴蝶虻虫儿一样乱飞。要是烧锅的是个孩子,擀面条的不管是妈妈还是奶奶,擀好都会从边上撕一块儿递过来,让他用火剪夹住,放到花儿花儿着的火上一燎,起一层泡儿,满屋子都是焦香焦香的面味儿。
如果烧的是豆秆、花柴,会留下半晌都不灭的火炭儿,烧红薯、烧玉米棒,半晌里,下地拾柴割草的孩子一回到家就去扒锅地道儿,把烧熟的红薯或玉米棒扒出来,吹吹灰,就是一顿晌饭。有时烧的是成串儿的蚂蚱。烧熟了,扎嘴的腿和不好吃的翅膀都烧没了,捏住蚂蚱头一拽,肚里的脏东西全都带了出来,只剩下又香又软的身子,够那个吃长斋的孩子香半天嘴。若是老爹下河洗澡的时候碰巧摸条四两重的鱼,或是逮住一条大拇指粗的泥鳅,掐张荷叶儿一包,糊上泥埋到锅底下的火里烧烧,那肉啊,又白又嫩,只怕是八仙闻见也会流口水。
偷豌豆荚儿
“豌豆荚儿,骨抓抓,
老奶奶袖包儿俺吃仨。
老奶奶说俺没材料,
俺把老奶奶活埋了。
老奶奶在里头哼,
俺在外头听。
老奶奶在里头爬,
俺在外头砸。
老奶奶叫俺小乖乖,
俺把老奶奶扒出来。”
教这儿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天到晚坐在纺车怀里纺线的老奶奶。
经过上个世纪那场大灾荒的人,差不多都偷过地里的庄稼。有人为了活命,连丢在地里的死孩子都捡来煮了吃,偷把豌豆荚儿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47)
刚开春豌豆秧动长儿,人就大把大把地采,腮帮子揎得一鼓一鼓,两个嘴角冒绿沫儿。眼见它开花了,结荚了,摘下来连皮儿填嘴里,一股苦涩的青气,等它饱起来有了籽儿,一咬一包浆。籽儿上饱,黧豌豆荚儿就咬不动了。再等到籽儿发硬,豆荚白背儿,搁锅里煮煮,上下牙咬着一捋,外面那层嫩皮儿和里面的豆籽儿捋到嘴里,香,面,鲜。最好的是大籽儿白豌豆,孩子们叫它“洋豌豆”。这种洋豌豆,一个籽儿带起一个窝儿,肥嘟嘟,白胖胖,搁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活像弯腰弓背的虾,无论生熟,都可以囫囵着嚼,洋豌豆的皮儿是软的,没有咬不动的壳儿。
豌豆多和大麦混种,也有耩小麦的时候带些豌豆,种成豌豆搅子的。豌豆秧丝丝穰穰,挺不起身腰儿,和大麦小麦混杂着种,能抗风,不倒伏。豌豆开花满天星,对把儿的两朵儿三朵儿,有粉有白,中间的心儿黑得起绒,看上去像是落了一地蝴蝶儿。
上初中的时候缺钱又缺粮,常常饿得头晕眼花,好容易盼到星期六,一路小跑出了县城,遇到一块豌豆地,哪怕刚下过雨,露水汤汤的,也挡不住跳到地里去,扒开带卷须儿的豌豆秧,拣着那成双成对儿饱胀又不白背儿的豌豆荚,连三赶四摘下来往嘴里填。一边吃着,不时抬头瞭望,远远地看见有人过来,赶快跑出来。吃饱了,再摘两口袋白背儿的带回家去。明知是偷,却没有丝毫的犯罪感,只觉得新奇,刺激。
天苍苍,地茫茫,春光明艳艳,其间有个小人儿偷豌豆儿,即便真的有神明,也不会忍心责罚这样一个饿孩子吧?
捆麦
捆麦的人半弯着腰,在麦铺子上抽一把发青或是露水打软的麦秆子,一分两半儿,穗儿对穗儿抓着麦脖儿十字交插绞个劲儿做成麦要子,一反手按在麦铺子上,抱起来翻个个儿,根对根拧紧,再把撅起来的茬头往要子里一掖,就是一个麦个子。若是一镰挖个窝儿的好麦,铺子堆起来老高,两截儿的要子捆不住,得接成三截儿的,捆出来的麦个子牛腰一样粗。
捆着捆着太阳高了,麦秆儿焦得一拧就断,近处若有八成熟的麦地,就去割一抱子回来,要是没有,抱一铺子麦去沟里河里湿湿,一小把儿一小把儿分放在麦铺子上,再焦的麦也被收束得停停当当。
一地麦个子像一地不哭不闹的乖孩子。静等着车来了拉到场里去。
焦麦炸豆儿的季节,最怕的是黑风陡雨,疙瘩暴云从天边涌上来,不等雨点儿落地,打头儿的大风就把一地放倒的麦子刮成了乱麻柴,拉不及,就得捆。壮劳力忙着割,捆麦的大都是平时不下地的上岁数人,再娇养的孙子孙女儿,这会儿也抱到地里来了。
两个麦个子头顶头立在地当间,后边再靠一个支稳当,上头搭件儿白布衫儿,这就是老奶奶给孩子们搭的窝儿。里面摊半铺子麦,衬个白底儿蓝道儿的土布床单儿,几个月大的娃娃躺在上面,扳着自个儿的小脚丫儿啃着玩儿。守着他的女娃儿不过三四岁,只是竖起腿儿会跑,渴了饿了能喊喊大人。
小弟弟不闹,小姐姐乐得自个玩儿。拔掉麦茬,平出一块地,横扒扒竖扒扒,扒出几条沟儿,捋一把涩萝秧揉揉,把米粒大的籽儿种下去,一阵子忙得她鼻尖儿冒汗珠儿。左看看,右看看,咋还不出芽儿哩?不如种点现成的吧,就站起来去薅草,红秆儿的,绿秆儿的,独根的,须根的,薅下来都有铜钱大鸡蛋大,一棵一棵栽到“地”里,不用发芽儿就长大了。心里美滋滋正想笑呢,小弟弟不知是渴了还是饿了,嘴一撇一撇哭了起来,慌得她赶紧去抱,不小心就撞倒了麦个子。房倒了,屋塌了,两个娃娃被砸痛了,齐声大哭。
老奶奶丢下手中的麦要子,磕磕绊绊赶过来,抱起小的,拉起大的,又是擦泪又是哄,小乖乖,别哭了,奶奶给您唱个歌儿:
“腊八粥,咕嘟嘟。
客来了,没得了,
客走了,又有了。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48)
蝇子叨俺一颗米,
一气儿撵它七八里。
不是俺孩儿叫,
一气儿撵到城隍庙。
不是俺孩儿哭,
一气儿撵到六月六(lu)……”
拾麦
拾麦的孩子穿着打补丁的短袖褂子、太平洋条纹的大宽裤衩子,怕麦茬扎脚,才在那双一不上学就光着的脚丫子上套双前脸被踢成老飞头的鞋,实衲鞋帮厚厚的底儿,妈妈做它们的时候也不知扎断了几根钢针儿。可那旧铺衬垫的底子再厚也不经磨,幸得圆圆的两个大洞都在脚后跟儿上,那里起一层老茧,不怕扎,有了这么个洞跑气儿,脚就不臭。最惨的是前面露出来的两个大拇哥,和那一双脚脖子,几天下来,大窟窿小眼睛的,这里血疙痂还没掉呢,那里又被尖利的麦茬戳个血口子。要是姊妹多,娘给做双新鞋不容易,别说没有,有,也不舍得踏麦茬,只能拾大人的旧鞋穿。小脚套一双船一样的大鞋,啪嚓啪嚓在大路沟里趟一溜黄灰,走再快也不会掉,为什么呢?多出来的鞋帮被妈妈用绳子从后面捽个大捽疤儿,紧紧扣在脚后跟上,想掉也掉不下来。女孩子穿得齐整些,戴顶草帽或是铁丝圈儿绷得圆圆的布帽儿,风一刮嘣嘣响,有人还在手脖儿上挽个擦汗的花手绢儿。
这些拾麦的孩子,也是被生产队里派去跟着拉麦的大车为集体拾麦的人。他们最清楚哪块地里的麦穗儿大籽儿饱,哪块儿地没拾净,掉下来的麦多。上边追得紧,不让公开哄麦,就得偷着拾。趁中午头儿地里没人,筐子往头上一扣,溜着树林子跑出村去,跑到看不见庄的老河湾或是岗坡沟里,低头弯腰,鸡叨豆儿一样连三赶四地拾,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地上热气焌脸,不一会儿就把人蒸得顺头汗流,衣服贴身上去了。可眼前的麦穗儿鱼娃子一样躺一地,谁还顾得上热?麦秆焦,扎不住把儿,攥不住了就薅棵刺脚芽一缠,要么干脆散着放地上,过会儿再着筐子收。
出村儿的时候个空筐子不显眼儿,回去时如果明大明地扛着挨系儿一大筐子麦,不被干部们逮住才怪呢!为了不让逮住,就找个凉快地儿揉成净籽儿。多少大筐子小筐子都是揉麦揉坏的。拿起一个麦把儿摁到筐子底上,先用脚跐,再用手搓,搓搓扬扬,剩下麦鱼儿的时候,就脱了脚上的鞋让手穿上,对着筐底儿哧楞哧楞狠劲儿搓,搓出来的麦籽儿装进随身带的小布袋里,往筐子里一扔,上面盖几把青草,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了。
要是队里的干部看见了,你可千万不要看他,只管吹着口哨踢着坷垃蛋儿往前走。大多时候他也是看见只装没看见,咳嗽一声看看没别人,就放你过去了。
娃们可怜哪!成年吃不上白馍,眼看男女老少忙了一季子,交交公粮卖卖余粮,轮到老少爷们儿,最好的年景也是百儿八十斤毛粮,顾顾老人,顾顾病人,家里再有个坐月子的,一年到头儿,能喝上几顿好面条儿就不错了。让娃儿们拾吧!好歹也是他们的娘老子一点血一点汗种出来的,就是让他们拾个斗儿八升也不算犯法。
打麦
没有收割机也没有脱粒机,一地麦子割回来,在场边垛起一溜儿圆圆的麦垛,摊一大场,打一两万斤。
最后剩下少量的麦子,大人们忙着种秋,老牛和小孩儿就派上了用场。穿上长袖布衫长裤子,头上戴个烂草帽儿,扒垛的人爬上高高的尖顶,抓起捂得金丝丝的麦个子,一个接一个往下撂,下边的人一个胳膊夹一个,扯开要子使劲儿抖,抖得越乱越好。摊满一场,晒半晌,牛把儿把牛套上石磙,后面带一块水果糖似的耢擦石,“打打咧咧”吆喝着,一圈儿一圈儿碾。拥牛脖子高的麦被轧塌下来,只剩尺把厚,该翻场了。孩子们拿起桑杈,一个跟一个,错开来转着圈儿把碾瓷的麦秸挑起来,忽啦啦一抖,虚起来一二尺,再碾。麦焦碾三遍儿就差不多了,麦疲时得碾上四五遍儿,直到抖不下籽儿来。
场碾好了,牲口拉到树阴下歇着,就该人忙了。挥动三齿桑杈先把长麦秸挑到一边儿,再用五齿筋杈将碎麦秸和麦籽儿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