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导挤拥在喉头的那一片吵吵嚷嚷……创作的渴望,就这样产生了。
这些天回过头来写童年的事物,写着写着就生出一种不满意,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国内写乡村的散文,多是些絮絮叨叨的俚语闲言,是未经消化和打磨的感性的东西,虽然不乏精细,但缺少提炼。看上去就像春节晚会上的小品。真正诗意的东西,应当是对无法言喻的幽暗的冲击与开掘,是对人与存在接合部若断若续的“耦丝”的捕捉。不是对外界事物纤毫毕现的摹写,而是对事物内部那个“核”的相互“放电”。作为一种脉冲,不住震动着的“核”不是通过肉眼可见的文字,而是通过沉潜于文字之下抑或摇曳在文字之上的气息,传递着神秘之物“欲辩已忘言”的声波。树在风中摇动,不能人为地限囿它。因为树所植根的大地上,有通向四面八方的路,树枝朝向的天空,存在着浩瀚的星星之海。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不仅有人,有夕阳,有牛,还有无形的风。好文字就是这样的树,和在树上来来去去的风,它留给我们的是探索和生长的无限可能性。妈妈常常因为饶舌得不留余地,才显得浅俗和小家子气。看见花,看见叶,也看见了种子,但却忽略了水与种子之间的事情。
哲学和诗,在世俗的意义上差不多都不实用。它们是大自然律动的气息,是一阵风。
尼采的伟大,就在于他对人类生存真实的不懈探索和对探索结果的无所顾忌的表达。愿你睡成一头小猪,吃成一头小猪,快乐成一身青草黄泥巴的小猪,可千万不能懒成一头小猪啊!说不定我儿子因祸得福,SARS过后,身上脸上都旧貌换新颜,出落成一个奶油味儿十足的小白脸呢!
祝我快乐成一只老猴王!
祝你幸福成一条花斑点卷尾巴的牧羊犬!
全心全意地想你
亲爱的儿子:
这会儿,我决定放下手中的一切活儿,割断背上的所有纤绳,全心全意地想你。
我想让你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迎受生活中的一切,把撒落身上的一切当成凉荫,闲散地坐在世界的崖岸上,一替一下摆动你那双有点打弯的腿,松散成一棵水草,任心绪的长发悠然浮荡……
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天,南大坑的三棵柳树拼命甩动枝条儿,几粒大眼睛黄嘴巴的鸟儿,簪在它们被风梳理得光洁明媚的发丝上。我和你外婆和你和柳树和鸟儿一起,啜饮着上天泡给我们的同一壶阳光,共享那个天堂一样的上午。外婆蹲在水边,笑盈盈地搓洗你的衣裤,当然还有尿布片子,引来成群的小鱼,欢快地抢食没有被你消化尽的残留物。有一会儿,我把你放在刚刚起身尚未及膝的麦垄里,风轻轻吹起口哨,提起长长的淡绿色裙裾从远处走来,洒你一脸阳光,旋即嘘嘘嘘沙沙沙向远方走去,逗起你又响又脆的笑声,一串串悬挂在那个春天的晴空下。我从琐屑的尘世惊奇地抬起头来。抬起头我就看见了生命半透明的边缘,它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我轻轻一碰,我微不足道的生命就会豁然敞开,我那颗被烦乱和愁苦死死抓住的心就会轻而易举地挣脱出来,被那个春天的风托举着,飞出似有若无的尘世边缘……
我还想起那个细雨蒙蒙的黄昏,我去幼儿园接你,老师说你在卫生室,你的手臂摔坏了。我拉起你的手,被告知有可能骨折,不能揉。我用自行车推着你,从中医院到135医院,两处医生都说是骨折,拿板子固定好,给些消炎药。我弯下身子摸着你的头,仔细察看你的脸,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的疼痛都被你这个小人儿忍下了,你为什么不哭?就在第二天,我一眼没看见,你就拐着受伤的手臂爬上高高的河堤,认真地跳树坑。今天我才明白,你小小的心多么寂寞!那寂寞给你的伤害远远大过了骨折!秋天到来的时候,河堤上的草和树叶都老了。一开始是抱着你后来是拉着你,再后来是你跟着我,在那段河堤上一起度过了你被草味浸透的童年。灾难总是接踵而至,但在每一次灾难面前,你小小的生命都显现出与生俱来的仁爱之美:被滚开的水烫伤那天晚上,你痛得直抖,竟然不住声地替小姨求情!粗心的妈妈没有看好你,酿成那场不可饶恕的车祸,可是你在麻醉中醒来,却用出自本能的依恋和信任包容了我。可是,那伤痕会被雨打风吹去吗?今生今世,妈妈都不敢奢求你的宽恕。只是在这个SARS作乱的时刻,但愿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想看书来
毕海大四(2003。8—2004。8)(17)
听见你的声音,就抱住了无可替代的温暖……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激情、耐力和博大的心灵
亲爱的漫儿:
北京的疫情终于得到了控制,妈妈总算可以松散一下被SARS攥得焦虑不安的老心灵了。刚才我在电视上看北京新任市长的专访,这个人回答问题机敏锋利而不失分寸,抗SARS措施雷厉风行扎实到位,确实是个难得的栋梁之才。坐在他对面那个采访者,外貌特别像我的一个小学同学,SARS风暴之前,好像没有人注意他,因为他不具有水钧益、白岩松们俊美的外貌。这次,是致命的SARS为他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平台,他不但面对面地采访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一线人物,也使自己成了采访对象。他那紧凑的五官,看上去就像一朵半开的黄玫瑰,散发着人间真情的馨香,让人对他生出邻家男孩的亲切……人,的确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的,这话虽然不适用于恋爱青年,但它适用于广大的人间。
亲爱的儿子,昨天晚上看你舅妈写的文章,得以窥见了翻耕金钱的另类农夫。他们的生活方式让我更加相信,一个人无论干什么,想要获得生存的快乐,都少不了这样三个条件,激情、耐力和一颗博大的心灵。生命短暂,不容许一个人把兴趣和热情分散到很多事物上,只有将激情和耐力的钻头对准某个你最感兴趣的点儿,心无旁骛向深处开掘,总有一天,会有泉水冒出来,那是仅属于你的泉水。
诸多学业中,哲学和文学是外缘最为广泛的两门学科。他要求你在注重一点的同时,必须广采博览。你如果真对它们感兴趣,可得准备好一双骆驼的脚和一个鲸鱼的胃。无论是读是看还是经历,都有深浅之分,刚才提到的那个中央台的记者,最让人着迷的是他那双眼睛,流泪时,它们是那样柔和,追问时它们又是那样犀利。那柔和足以渗透人心,那犀利也足以穿透人心。要具有怎样丰厚的心灵,才能放射出这样的光华呢?咱们乡下有句土话:“下把儿”,就是抓得很紧很深。还有一句叫“吃满劲儿”,不是使满劲儿,是“吃满劲儿”,车辆吃重的“吃”,舟船吃水的“吃”。人的心灵如果是一面犁铧,只有保持这种状态,才会有所收获。不少熟悉老妈的人,都惊奇我的记性,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几乎过目不忘。可你是知道的,现实生活中的老妈是个东西一丢手就找不着的忘事精。为什么会对一些东西过目不忘?无非是那些东西对我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让我不由自主地“下把儿”去捕捉,“吃满劲儿”去消化罢了。
手中抓牢一根线,信息和事件的珠宝才会被你超强的记忆串起来,消化掉。不然的话,你眼前永远都是一片杂乱的货场,那些知识和信息如同一个个不曾打开的集装箱,纵是无价之宝,也等同于一堆毫无使处的乱石荒沙。
几本有意思的书
老妈:
最近真是无聊,除了看看书还有点意思,另外就是出去刷刷。
这几天看的书很杂,本来只打算挑几本俄罗斯的代表作读一下,结果发现都是大部头读不下去,只看了一篇《红笑》,想老妈你早就看过了。都是写战争,这一篇却看得我不寒而栗,里面那么多关于人的疯狂的描述,跟别的作品不同,或许抒情色彩和象征主义的味道太浓了吧,比较“酸”,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记得以前只有看《红楼梦》的时候有过这种脱离现实的感觉,最不可思议的是,书中所写正是现实中所发生的,让人毛骨悚然。
再就是黄仁宇的两本书:《中国大历史》;《万历十五年》,都是很好的书。前一本浓缩得太厉害了,没有对中国历史的全面的把握,看起来比较累,后一本则写得细腻,很富有人情味,把万历这个皇帝以及围绕着他发生的大小事宜不紧不慢如编织似的铺展开来,一幅明朝由盛转衰的社会风俗画便展现于人前了。看这本书,越发让人感到大帝国的皇帝也是人,他可以因为行政中过分的繁文缛节而烦恼不已,也会因为官员不让册立自己喜爱的嫔妃之子为太子而消极怠工十几年。书中关于万历十五年前后发生的若干看似十分微小之事,却影响了此后整个中国的历史,作者的分析更让人感到未来的不可知性,让人对那一套所谓“社会一定是沿着既定轨道坚定不移向前发展”的机械论嗤之以鼻,或许真有所谓历史发展的规律吧,可是对于愚弱的人类本身有什么意义呢?人类永远也没办法把握所有可能影响未来的微小契机,还妄谈什么“找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规律”!最近中央电视台不是在播放“走向共和”吗?据说被n多人狂骂不止,理由是厚颜无耻得为卖国贼翻案。其实,别的不说,单说这次中国政府肯花钱支持这种颇有争议的电视剧播出,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至于袁世凯等人是不是卖国贼,那是谁也说不了的事,老百姓看到的历史总是有过删节和扭曲的,何必为了这种不可捉摸的东西争吵不休呢?
毕海大四(2003。8—2004。8)(18)
还有几本书,思路还没有整理好,过几天再说吧。
可凭可依的至亲
亲爱的漫儿:
这两天处理的都是垃圾事儿,特耗人,一直没休息好。今天中午终于进入了深度睡眠,梦中的花儿开得真艳啊!场景是我的一个同事,指着报纸上的一篇豆腐块让我看,说是有地方发生山火,被一群姑娘奋力救了下来,记者太激动了,采访之后竟然在每位姑娘的脸上“吧唧”一口。说着,那块文字不见了,空旷的原野上只剩下我和这位同事,他蹲着,我站着,眼前是一条流水潺潺的沟壑,蜿蜒向东南方的大河流去。沟岸上绿树婆娑,几棵紫荆开得正盛,满沟都是野花,姹紫嫣红一片,风中瑟瑟簌簌,色香吹人毛发。东南百米之外,水沟转弯处,三棵也不知是什么树,独干入云,横生三五枝,虬曲如老梅,枝间干上,碗盏一样的花朵灼灼于晴空白云下,紫得欲燃欲零……正搜肠刮肚找词儿形容那妖媚的紫,却被人惊起,好不懊恼也!怔怔半日,一拍膝盖儿,不就是“青翠欲滴”的“滴”吗!可见清辞丽句早让前人说完了,只为我辈愚钝,非得亲历其境,难以参透此中醇香。可怜汉语中多少“青翠欲滴”,都被薛老大们白白糟蹋了!
《万历十五年》我刚刚拿到手,还没有来得及看,应当是一本相当不错的书。沈从文说到著书立说,要紧的一条就是贴着人物,张爱玲讲究的是生活的“芯子”,妈妈悟出的是“坐在地板上”,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让万物自己发声。这不是技巧,是一种品性,是一种很少有人能真正抵达的深度和高度。你这封信让我喜出望外,我的儿子终于可以牵着老妈的手,引领我探险寻奇了。
地球上的事物被时空的流变裹挟着,如同片片漩涡上的羽毛,真实的碎片本来就很难把握,更何况在我们这块谎言大话代代丛生的国土上,想要触摸到世相的真实简直比触摸大洋下面的海沟还难。所幸的是有黄仁宇这样的人,有史铁生这样的人,有尼采和曹雪芹这样的人,我们才得以借他们的眼,窥见了生活、历史和心灵的真实景象。
在这个灾难横生满目疮痍的春天,如果没有钟南山的质朴、叶欣的敬业,没有宽松下来的舆论在很大程度上把真实还给真实,我们面对强盗们肆意点燃的战火和突袭而至的SARS,真不知道会生活在多么寒冷的绝望里。不知道你看见没有,湖南涟源矿难中丧生的聂清文在极度痛苦与绝望中即将死去时,用白粉笔在安全帽上写下这样的遗言:
“骨肉亲情难分舍,欠我娘200元,我欠邓曙华100元,龚泽民欠我50元,我在信用社给周吉生借1000元,王小文欠我1000元,矿里押金1650元,其他还有工资。”他对妻子的遗言是“认真带好子女孝敬父母,一定会有好报应……”
这就是世道人心,就是人类之所以还活着的唯一的根基,是虽然看不见却和看得见的这块泥土大地一样让人类赖以存活的根基啊!这根基赫然呈现,终于让排空浊浪中苦苦挣扎几于绝望的人们得着了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