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情不自禁地“大中华”起来。近代以降中国看西方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大中华”与“大西方”此消彼长、互为表里的历史。然而具体到日本,情况就不同,对日本这个曾喝自己的奶水长大,后来负恩杀师的东洋二鬼子,中国人自然不会有好的情感。如果说中国面对西方时,是“大中华”、“大西方”二元对立,互相转换的话,那么面对日本时,就是“大中华”与“大西方”合流,固有的文化优越感与一种历史的势利——崇洋媚西,有机地胶着在一起。这导致中国学子在日本留学时深感“读西洋书,受东洋罪”之苦, 其情形正如钱钟书在小说《猫》里写到的那样:“一向中国人对日本文明的态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因为西洋太远,只能把日本偷工减料的文明来将就。”
客观地看,近代以降,日本对中国文化上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正如郭沫若指出的那样:中国文坛大半是日本留学生建筑成的,中国的新文艺深受了日本的洗礼。其实岂止是文艺,整个中国现代文化何尝不是同样的结果,清末民初的中国文化思想的现代转型,离开了数万留日学生的努力根本无从谈起。然而对于这样的历史常识,一般的中国人并不清楚。于是,在“大中华”与“大西方”双重作用下,中国人一边向日本学习,一边迅速地将日本忘记。
其实,无论是“大中华”日本观,还是“大西方”日本观,有一个共同的盲点,就是都不把日本当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对待。如果说前者因根深蒂固的文化自大而对日本文化的特殊性视而不见的话,后者就是将日本仅仅当作解决中国问题的手段与方法。于是,日本人的爱国、做事认真、爱美、进取心之类,统统作为中国人国民劣根性的对照而被夸张甚至绝对化,而对其所以然,却给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一个完整的日本,无形中就被割裂,被肢解,其本身的来龙去脉,当然无从把握。更有一种庸俗社会学的观点,将日本老百姓与统治者一分为二,比如关于那场战争,多年来我们总是认为,日本人民是爱好和平的,是反战的,充其量只是受了蒙蔽,好战的只是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作为一种外交策略,这固然很高明,真的这么认为,就很成问题。这并不是说日本没有反战人士,没有正义之声,然而他们的声音和全民的狂热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到后来,在各党派对战争议案的投票中,无一例外都是赞成票。战后追查战争责任,日本首相东久迩就提出“一亿总忏悔”的口号,从军纪和道德方面检讨战争失败的原因,日本共产党则干脆认为“一亿人民一亿战犯”。可见,连日本人自己都不相信“日本人民反战”。这种把统治者和老百姓一分为二的庸俗社会学思维方式,至少对于日本这样一个民族并不合适。
中国与日本有两千年交往的历史,近代以来又吃过日本的大亏,按理讲,中国应该最懂日本,然而是事实并非如此。时至今日,中国知识界一谈起日本,引经据典的,依然是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仿佛诺大一个中国就没有人懂日本。近二十年来,随着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国力增强,中国人对日本的无视或轻视变本加厉,在“大中华”与“大西方”的双重遮蔽下,日本的庐山真面貌离我们越来越远。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青豆书坊总编苏元女士的诚邀,我对《暧昧的日本人》再次作了修订。时值夏日酷暑,闷热难挨,这项工作持续了两个多月。此番修订不同以往,对全书章节作了重要调整,大刀阔斧,将次要的内容及枝蔓悉数删去,压缩了近四分之一的篇幅,融入本人最新的研究成果,并对文字作了进一步的锤炼。经过这一番瘦身整形,全书精神了很多,主题更突出,文脉更畅通,私心觉得可无大憾矣。
李兆忠
2010年立秋后
活着的桃太郎
日本有一个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人物,名叫桃太郎。作为一种精神象征物,桃太郎深深地镶嵌在日本人的灵魂里。
桃太郎的出生和成长颇具传奇性:他是从一只又大又好的桃子里跳到这个世界上的,成了一对贫苦老夫妇的掌上明珠,因此称为桃太郎。小家伙也真奇怪,吃一碗长一寸,吃两碗长两寸,很快就长成了一个又健壮又聪明的小伙子。
人小志大,还是个小不点,桃太郎就要去鬼岛*恶鬼,老头老太拗不过他,为他准备了日本最好的黄米团子,缝制了袍褂,买了朴刀送他上路,还给他做了一面“日本第一桃太郎”的旗帜,让他打着。一路上,桃太郎收罗了狗、山鸡、猴子作为随从,自己成了将军。
到了鬼岛,一开始对方根本不把这帮小赤佬放在眼里,可是一交手,恶鬼们就招架不住,成为手下败将,桃太郎因吃了全日本最好的黄米团子,打起仗来格外勇武。于是就出现这样的场面——
鬼头是个黑脸的家伙,跪在地上向桃太郎求饶。从那大眼珠里吧嗒吧嗒往下落着大颗大颗泪珠。说:“真打不过您哪!请饶我一命。今后决不敢再做坏事了!”桃太郎说:“记住,从今以后不准你们为非作歹,倘不老实,决不再宽容!”黑鬼连忙说“不敢,不敢!”又叫小鬼崽们把金银财宝抬了出来,奉送给桃太郎,表示今后决不违命,这次是真诚投降。(引自《日本民间故事选》)
桃太郎就把财宝装上车,让狗、猴、山鸡拉着,凯旋归来,老头老太看见小子带回这么多财富,高兴得合不拢嘴,天皇听到了这个消息,也深感欣慰,还嘉奖了他。
如果说,流传深远的民间神话故事往往积淀着一个民族特有的文化心理与价值取向的话,那么,桃太郎故事意味着什么?
历史其实早已给出了答案。日本人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尤其这一百多年来不同寻常的表现,是对这个故事的最好诠释。人们记得,在日本军国主义甚嚣尘上的年代,日本的小学里,老师举着又红又大的苹果,问孩子们:想吃这么好的苹果吗?孩子们说:想;老师就说:那么就到中国大陆去吧,那儿遍地都是。
日本书人内山完造在《中国人生活风景》一书里指出:所谓的桃太郎征伐鬼岛,带回金银财宝,是地地道道的军国主义强盗行为。他将《桃太郎》和《西游记》的故事作比较,认为玄奘法师带着猴、猪、龙三种动物去西天,历尽千辛万苦,为的是取经,发展精神文化,而桃太郎带着猴、山鸡和狗去鬼岛征伐,则是为了掠夺财富;而且,《西游记》里唐僧一行去西天取经,行程十万八千里,往返十四年,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玄奘法师本人就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桃太郎》的故事纯属想象,鬼岛更是子虚乌有,这表明日本人有一种一厢情愿的教化、统治其他民族的意识。
桃太郎在日本的知名度,犹如孙猴子在中国,由此而衍生的文学作品、卡通电影、漫画,多得车载斗量;以桃太郎命名的酒屋、餐馆和商品,更是不可胜数,这表明了桃太郎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它实际上代表着一种生存信念。
这种信念,不妨称作“桃太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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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武的民族
尚武,无疑是“桃太郎精神”的基础。
尽管不少日本人一再声称日本是世界上最爱和平、最温和的民族,却无法掩盖这个民族勇武好战的一面。野蛮好斗,本是岛国人的特性,大名鼎鼎的武士道产生于东瀛,决不是偶然的。日本在近代史上的不同寻常的表现,更是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自19世纪末至“二战”结束的半个世纪里,日本发动三次规模巨大的对外战争,吞并朝鲜、中国的台湾和东北,一度夺取整个东南亚,将版图整整扩大一倍。由此可知日本武功的厉害。
遥想当年,丰臣秀吉受蒙军侵汉的刺激,雄心大发,打算举兵大陆,问鼎中原。在赖山阳的《日本外史》里,丰臣秀吉给朝鲜国王的回信中,就这样写到:
吾邦诸道,久处分离,废乱纲纪,格阻帝命。秀吉为之愤激,披坚执锐,西讨东伐,以数年之间,而定六十余国。秀吉鄙人也,然当其在胎,母梦日入怀,占有曰“日光所临,莫不透澈,壮岁必耀武八表”,是故战必胜,攻必取。今海内既治,民富财足,帝京之盛,前古无比。夫人之居世,自古不满百岁,安能郁郁久住此乎?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是秀吉宿志也。凡海外诸藩,后至者皆在所不释。贵国先修使币,帝甚嘉之。秀吉入明之日,其率士卒,会军营,以为我前导。
这番豪言壮语,充分展示了东瀛武士的勃勃野心,区区蕞尔岛国,敢对庞然大物的中华帝国产生“是可取而代也”的念头,没有足够的雄心和魄力,怎么可能?其实,早在公元7世纪,为争夺在朝鲜半岛的势力范围,羽毛丰满的日本就与中华帝国作过较量,史称“白江口之战”;后来蒙古铁骑远征日本,屡派使者招降,均被斩首,借助海洋天险,日军与强大无敌的元军浴血奋战,在“神风”护佑下取得胜利。
从种族生存竞争的角度考虑,尚武是一个民族必不可少的可贵素质,尤其对于一个小民族来说更是如此。正如戴季陶所说:“一个小民族要想发展进步,尚武是一个最必要的习性。”然而,日本人的尚武,令人别有一番滋味。
《桃太郎》故事里鬼头的反应是很值得注意的,它吧嗒吧嗒往下落着大颗大颗泪珠,对桃太郎说:“真打不过您哪!请饶我一命。今后决不敢再做坏事了!”可见,对比自己厉害的对手,鬼头心甘情愿地认输。而桃太郎作为胜利者,理所当然地取走了手下败将的金银财宝。那么,要是双方对换一下,比方说被打败的是桃太郎,那么情形会如何呢?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桃太郎一定会像鬼头一样趴下来,磕头求饶,就像当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一样。
记得看电影《远山的呼唤》时,起初曾为一个细节思量不透:那个对漂亮寡妇一直抱垂涎之心的泼皮,眼看着她被一个外来男子夺走芳心,恶从胆边生,趁一个月黑夜,怀揣棍棒向外来男子发动突然袭击,结果反挨一顿揍。第二天泼皮纠集一帮哥们前来,外来男子单枪匹马迎上去,双方步步逼近,眼看一场力量悬殊的恶斗就要爆发,不料泼皮“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向男主人公叩头求饶,追随者也一起跪倒,求饶声响成一片。随后,泼皮起身,拿出好酒,恭恭敬敬献上。于是,外来男子成了他们的领袖,名正言顺地占有了年轻貌美的寡妇。
类似泼皮的行为,本人也有幸见识过,那是在一家东京的“居酒屋”。
厨子石井对我们几个中国留学生平常就颐指气使,十二分地不耐烦。为了保住饭碗,大家敢怒不敢言,于是更增加他的气焰。小陈是他的下手,受气自然更多。有一次石井让小陈煮饺子,小陈没按规矩一个一个下,稀里哗啦整包饺子倒进锅里,零星的热汤溅到了顶头上司脸上,石井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小陈的衣领,顶到墙边,骂道:“马鹿野郎”(蠢货之意)。小陈自知有错,并不反抗,石井见好不收,继续骂道:“你们中国人全是懒鬼。”这下激怒了小陈,小陈会点武功,一脚过去,把石井踢了个四脚朝天。我们正担心事情不好收场,不料石井站起身拍拍围裙,不认识似地朝小陈盯了几秒钟,悻悻地走开,忙自己的活去了。第二天上班,空气格外沉闷,原以为石井会有动作,小陈也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没想到石井见了小陈,竟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向他打招呼!弄得小陈不知所措。到中午吃饭时,石井第一个询问的就是小陈,给他打的饭菜也特别多。从那以后,小陈在这家“居酒屋”的地位大大提升。
佩利:日本的恩人(1)
奇妙的是,类似的事情在日本对外关系史上一再发生。
在神奈川县横须贺市久里滨,有一座以佩利命名的公园,佩利何许人?此公乃一百五十年前率军舰来日本叩关,进行武力要挟的美国海军准将、东印度舰队司令官也。公园内还设有纪念馆,里面陈列着当时的各种实物、文件和出版物,形象地记录了黑船压境,幕府惊慌失措,被迫开国的历史。在当年黑船登陆的地方,一座纪念碑巍然耸立,上面有当时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亲笔手书:“北米合众国水师提督佩利上陆纪念碑”。
在这座公园里,每年都要举行民间自发的开国纪念活动——“黑船祭”,如今已变成一种风俗性的民间节日。耐人寻味的是,在一些表演节目中,入侵者被塑造成英雄,日本人自己却扮演成可笑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