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本来没有什么太值得惊异的,但就是因为当今很多人做不到了,所以孟二冬成了这个时代的临风玉树,成了这个时代的砥柱中流。当我们今天竟然把不抄袭不剽窃作为治学的底线时,我为这个底线如此之低,感到深深的羞愧。此时再看孟二冬,确实“须仰视才见”。
再后来,孟二冬去了石河子。北大跟石河子大学是合作单位,我们都去过石河子。那里天高地阔,馕香肉美,瓜甜果肥,本来是个调整学术节奏的好去处。没想到老孟竟然在那里发了病,你说这找谁说理去?他身体好,心态好,学问好,工作好,人缘好,家庭好,怎么病魔偏偏就会落到他头上?后来各大媒体展开对孟二冬的宣传时,我特意跑去很激动地跟领导提过:“千万别把咱老孟给宣传成陈景润!他的病,一不是累的,二不是四人帮*的,三不是自己憋屈的。只能说天有不测,人有旦夕,所以才令人悲从中来,无比惋惜。千万别给青少年造成这种印象——好好的一个人,只要勤奋工作,诚恳待人,最后就必然是这个下场。那样的舆论导向岂不完全错了吗?”温儒敏老师完全赞同我的看法,提出要实事求是,多讲孟二冬“阳光”的一面,讲他如何关爱学生,如何乐观看待生活,如何手术后还学会了驾车等等。我还给孟二冬发信,劝他放松,不要老写什么“寸阴是竞”(许多媒体都把这四个字写错了),而该多出去玩玩,多吟咏一些“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和“仰天大笑出门去”之类的诗句,调剂心境。我们都相信他能够把病魔抛到魏晋南北朝去,精神抖擞地重返学海,跟袁行霈老师明窗朗月之下,再话唐诗。
然而天不佑圣贤,孔子叹曰:“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老孟终于悄悄地走了。也许过些年,人们就会如同忘记大多数英模那样忘记他,只有他的亲友同事还觉得音容宛在。老孟生前不慕名利,殁后更不会在乎自己是不是“优秀党员”或“模范教师”。他自己完成了一个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人生,他即使活一百岁,也依然是这种风姿的延续。我们所感到悲伤的,其实是我们自己的欠缺。正如《冰山上的来客》插曲所唱:“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可爱的脸庞。……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第六章 鲁迅是恶搞的祖宗(1)
当今网络,流行恶搞,但恶搞不一定“恶”。
有些是善意的,比如给国内外领导人和大明星画漫画,取外号,比如借用经典文艺的段落或者图片讽刺其他现象,属于“新式用典”。只要不是对原来素材的人身攻击,就都属于一种艺术。看不懂这种艺术的,认为三毛流浪记和阿Q正传是侮辱中国人民形象的,则需要先补习有关文化课再说。
而有些恶搞确实是恶意的,直接篡改历史本身,把日军改成八路军,把英国警察*群众的镜头换成中国警察,那就过分了。所以,从形式上看,恶搞只是一种“技艺”,正如山寨文化,不能一概肯定或者否定,其价值取向只能根据具体内容去判断也。
大约十年前,网络上刚开始出现恶搞时,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孔和尚是恶搞的祖宗。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搭积木,喜欢通过拼接不同的材料,造成一个新奇的世界。因此我后来的几何成绩特别好,不论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记忆中就不曾有过做不出的几何题。我专门有一个大本子,里面都是我创作的恶搞图片,比如让小孩儿骑在老虎身上,老虎嘴里含着冰激凌等。这个本子准备三十年后卖个大价钱,养老金就解决了。
上大学后,我的恶搞转向政治讽刺,比如给自己画个脸谱,冒充某位大领导,恶形恶象的。但那时不叫恶搞,都叫“解构主义艺术”。我把报纸上的一些标题拼接在一起,就读出了另外一层含义。这样的“作品”,贴满了我的墙壁,常常是同学们观赏的对象。我读博士时,门上也贴满了这些东西。一次我在午睡,有人敲门,我说请进,却没了动静。过了一分钟又敲,我开门一看,是我的导师严家炎先生。严老师平常满脸严肃,是北大有名的“严上加严”,此时却满脸笑意,对我说:“庆东啊,你真是才华没地方用啦。”但谈完事情,临走时,严老师又说:“庆东啊,不要再弄这些吧,当官的又看不见,遇到小人,跑到上边瞎告你一状,也不值得啊。我是经历过*的,那种时候,小人都冒出来了,给你胡说八道一气——你以为你能够启蒙,世界上的小人是永远除不尽启蒙不尽的呀。”
严老师的话我明白,但是我又想,刘胡兰董存瑞怕死不革命,怕小人就不过日子了?怕危|蛄叫唤还不种地了?再说这种先锋艺术其实也不是我发明的,鲁迅才是现代史上恶搞的老祖宗啊。
随便举个例子吧。鲁迅某天写罢正经文章,大约是累了,就半躺在竹椅上,看点“准*文学”《花间集》,读到张泌的一首《浣溪纱》:“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鲁迅读得兴起,就给人家恶搞了一把,翻译成现代白话诗:
夜赶洋车路上飞,
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
乱丢俏眼笑迷迷。
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
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
好像听得骂道“杀千刀!”
鲁迅对自己的恶搞很得意,舍不得丢掉,于是敷衍成一篇文章,叫做《唐朝的盯梢》,收在《二心集》里。如果那时候有博客的话,这样的题目大约是要被放在首页,置顶三天的。而其实,是鲁迅对那位张泌大诗人怀有恶意吗?或者是他仇恨伟大的唐朝文化吗?都不是,他恶搞的对象,其实是当时幼稚的白话新诗。同样的情节,古人写得那般情趣盎然,而经周树人先生用白话诗一写,就成了周迅周涛周星驰的水平了。倘若张泌活着,他不但不会抗议鲁迅,还会笑眯眯地得意呢。如果有人抗议鲁迅的话,那应该是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等诗歌界的“太狂生”吧。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六章 鲁迅是恶搞的祖宗(2)
想起我初做老师时,有一次某领导来听我课。我从来不上表演课,不论谁来听课,都跟平时一样的。那天是讲朱自清的《匆匆》,我强调了珍惜时间的重要性,说一分钟也是很珍贵的。有个学生问我:“孔老师,您认为一分钟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呢?”我顺口答道:“那要看你是蹲在厕所里呢,还是等在厕所外呢?”学生们哄堂大笑。
没想到那位领导回去散布说:“这个孔庆东,真庸俗下流。我没想到北大毕业生是这样的。咱们学校的厕所虽然小了点,那也不能用这样下流的方法在上课的时候攻击呀。”
我实在是百口莫辩,因为领导并没有当面对我谈,只是通过大量的“其他老师”向我转达了他的愤怒。这位领导也是个著名的优秀教师,我很尊敬他的。但是我想不通我怎么就“庸俗”,怎么就“下流”啦?而且我当时也根本没想到学校的厕所小不小的问题,我觉得学校的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如果说联想的话,我瞬间联想到的是一段相声,说有个等着上厕所的人,为了缓解内急,一边等一边唱京剧,唱到“分分秒秒急煞人”的时候,已经憋得不是正常人的动静了。
遇到高层次的人对你产生了高层次的误解,或者低层次的人对你产生了低层次的误解,那都是比较正常的。倘若遇到了高层次的人对你产生了低层次的误解,或者低层次的人对你产生了高层次的误解,那就只有怀着悲悯之心,苦笑而已啦。
鲁迅先生的很多集子里,都有这样那样的恶搞文本。他那么多的恶搞,或许就是出自这种悲悯吧。
李银河赵本山都是英雄
09年春晚的主打小品《不差钱》中,小沈阳向毕福剑展示自己的“精辟”时,赵本山借话赶话,针锋相对来了一句:“他呀,就是个屁精。”按照剧情的上下文,这里的“屁精”,就是“马屁精”的意思。其实整个小品中,不但小沈阳拍老毕的马屁,丫蛋和赵大叔也都为了走上“溜光大道”而对老毕大拍特拍,以至于弄出了人人都有一个“姓毕的姥爷”的笑话。这是此届春晚唯一没有被剪掉批判锋芒的好节目,而且批判的锋芒就是指着央视自身——为了到人民的央视去露一下人民的脸,多少人民必须自甘委屈、争相堕落啊。
但是赵本山的那句台词被李银河指责为“歧视同性恋”,因为过去对男性同性恋的蔑称中,就有一个“屁精”。这是比“相公”、“相姑”更带贬义的称谓,大约相当于现在的“鸭子”。不过该项词义很早就几乎消失了,只有李银河这样的专业学者和孔庆东这样的写过《青楼文化》专著的闲人,才会记得这些一百多年前的“旧概念汉语”。在当今的东北华北广大地区,“屁精”就是“精于拍马屁”的意思,或者说是“拍马屁成了精”。孔庆东有一篇批评张艺谋的文章《从灯笼鬼到琵琶精》,也是调侃那些光着白花花的大腿弹琵琶的姑娘,都被老谋子整成了精,而并非讽刺她们在琵琶方面有什么“性倒错”的倾向也。
随后《不差钱》的作者就出来解释了“屁精”在小品中的意思,表示并不知道该词还有其他义项,用调侃的语气对李银河的指责有所反讽。李银河很快便在博客上大大方方地表示误解了赵本山,说她不知道“赵本山不知道这个词义”,于是一场“解词纠纷”,烟消云散也。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六章 鲁迅是恶搞的祖宗(3)
在孔和尚看来,这其实是两个好人之间的一场误会。赵本山一方固然没错,李银河的指责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因为除了“屁精”在历史上确实是指同性恋之外,就拿《不差钱》本身来说,恰好小沈阳的扮相就是“男不男女不女”,所以,那个词儿用在这里,客观上存在着讽刺人物的“性取向”的可能。李银河老师一贯为同性恋的平等身份不懈呐喊,出于专业敏感,对文艺作品的用词要求严格一点,是无可厚非的。在中国当前的语境下,如果没有李银河这样的学者打开一片天地,那些同性恋朋友即使遇到真的歧视侮辱,也只能默默忍受,因为他们没有发声的阵地也。我们经常鼓励弱势群体自我维权,但弱势群体之所以“弱势”,就在于他们“维权能力”有限,他们的声音发不出来,或者无处可发,需要我们这些稍微有点话语权的人多为他们呐喊几声。我在某次人大会上,亲眼看见农民代表倾诉他们的痛苦时,被人家告知“请使用法律术语”。于是我多管闲事,用“法律术语”代他们倾诉了一遍。
从这个角度来看,赵本山则是“体制内”最有社会良知的艺人之一。他的每部作品,都竭力表达底层人民的苦难和呼声,即使再三被枪毙、被修改,最后展现在台上的,依然是笑声背后那悠长的苦涩。演艺圈都说赵本山艺德高,肯为别人让时间,肯为徒弟当垫脚石,但赵本山最大的艺德,在于始终坚持把人民当成“心中的太阳”——他多年前唱过的这首歌恐怕很多人都忘了。其他一些小品演员,有的演技并不在赵本山之下,但是每年尽演出那些歌功颂德的假大空节目,只要让上春晚,啥无耻的台词都说,结果把自己的大好年华荒废了。
写到此,想起刚读过的《学术界》09年1期刘蒙之《从批判的理论到理论的批判》,该文回顾了世界上四十年来对“失声的群体”的理论研究。The muted Group theory最早是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后来发展成一个社会传播议题。从性别歧视的角度来看,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女性是“失声”的群体,她们的声音或者不被重视,或者必须采用男性话语才能得到认可。就拿我的东博书院来说,来此长篇大论的多数是男性,相互争论得昏天黑地乐此不疲的也是男性。而女性网友一般只是抒发感情和提些具体问题,如果加入争论的话,往往不自觉地就转为男性话语。还有一些女学者的博客,关闭了评论留言功能,李银河老师就是一例,为的是不受那些无聊的辱骂和人身攻击。而孔和尚的博客却任人笑骂,基本上一字不删,这除了性格不同外,也跟男性“皮糙肉厚”,相对不太在乎“语言暴力”的攻击有关。
“失声的群体”是1968年文化人类学家阿登纳(Ardener)和雪莉(Shirley)在剑桥大学提出的,随着理论的发展,人们越来越多地发现,我们的语言是由男性规定并为男性服务的。其实孔和尚觉得,女人的语言天赋比男人强,我们男人经常说不过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和女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