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另外一种过度的情感来弥补前一种的过度。但是,一般情况下,树与雨水互相应和,相互间不带任何亲近感,于是,可以连续在这片森林与这场大雨中生活好几天而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它们完美无缺的秩序可以排除回忆和它的随机性。
这些秩序井然的大片森林就是理性的森林,我一直以为,以它们的冷峻,它们可以将我从焦虑中拯救出来,但是,今天,我觉得这是一种并无太大效率的拯救。我以为可以将这一理性像一张网一样撒出去,这一令人如此不知所措的的世界将被它规则的网眼罩住,会在里面成为被打败的囚犯。我从心底里依然如此想,但我已经不再期望。没有任何一个方格、任何一张网,任何一个网络,可以罩住这个喧哗、沙子和水的世界。
如今发生的,是白天不愿意终结,它无限制地延伸,没有色彩,甚至没有光线,与夜晚一样令人难受,但是没有深度可以坠入,没有深井可以坠落。我开始怀念幽暗与黑夜的焦虑,因为,到最后,总会将我扔进一种愚蠢的睡眠之中。没有终结的白天不断地推迟睡眠,弄皱床单,在上面用长长的、汗津津的痕迹描摹出我的身体,将它们潮湿的体积变成暴风雨前后的宁静,我的勇气也被捆绑在里面,一切在里面都显得可笑:我敢于看我自己的努力,我封闭的希望,还有我那没有理性的花园的梦。我僵在那里,成为我不能驱赶走、也无法组织起的思想的囚徒,在毫无撤退之意的一半的白天之中,我恐惧地对自己说,它就是最终的现实,我穷尽一切办法也终究未能逃脱的现实,我开始后悔诅咒了黑夜和夜色中的时间,因为它们至少是可以通向梦的,并在光线中终结。这些重复的周期让我安宁,好像那些转马的重复周期,就像在孩提时代,总是看到母亲出门又回家,并学习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欢乐。时间的绵延,在叶子与空气的静止中无尽的绵延,那是不可辩解的失败与流放,远离所有一切:世界、古老的记忆和孩提时代苦涩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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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记忆的群岛第二部分(2)
记忆陡峭的壁面囚禁着一片黑色的水。在它被太阳和霜晒干的河岸的秘密中,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这是一泓无法想象其深度的湖水:它那垂直的河岸没有理论上的相遇点,它让视觉无法看透,也让思想无法把握。在这片水中,究竟有什么样的生灵在里面存活,什么样的鱼,什么样的生命周期缓慢而古老的两栖类动物,什么样的原生动物,也许只是中断了繁殖?它们靠什么为生?空气无法进入静止的表面,水的边上只是锋利的石头。也许,有时会有一只迷失了的鸟儿在上面飞过,并落下一个爪中的猎物甚至只是粪便,落下的时间足以让它变干:在这样一种艰难环境中,有谁可以生存?那一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无穷无尽的陡壁给它带来的形状,一片不可能在里面游泳的水,因为只有冒着晕眩和坠落的危险,才能到达它,而且只有永不回归的沉浸才可以进入它。很可能,存在着好多这样的水面,互相都不知对方的存在,但是,最可能的是,大多数记忆的坚壁形成了那么狭隘的山谷、那么深的断裂,所以很难相信这些水面是由细小闪亮的溪水形成的,并由它们将水流引向河流、大河和海洋。
况且,难道溪流可以接二连三地在我的脑子中挖出一道道的深沟,然后放入这一痛苦的记忆?更为容易的,是想象一个更为古老的时代,一个与今天的时代非常不同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一道道慷慨的大水在分为细流的过程中,在不伤害它们的前提下,将一大片并不久远、还能活动的沉积物光滑的表面上挖出沟壑,而痛苦只是后来才来的,在水干涸之后。
但是,那些湖,那些无底的湖,那些被囚禁的、秘密的湖,它们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在一次什么样的今天已经被人遗忘了的崩塌之后?
四、记忆的群岛第二部分
我数着分分秒秒,一秒一秒地数,后来我就厌烦了;我失去了数字的线索。于是我经常问自己,在一小时、一天、一年、一辈子中,有多少秒,每次我都在做乘法的时候迷失……大约每天八万,每年三千万……一辈子中最多有30亿……我可能算错了。而且我总是算错的。结果不让我感兴趣。它没有意义。我又重新开始。
有时我会觉得时间会起折皱,连续的、不相同的折皱,就像那些让人看到树木的窗帘的折皱。我甚至觉得,上溯到过去一定远的地方,我可以看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折皱,不再像窗帘的折皱那样整齐,顺着一根笔直的挂帘杆,而是沿着一根愈行愈远的曲线,然后又回旋成曲线,如此周而复始,没有终结,聚集在它自己身上。在最远处,每次比我能够说出的更远的地方,成为一个极细的点,里面交错着无穷无尽地折叠在一起的折皱。但是,这一点也不重要。时间,过去的时间可以随它的意愿变得井井有条,假如我无法解开它的折皱,从中找到安慰,并躲避来自现时的目光。
而将来的时间,是否也像过去的时间一样存在于折皱之中,假如是的话,在它的那些折皱之中,有着什么?是将要来到的生活,已经做成了的,只需要打开折皱,只能够没有任何改变地打开折皱?只有这样的事情可以做,移动折皱和褶子,只是轻微的展开,就像是移动一个被卡住了的窗帘,就像翻开一张素描或者一本书的被折起的一边,在永远不撕破它的情况下,让它不可逆转地从右边转到左边?
有人在夜晚中叫喊。起先是一个频率模糊的噪音,其强度渐渐加强,并长时间地将它突如其来的强行闯入透过宁静的窗户延伸。在它第一次被打断之后,它转化为不同高度、长度和强度的碎片,混杂着低语和宁静。我不可能知道这些叫喊声意味着的、或者表达的东西。是焦虑,痛苦,快乐,还是笑声?每一个都轮流可能是在这一被打碎了的空间的碎片中回响的东西。我试图认出词语,但不可能,有时是因为,模糊而强烈的噪音是含糊不清的,有时则因为,即使它们组合在一起时让人想到一些词语,那么,这些词也像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外语中的词语。强度减弱了,现在好像是一种带有低沉回音的抱怨,有嗓子被撕裂后的那种液体的迸发,一些情不自禁地发出的、令人联想到快感的呻吟。但是,假如是快感,一切都会不同:那将是一种在黑夜中上升的形状,直到它不可思议的、毫无廉耻的高潮,并在到达这一高潮后无限膨胀而消失。在这里,一切都在缩小,就像一场被镇压了的反叛,在宁静中开出一个洞,就像一阵搅动,并在一种忍让的呢喃声中坠落。
于是,有人回应了。那声音是那么的微弱,我几乎听不见。就像是一首过了气的老调,被人固执地重复,一首已经没有了词的歌曲,一种其实人们没有听到的东西,但直接对记忆产生作用,一种人们以为理解的东西,因为已经听到过了。什么时候?
“何时”是一个我情愿不回答的危险问题。
外面,现在是一些嘟嘟囔囔的声音,一些又被压抑住了的声音,以及宁静。
也许存在着一种闻所未闻的、或者原始的语言,存在于所有我们知道的语言之下。那就是高潮的语言。一种仅仅通过叫喊来表达我们极度的快乐或痛苦的语言,但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讲这一语言,如何理解它。我在听着在我身上不知何处多次回响的这些刚才打破了夜晚的漠然的声音时就这么想。可能我们同时说许多语言,可能,我们作为恐惧的爬行动物或者胜利的爬行动物的叫喊声,一直与我们的声音音调变化混杂在一起。也许,我们的词语,我们学过并属于我们的语言中的词语,永远都无法为我们带来平和。但也许也存在另外一种语言,由温柔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构成,让恐惧消散,驱赶焦虑,并为我们带来一种类似幸福的东西,一种我们理解的另外一种语言,有时我们也会说这种语言。但是,假如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将一种只包括词语的语言,而不是一种包括我们不承认、但希望在一切都终结之后依然能够听到的语言称为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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