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你吧,这里厢格(里面的)人会只做个闷口,那人丢得勒还不如扇自家耳光哉戴菜坛子游街嘞。”鲁天柳边说边斜了五郎一眼。
“那、那……”关五郎“那”了两声没了后音儿。
鲁盛义回过头来,望着陆先生:“先生觉得会是个什么布置?”
陆先生笑了:“当家的明明晓得,却还要吾开口说出来。这样的长方形状上下走向,活杠应该横在中间。吾觉得应该是九官格。是啥门吾就不晓得了。”
这五人之中,除了鲁天柳,陆先生也是说的吴语,另三人倒都是正宗的北腔,但他们之间的交流却没有一点障碍。
“五珠挂九官,伊是‘悬珠九官门’!”陆先生的话提醒了鲁天柳,她快口脆语脱口而出。
鲁盛义微微一笑,看着鲁天柳的双眼中满是怜爱。
鲁恩伸手从背筐中抽出一把砍刀,一把乌青厚背砍刀,没刀鞘,刀刃处有两指宽的软鱼皮护套保护,砍刀的刀身不算小,厚实沉重,而柄前的护挡却不大,刀柄也很短,刀柄尾部是个滑溜的圆铜球。
他单手将砍刀翻转上提,捏住刀背,用刀柄上圆铜球往门的左上角敲去。
“慢些哉!”陆先生制止了他,“莫急、莫急。这个顺序一错,珠落弦乱,这个门就打不开哉,那就真成了闷口哉。”
“对呀,先生,两、四为肩,然后落上九,挂三、七,一六八为落糟,中五闲格。”鲁天柳对九宫门的开启路数的确很熟悉。
“那个是木板门,这个是铁板门。”陆先生深深吸了口气。
“金、木倒行。先动下一,然后八、六足。”鲁盛义开口了,他要没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是不会作出决定的。此时之所以能直接将解扣的步骤说出,是因为他年迈的记忆里有一部古籍。
汉代徐岳《术数记遗》(注:又名《数术记遣》,为东汉徐岳所著,录有十四种古算法。有筹算、太乙算、两仪算、三才算、五行算、八卦算、九宫算、了知算、成数算、龟算等等,而且基本都是心算的方法。)有云:“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意思是说,九宫格是要与五行数相结合,才能正确推算判断。
鲁恩又望了陆先生一眼,见他没再说话,就将刀柄往下一落。这第一下轻轻敲在门下方的中间,然后是右下角、左下角。
大家都屏住呼吸,盯住这门有什么反应。眼睛看不到什么,耳中却听到有东西滚动的声音。声音渐渐变大,好像是滚动的东西在变多。
不一会儿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再没一丝声息。
“一齐动五位闲格(注:九宫是将天宫以井字划分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九个等份,横着数以“4、9、2”、“3、5、7”、“8、 1、6”,代替,当以五行为参数,在平面上设循环互动的机关时,只有正中的“5”位是闲格,对整个机关起不到作用。)的七、三方向。”陆先生说道。
鲁盛义从木箱中拿出一把宽刃木刻刀,与鲁恩点头会意了一下,木刻刀和砍刀同时落在五位七、三方向的外边上。
滚动的声音始终没再出现,却传来了物件儿的滑动声。门外几个人都熟悉这滑动声,这是门栅杠在移动。最后“咯噔”声传来,门栅杠到位了。
门无声地转开,没要外面的人推,而且开得很彻底,直到贴住墙。
门里是一条不长的过道,准确说应该是一道雨檐。这雨檐只延伸到左前方楼厅的前廊,但在和前廊衔接的地方,是个拐弯往花房去的巷口:另外可以清楚看到前廊花格子栅栏外有座一人多高的剑形假山石。
这样布置倒是很合吉相风水。后门进去肯定是后宅院,一般后院不做十字叉口,这样会冲了正房局相,所以这里的岔口只分了三条道。而前廊外的剑形假山石,斜锋正对着后门口,可以用来镇住阴秽。
鲁恩首当其冲,但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心。他边走边解开砍刀,刃口上鱼皮护套的黄铜鹰嘴搭扣,取下护套,这下砍刀刃口锋芒尽露,一道青光闪烁流溢。鲁恩左手再一晃,二指宽的软护套便缠裹在了手腕上。
鲁恩握刀的手势很特别,是后三指握住刀柄,拇指和食指曲八字状捏住护挡。由于刀柄很短,这样才刚好全部握住。可他这样的握法绝不是迁就过短的刀柄,而是为了方便地伸直捏护挡的曲八字,让手掌刚好滑过柄尾的圆铜球。他会使立手刀和垂手刀互换的春秋刀法,这样的握法能让他在战斗中瞬间随意变换立、垂两种刀法。
在船上的时候就可以看出鲁恩的斗志很是旺盛,此时握刀在手更显得神采飞扬。这个当年的铁血刀客,他手中的刀已经二十多年没喂过血了。所以他的眼睛如同那刀的刃口一样,闪烁流溢着缕缕青光,谁都能看出,他的眼光在强烈地渴望着些什么。
人踪无
二十多年前,鲁恩在浙江巡抚衙门做铁血保镖。当时的铁血队自上而下有三种级别:刀客、刀卫、刀手,鲁恩就是刀客中的佼佼者。他本就有家学功底,在铁血队又练了实战交兵中最有效最实用的刀法,每次出镖都有惊无险。
但是他在到福建接巡抚老爷家小途中,遇强盗袭击,杀斗中他误伤了奔逃的大公子。到杭州后,大公子伤重不治,鲁恩便也死罪难免了。
当时鲁盛义正好到杭州拜望风水大师定无疑,应巡抚大人之邀两人同到宅居看风水。鲁盛义看出了巡抚宅居构筑中有恶破(注:风水学中将影响到整体格局的位置叫“破”。“破”有自然形成的,也有人为设置的。此处的恶破就是指人为以歹毒诡异手段,在关键之处安设下破坏别人家风水格局、家世运道的设置),并从正厅头梁上起出了五支锈迹斑斑并锯断钉尾的棺材钉——五毒绝后钉。鲁盛义分说了其中的厉害,将公子之死移驾于这恶破之上,这才解了鲁恩死罪,改作驱回原籍。
鲁恩是个血性汉子,他觉得命是鲁盛义给的,从此便跟了鲁盛义。并把原来的姓氏也改了姓鲁,再以单字“恩”为名,这样既表示了自己知恩图报和对鲁家的忠心,同时也免了给原籍所属官府递复驱回公文的麻烦。
跟在他身后的是鲁盛义和鲁天柳。鲁盛义始终超前鲁天柳半步,这是他的习惯,他要随时保证鲁天柳的安全。这习惯出于亲情和爱心,本无可厚非。但说实话,鲁盛义心底对自己为何会如此执著地守护这份感情,也很是茫然。
鲁一弃和鲁天柳在他看来都是上天赠给他的宝。他和大哥破水中“百婴壁”,中绝后蛊咒。蛊咒未除,上天却偏偏给他两个宝贝儿女。亲生的儿子鲁一弃,肯定是个宝,他却不敢留在身边;而这个捡来的女儿,也是个宝,他却不能离了身边。 那年送走鲁一弃后,陆先生演算伏羲八卦,卦象说西南木旺,将出奇材,日后也许有用。于是他只身遍寻西南,却无所得。
这天来到大理,应天龙寺无由法师之邀,为其禅房刻“观音说法辟凡尘”的木壁拜龛。当刻到观音手捻的柳枝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穿着褴褛,满脸污垢。
女孩盯着桌上碗里鲁盛义未吃掉的面饼,怯怯地开口道:“阿爹,我饿。”
这句话让鲁盛义心中一阵酸痛,手中刻刀微抖,刻破了柳枝,也刻破了手指。
一滴血珠子掉落在那柳枝之上,一起掉落的还有一滴男人泪。
此时在庙内的普济大殿上,无由大师正口诵佛号朗声念道:“无由即天由,断柳即天柳;天意即人意,天女即汝女。”
于是西南之行鲁盛义带回个女儿,取名叫鲁天柳。鲁天柳当时也不知自己是从何处流浪到大理,也不知自己是多大。鲁盛义便定她与鲁一弃同岁,生日也定在同一天。
刚进到门里时,鲁天柳本来是紧随鲁盛义身边的,后来渐渐落在后面。并不是她赶不到前面,而是她故意放慢了脚步,因为她边走边在聚气凝神保证自己的三觉清明,以便关键时能派到用场。
什么是三觉清明?鲁天柳的听觉、嗅觉和触觉有奇异之处,她只要凝神聚气、心力集中,这三觉便可以感知到蚁行草长气漫石味,还可以发现一切污秽怪异之象物。因为有这超常能力,所以她练的是鲁家六合之力里的“辟尘”(注:是指驱除污秽之物。这一工贯穿整个修建的过程,每个环节都有可能有意或无意间遗留破败之处,要用此工进行驱除和弥补。特别是在完工之后,要对整个构筑的各个部位进行清扫。要清扫的有灰尘污秽,也有各种破坏整体风水吉相的暗破明冲。所以这一工要求会轻功,这样才能在建筑的各个部位上下自如)一技。
她悟性很好,学“辟尘”之技没多花什么心思。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三觉感触到的东西中有些不是“辟尘”功法可以解决的,于是她便整天缠着陆先生学“布吉”(注:这一工其实就是看风水、定位置。如果有什么危害风水吉相或者格局本身存在不足的,可以采用某种手段来弥补,需要风水学和建筑学相结合的知识。还有就是在建房的整个过程中,每个需要用仪式来保证风水格局吉瑞的环节,都由布吉一工来完成)之技和天师法,与陆先生在一起时间长了,学了一口的吴语侬音竟比陆先生还地道。
陆先生早年在龙虎山学过天师法,虽然只得些皮毛,但对付一些魑魅魍魉这样的小鬼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鲁天柳并不满足,她甚至还跟着陆先生上了趟龙虎山,说是要学更正宗更玄妙的天师法。
陆先生带鲁天柳在龙虎山只待了七天就回来了。龙虎山的那几位神仙般的老道都挺喜欢鲁天柳,可就是不教天师法,只说些八卦易数、奇门遁甲、异物奇遇之类的东西给她听。因为老道们都说她不用学,她隐隐间已出现碧眼青瞳相,道家与中医都有论言:“碧眼青铜是神仙。”所以鲁天柳至少是个半仙之体,一般小鬼妖孽见了都要躲避。鲁天柳觉得这是老道们惜技的托词,但回头想想自己一个女孩子,学请神驱鬼的道道也的确不合适,便就此作罢,不再强求。
江南的宅子一般都讲究曲径通幽、以小见大,好些普通的江南大宅园林,里面的布置构造就如同个迷局子。在这样风格的宅子里不管是布坎排扣,还是暗算偷袭,都是针对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下手,不会先动中间的。因为这里的路径短,曲折多,遮掩巧,前面的已经拐弯好几步了背后的还不一定能跟上。后面的到了拐角,要细看一番才能辨出前面的走的是哪条道,有时候虽然看到人在前面,可脚下的路却不一定能走到那里,会有小湖、断桥阻路,要从旁边绕过。只有中间的人能始终呼应到前后,同时前后也总有人能将他照应到。所以关五郎本想断后,被陆先生拦住。
陆先生知道关五郎虽然勇猛强悍不畏生死,但他心眼太实,容易上当。要让他断后的话,只要是一个落单,肯定会被套了扣儿。
于是关五郎走在了前面。他将圆筒篓子斜背在背后,手中紧握水磨铁的刀柄。虽然五郎是鲁恩的徒弟,却不会使立,垂春秋刀法,这和他的悟性、体格有关系,也和他的性情、为人有关。
五郎在运河边拉纤时才九岁,饭量就已经是成年人的两倍,他背后的纤绳也比其他人拉得都紧。这个自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儿虽然天生神力,却并不是个很好的练武材料,他的心眼太实,缺少灵性,倒是很合适修习鲁家六台之工中“立柱”(注:不管哪种建筑,在定基之后首先要将各个关键部位的承重柱体立好。这样才能进行下一步的修建程序。古代建筑的立柱更加讲究,立柱的位置第一要应和布吉、定基所确定的风水方位。然后从立柱的角度位置、相互间的距离确定立柱的大小和材质,从而确定整个构筑的用材。当然,稳固是第一位的)一技。
关五郎平时很用心也很拼命,能到鲁家他觉得这是他的福气,他总是努力地将交给他的每一件事都做好。
鲁恩根据他的特点让他练朴刀,并教给他变化很少的“圈儿刀”;这刀法江湖上也有叫做“旋风杀”的。其实这刀法就连鲁恩自己也使不好,它是一种需要力大,还有就是要求刀手不容易转晕。而这两点五郎都符合,他不仅天生神力,而且生下来就在船上过日子,风浪已经让他不知道晕眩是怎么一回事了。
陆先生走在最后头,神情中充满自信。他这辈子就觉得自己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是一个游荡在市井间的风水先生,修习的本事又都是些古老陈旧的技法和方术,那些真正的高人认为他是半吊子,外行又觉得太老套没什么用处,特别是到了民国后,好多人都宁愿相信那些西方的星座命理,所以这辈子认同他的人并不多。但人生总有一二知己,在他看来,自己真正的知己只有两个。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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