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范嘉言精神世界的一块空地,那块空地足以容纳范嘉言的财富,却不足以荣耀范嘉言的人生,因为一个得不到终极关怀的富人生前无论有着怎样惊人的财富,其内心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过,他那时却一直没有机会把自己的看法告诉范嘉言。
发生在欧洲的战争迟迟不果,受此影响,范嘉言从慎昌洋行订购的纺纱设备也迟迟不能从英国启运。范嘉言要办一座纱厂的消息尽管已经家喻户晓,但由于迟迟看不到这个消息的结果,人们这时却又认为这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叫从不显财露富的范嘉言出乖露丑而故意制造的谣言。不过,范嘉言倒不担心自己雄心勃勃的计划会因为战争化为泡影,变成谣言,只担心慎昌洋行出尔反尔,并因此做好了和慎昌洋行对簿公堂的思想准备,并利用一切机会结识熟悉英国的人,向他们打听英国人的为人处事和商业道德。
就在这时,于化吉得到了一个机会。可是,他的话音未落,范嘉言就吃惊起来,好像上帝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局。他后来才知道,走南闯北的经历和受洗入教的商界朋友的熏陶,不但使范嘉言早已听惯了诸如此类的说教,而且耳熟能详,对基督教的教义还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因此使范嘉言感到吃惊的并不是上帝的终极关怀,却是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表明他把上帝的终极关怀当成了一个不宜公开的秘密。
“圣人务民,只知生不知死,只事人不事鬼,敬鬼神而远之;耶稣务民知生知死,教人明白灵魂不灭、善恶有报,或上天堂,或下地狱,既言及人之外行也言及人之内心。于先生如果认为这也是学问的话,不妨请教请教雪竹先生。雪竹先生或许只崇信圣人的言行,但他至少不会认为耶稣的言行毫无益处。”
显然,范嘉言把他所谓的终极关怀看做了学问,而非对范嘉言的劝喻。因此范嘉言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表明自己只是一个对基督有所了解的人,同时也为了表明他真正应该选择的讨论对象是宗雪竹,除此之外并不认为他有别的什么动机。尽管如此,就像上帝的种子恰巧撒播在沃土里而非荆棘丛中一样,他最终还是让范嘉言从自己所遭遇的一场疾病中体认到了上帝的终极关怀,从而使上帝的种子顺利结出了果实。
那是一个傍晚,刚在铁路旁边选定厂址并准备第二天离开雍阳的范嘉言突然疼痛难忍,在家人惊骇的目光下,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漫长的行商生涯不仅练就了他日行百里的脚力,也铸就了他强壮的体魄,二十年来没有患过一场病。所以,他突如其来的疼痛把他的家人吓坏了,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被祸不单行这句古语的神秘性震慑住了,惊恐之下,就以为继吴浩宇之后,“雍阳四友”又将蒙受一场灾难。宗雪竹和王月波闻讯赶来时,他们还没有从惊恐中清醒过来,范嘉言却已被阵发性的剧痛抽打成了一团。
“快,”宗雪竹说,“快去请于先生!”
“别把于先生请到家里。”王月波说,“这可能是刻不容缓的急病,把于先生直接请到医院,我们去那里等他。”
范嘉言很快就被抬进了福记公司医院。于化吉从沃克尔大街匆匆赶来,先是通过诊断说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然后就开始施行手术,从他的腹腔里找到了一根乌黑的盲肠。施行手术前,无论宗雪竹、王月波或随后赶来的朱洛甫,他们都没有流露出怀疑的态度,他的家人却又被吓坏了,隐忍不住的哭声表明他们并不信任于化吉开腔剖腹的医术。尽管手术的结果证明他们的担心毫无道理,但当他们知道他们的一家之主受之父母的发肤之躯至少已经失去一截肠子时,他们又害怕起来,一征得于化吉同意,就急急忙忙地把范嘉言抬回了家里,好像他的疾病并没有得到根除,纵是一死,也只能死在家里。不过,于化吉虽然同意了他们让范嘉言回家养病的要求,却没有放弃一个医生的责任,除了交待一些护理术后病人的事项之外,还经常去家里查看范嘉言的的愈合情况,定期给他的伤口消毒换药。
从这时起,于化吉意识到,对上帝的种子而言,范嘉言确是一片沃土。这不仅因为他长期受到商界朋友的熏陶,事实上早已产生了朦胧的宗教情感,而且还因为他说自己死过一回的时候,分明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于是,于化吉尽量像拉家常似地向他讲述上帝如何在西乃山上与逃出埃及的犹太人订立《西乃盟约》,犹太人如何背离盟约而饱尝亡国之痛,耶稣如何一边彰显神迹一边诲人不倦,耶稣如何被犹大出卖又如何从死中复活从而使人类相信人类因耶稣的救赎而得救,耶稣是人类的救主无疑,随之结束“旧约”,另立“新约”,人类与上帝和好如初。可是从那时到现在,上帝一直信守着盟约,人类却经常违背盟约,在原罪的基础上罪上加罪。
“始祖的罪就是我们的罪。”他说,“原罪与生俱来,怀着原罪祈求救主的救赎,按照救主的教诲为人处事,我们所获得的慰藉就不单单是圆满的人生,我们还将获得天国的永恒与荣耀。”
他认为范嘉言的过去和未来也是沃土时,他又提起了一个名叫加尔文的宗教改革家,向范嘉言讲述加尔文如何使信徒们相信《圣经》的权威而不相信教皇的权威,如何提出“预定论”又如何跟反对“预定论”的教廷针锋相对。根据加尔文的预定论,得到救赎的人才是上帝的选民,否则就是上帝的弃民;虽然究竟谁是上帝的选民对于人类来说始终是个无法破解的奥秘,但是上帝的选民必然是道德高尚、吃苦耐劳、事业发达并借此处处荣耀上帝的人,却不容置疑。他还向范嘉言介绍了清教徒的宗教观念,叙述清教徒们如何节俭朴素,如何反对奢华,如何积极投身于各行各业并通过拼命的劳动聚敛巨大的财富,如何同情穷人又如何帮助穷人。因为在他们看来,真正能够证明信仰的东西,就是他们在世俗生活中的日复一日的劳动和善行。他们一方面服从上帝的诫命,另一方面通过创造财富荣耀上帝,虽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却可望沐浴上帝的恩宠。
“这是一个艰难而伟大的变革。”他继续说,“要知道,那时的教会还都顽固地认为贫困是美德、财富是罪恶啊!”
他终于打动了范嘉言。离开雍阳前,范嘉言去基督教堂受洗入教时,没有惊动家人和朋友,却惊动了斜街的居民。不过,这和“雍阳四友”固有的名气毫无关系,却是因为范嘉言在吴浩宇去世不久的日子里突然走进了教堂,人们不禁怀疑他害怕自己也像吴浩宇那样无缘无故地无疾而终,打算从上帝那里得到关于生命的庇护或承诺。 。。
第六章(4)
朱洛甫这时正和宗雪竹下着围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过,他不是专门来下棋的,而是告诉宗雪竹,朱玉茹眼下正躺在被窝里一边怄气一边绝食,除非娘家婆家都同意她去省城的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她才会重新吃饭。宗四从斜街来到了书房,他才知道范嘉言此时正在基督教堂里受洗入教。他不禁奇怪起来,说他有心栽花花不发,却不知于先生使用了什么魔法,何以像割除阑尾一样打消了范嘉言的顾虑,居然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时,在斜街的耶稣教堂里,作为代理牧师,于化吉理所当然地担任了范嘉言领洗的主礼人。他先在范嘉言的头上洒了些圣水,然后把一只手按在范嘉言的头顶上。
“我奉耶稣基督之名给你施洗!”
他就这样主持了范嘉言的洗礼。一连几天,他为这事高兴得拢不住嘴,似乎连最节俭、最吝啬的富人都开始打算按照上帝的意志善待穷人,那么穷人还有什么理由怀疑上帝的存在呢。礼拜天的上午,他去找宗雪竹下围棋时,仍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喜不自禁的样子使正在操弄古琴的宗雪竹露出了惊讶的眼神,以为他从什么地方讨教到了高招妙手,要和自己决一雌雄。
活像当年的吴一弘,他也是一个痴迷围棋并且不肯服输的人。不过,和吴一弘不同的是,他虽不服输,却很乐意向对手请教棋理棋术,常常一边行棋一边询问,面对他的挑战,宗雪竹为什么总是视而不见,依然我行我素,好像他堂堂正正的挑战纯系蛮横无理的寻衅滋事。宗雪竹总是在奠定胜局时才笑着告诉他,他所谓的挑战不只是寻衅滋事,其实还是贪婪,贪婪恰与围棋的棋理背道而驰,结果必败无疑。但他却认为自己并不背离棋理,屡战屡败的原因完全在于宗雪竹的棋艺无人企及。纵是宗雪竹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游戏,必然体现中和之德,游戏双方的胜负应当是相互忍让和调和的结果,而非你死我活的结果,他也不以为然,认为这只是宗雪竹情有独钟的一种棋风。因为他一旦在宗四面前也这么下棋的话,宗四就会马上说他是挑衅而非挑战,就会捋起袖子脱了鞋子,怒气冲冲地蹲在椅子上,行棋如飞,针锋相对,转眼之间就能把他看上去已经存活干净的孤棋折腾得四面楚歌,乃至无家可归,在溃不成军的穷途末路上一败涂地。正因为畏惧宗四不留情面的棋风,每到礼拜天,他宁肯舍近求远,去宗家大院找宗雪竹下棋,也不愿去裕民粮行找宗四下棋。他只在找不到宗雪竹的情况下才会去裕民粮行做客,怀着随时被宗四屠宰一回的心情,提心吊胆地过一过棋瘾。
他走近书房,古琴声扑面而来,始听像是《流水》,再一听却是《樵歌》。这是他第一次听宗雪竹操弄抒发山水闲情的古曲,他在此之前只听宗雪竹操弄过《归去来》、《怀古吟》、《赤壁赋》之类的咏怀思贤的古曲。他是道光年间一个进士的后代,不但熟悉古曲,也熟悉古琴。可是,自他成为宗雪竹的棋友以来,他对宗雪竹的琴技未置一词,只对宗雪竹的古琴赞不绝口。这是一床年代久远的古琴,是宗静涵在浙江做官时从一个丝绸商人那里获得的馈赠,宗静涵对它的来历一直秘而不宣,去世前才说它是唐朝斫琴名家雷班的杰作,名字叫“冰清”。但宗雪竹却不认为自己继承的是一床出自唐朝的名琴,因为这床桐面梓底的古琴尽管已经色如乌木,但其状如梅花的断纹却似断非断,如果据此断代的话,不可能反映那么漫长的历史沧桑,应该属于明朝的遗存。正像不曾评价过宗雪竹的琴技一样,他对宗雪竹的眼力也未置一词,经常称赞的只是这床古琴精良的工艺、浑厚的音色和百里挑一的材质。
宗雪竹收起古琴,准备和他下围棋,朱洛甫又来了,说朱玉茹明天就要前往省城读书,问宗雪竹是否已经决定让她寄宿在宗雪竹的大女儿怀冰的家里。宗雪竹对朱洛甫说,怀元不光把这事告诉了大姐怀冰,也告诉了二姐怀清,大姐二姐都十分乐意照顾朱玉茹的饮食起居,就看朱玉茹喜欢住在谁的家里。此外,宗雪竹还对朱洛甫说,怀元的母亲打算让朱玉茹捎些生活用品给怀冰,然后由怀冰转交给怀元。
朱洛甫离开书房,去向怀元的母亲询问怀元需要一些什么生活用品时,于化吉已把棋盘摆在自己和宗雪竹的面前。棋盘也是宗静涵获得的馈赠,所有的木件都是鸡翅木,棋盘由四块方方正正的翡翠拼接而成的,宛若碧水的色地和温润内敛的光泽把黑白双方的对弈映衬得格外醒目。朱洛甫回到书房时,他们的对弈刚刚开始。朱洛甫和宗雪竹是一对儿女亲家,这在镇上鲜为人知,但他却已从范嘉言那里了如指掌。他和朱洛甫都是脾气温和的人,但他却不认为自己和朱洛甫气味相投,因为他处事喜欢删繁就简正像基督教的圣事那么简明扼要,而朱洛甫处事不分巨细却像天主教的繁文缛节。
不过,在宗雪竹面前,他们却有共同之处,除了输棋之外,由于宗雪竹是个有妾室的人,从不奢望他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为他们心照不宣。即使宗雪竹没有妾室,仅仅因为他是个无神论者,他们也不会和他深谈上帝。他们相信,任何属于经验以外的东西,都会被宗雪竹一笑置之,深谈下去的结果势必会让他指指点点,那样的话,他们自讨没趣反倒无关宏旨,假如他的言论若是损害了他们的信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每在宗雪竹面前谈起基督耶稣时,他们都谨小慎微,或叫他明白基督耶稣是个很有人情味的救主,或让他知道基督耶稣诲人不倦的目的和圣人诲人不倦的目的都是为了惩恶扬善,不但浅尝辄止,而且只敢涉及基督耶稣对人类的道德关怀,不敢涉及基督耶稣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因为在他们看来,对于后者,他倒不一定说那是毫无根据的志怪之说,但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