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芳冷冷地看着杨老三说:“你亲奶奶有我这么年轻吗?”
杨老三对谷主任说:“你看看,你看看,像不像话,我说一句,她十句跟上。” 午休铃伴着青工们敲打饭盒的叮哩咣当声响彻整个车间。
大工匠 第二章(4)
肖长功用铁夹子夹住一小块火红的钢料,用脚碾出个坑,热饭。
肖玉芳端着饭盒走到肖长功身边。两人吃着饭, 谁也不说话。肖长功望着她消瘦的脸,心疼地夹了一块肉放到玉芳的饭盒里,可肖玉芳又把肉夹回到肖长功的饭盒里。
肖长功又夹回去,说:“吃!”肖玉芳又夹回去:“你吃!再不吃我扔到沙堆里去了!”肖长功笑了笑:“老丫头脾气,都让我给你惯坏的!”肖玉芳笑了笑闷头吃起饭来。肖长功说:“屋里炉子该搭上了,天冷了。” 肖玉芳道:“ 搭上了。” 肖长功叮咛:“ 烟囱接脖的地方用黄泥兑着胶再抹一遍, 溜道缝。” 肖玉芳答应着:“ 知道了!” 肖长功不放心地叮咛:“晚上就别封炉子了。”肖玉芳道:“你烦不烦哪,怎么像老娘们似的。” 肖长功笑了笑:“跟你说个事,我看你就挪个地方吧,不用跟你师傅了。” 肖玉芳听不懂似的问:“ 他怎么了? 不是没有结论吗?” 肖长功道:“工厂的好师傅有的是,你怎么偏偏盯上他了。”肖玉芳问:“他到底怎么了?” 肖长功说:“ 玉芳, 我看你还是换个师傅吧。” 肖玉芳扭脸:“ 不换!” 肖长功急道:“ 你怎么这么犟啊! 你还想吃亏啊, 自从出了事全家人都跟着你急!你像没事似的,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肖玉芳咬着牙不说话。肖长功端着饭盒走了。
杨老三坐着一边抽烟,生气,把他的瘪了的饭盒放在一边。陆小梅端着饭盒,蹲在杨老三的身旁,殷勤地劝着:“杨师傅,吃我的吧,我今天带得多,炖豆角,油饼。”杨老三十分烦躁,起身说:“不吃了,我想吃膏药!”离去。
车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杨老三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狗皮膏药!”
杨老三走进了车间办公室。谷主任边吃边问:“杨师傅,吃了?”
杨老三道:“还吃什么,气就气饱了。”谷主任说:“要是能气饱还好了。
来,抽根烟,消消气。”杨老三气鼓鼓地说:“你说她这是学徒吗?还说不得了,硬顶硬上,这哪是徒弟?简直就是母夜叉!”
谷主任劝:“得了,得了,不是当初了,一个闹着非你不跟,一个吵着非她不要。”杨老三说:“彼一时此一时,她自从出了事,就是认准我了,屎盆子非往我头上扣不可。没别的,你给我把她调走,这个徒弟我教不了。”谷主任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你别没数,玉芳的事惊动了公安,要是她一口咬定就是你干的,局子早就把你抓起来了,就是因为她把牙咬得死死的,一句话不说,你才没事了。” 杨老三道:“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她? 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道理可讲?我的冤屈找谁说去?”谷主任说:“你爱找谁找谁,反正找我是没用。” 平日里机器轰鸣,紧张忙碌的机械车间里一反常态。大伙围着一根弯曲的大轴议论纷纷。车间主任老白跺着脚,焦急地说:“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坏了,这简直是杀人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都白着眼珠子干什么!死鱼啊,还是活鱼?嘎巴着嘴就会喘气啊?”
一工人挠着头说:“这可是大轴弯了,我有什么办法?”
白主任火气冲天地朝着大伙喊:“平常一个个把胸脯子拍得砰砰响,一来真格的就拉稀了,都耷拉着眼皮干什么?想办法啊!”工人嗫嚅道:“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大修了。”白主任道:“我还不知道大修?大修得停产十天半个月,我跟谁要产量去?”
大伙一筹莫展。一个老工人说:“唉,看来,只好请锻轧的杨老三了,咱们全厂,只有杨老三能直大轴。” 白主任一拍脑袋:“咳,我怎么把这个神仙忘了呢!”
锻轧车间的办公室里,谷主任正和统计员小苗查看着生产进度。
白主任进来了。谷主任问:“白主任,大驾光临,有事吗?”白主任递给谷主任一支烟:“没事我来逛新城啊?谷主任,兄弟遇难了,我是来求援的。” 谷主任道:“有什么困难就说,咱们是兄弟车间,什么求不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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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工匠 第二章(5)
白主任说:“唉,大轴弯了,大修得十天半个月,要了我的命了!我们维修工段那些白吃饱都长长眼了。” 谷主任笑了:“ 你找我? 我也得长长眼啊。”白主任道:“我找你干什么?我是来求杨老三。” 谷主任点点头:“嗯,要讲直大轴,还就得找杨老三。”对统计员说:“小苗,你去把杨师傅喊来。” 小苗匆匆离去,不大工夫,就把杨老三拽了来。
杨老三走进办公室,不安地问:“谷主任,你喊我?”谷主任说:“不是我喊你,是白主任,他是来请姜子牙出山的。”白主任敬上一支烟说:“杨师傅,火上房了,你得去救驾啊!”杨老三道:“什么事,你就直说。” 白主任说:“毁了,我们车间的大轴弯了。”杨老三说:“哎呀,这可麻烦了。”白主任道:“可不是嘛,所以来搬你这个活神仙了。”杨老三装傻道:“白主任,你可别拿我开涮。”谷主任在一旁帮腔:“杨师傅,你就别客气了,你有一手直大轴的手艺,他不求你求谁?兄弟车间,去帮帮忙吧。” 杨老三故意皱着眉头说:“ 直大轴?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手艺用不上,都撂了。” 白主任道:“哎,手艺学到手,那就是自己的老婆,说摆弄就摆弄,这可是你说的。杨师傅,我可对你说,全厂一盘棋,关键时候你可不能打退堂鼓。”杨老三说:“我不是打退堂鼓,手艺是生疏了,咱没有十足的把握……”
谷主任干脆激将:“噢,杨本堂说熊话了?啊,闹了半天,都传说你直大轴有绝活, 是吹牛皮啊!” 杨老三光火了:“ 我多会儿吹过牛皮?大轴,我没直过吗?”白主任说:“杨师傅,你的手艺,没有人怀疑。”杨老三转着眼珠子:“我不是推托,手艺是有些生疏了。这么着,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白主任说:“你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 杨老三道:“ 大轴要挂红, 鞭炮要齐鸣。” 谷主任说:“ 你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杨老三笑了:“这不是封建迷信,是讨个彩头。
你看没看咱们的跃进号万吨巨轮下水? 放了多少鞭炮? 挂没挂红? 那也是封建迷信?”白主任道:“绝对不是。这可以办到,你放心,不但大轴挂红,我们还要给你披彩,敲锣打鼓,抬你到厂部请功。走吧。” 杨老三又加上一句:“ 别忙,还有,现场必须围上布幔,任何人也不得进入布幔。” 谷主任问:“ 这是干什么!” 杨老三狡黠地说:“ 我怕一旦失手,丢不起那个人。” 白主任连连点头道:“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机械车间门口鞭炮高悬。大轴挂红,被一幅布幔围挡着。布幔外围站着很多人。杨老三坐在那儿,悠闲地抽着烟。
两个青工抬着个大箱子,走过来说:“杨师傅,你的箱子我们抬过来了。”杨老三伸手一指:“抬幔帐里去!”
肖玉芳冷冷地站在一边,心想,破架子摆得挺大,看你有多大本事。
几个女工在杨老三的腚前腚后侍候着,打扇的打扇,擦汗的擦汗。
白主任一递眼色,一个女工拿着一盒蓝翎烟说:“杨师傅,抽这个。”杨老三道:“一样,一样。”嘴里推辞,却接过烟,揣到兜里。又一女工递上茶:“杨师傅,喝茶,这是黄山茉莉芽,我们白主任从安徽老家带来的,您尝尝。”杨老三很在行地品了一口:“嗯,好茶,好茶,好茶就是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可惜了……”
白主任不解问:“ 怎么了? 可惜什么?” 杨老三跷着二郎腿摇着脑袋:“ 可惜水不好啊。” 白主任问:“ 哦? 水怎么不好了?” 杨老三道:“这么好的茶,应该用铜壶烧的水。咱们厂的开水,都是蒸汽呲的,用来沏茶, 什么好茶叶都瞎了。” 白主任问:“ 怎么? 这水还有讲究? 什么壶烧的水你都能喝出来?”杨老三忍不住开始卖弄:“那可不是。
岂止这个,你就是用什么柴火烧的水我都能品出来。”白主任吃惊道:“真的?”杨老三两眼放光说:“看看,你不信?有一回,一个朋友请我品茶,碧螺春,说是极品。我喝了一口,当场就泼他脸上了。”白主任问:“为什么?”杨老三说:“我品出来了,你猜他用什么给我烧的水?
大工匠 第二章(6)
是茅坑里的搅屎棍。”白主任叹道:“哎呀,你这张嘴,还叫嘴吗?”肖玉芳也将信将疑地看着杨老三。众人说着敬佩的话:“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杨师傅,嘴一份,手一份,没个比。”白主任说:“杨师傅,茶喝到这时候,差不多了?大轴也煨过火了,咱们动手吧?”
杨老三忽地站起身说:“好,开始!”
肖玉芳跟着杨老三走进布幔。杨老三停下脚步说:“ 玉芳,你给我在外面看着点,不许有人迈进布幔一步。”肖玉芳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布幔显出杨老三脱衣服的身影,众人紧张地看着布幔。
杨老三弯下身子,打开箱子,箱子里一溜放着十八把锤子,大小不一的锤子上都拴着红缨,一会儿里面传出了轻重不一、高低有序迷人的敲击声。
肖玉芳慢慢地走进去,蹲下身子,好奇地摸着一把把锤子。杨老三回过头,呵斥道:“不许摸!你给我出去!”肖玉芳慢慢地退出去,隔着幔帐倾听着。锤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如同一段优美的打击乐,肖玉芳的心也随着锤声跳个不停。
杨老三又用卡尺校着大轴,接着又是一段敲击声。
肖玉芳忍不住掀起幔帐往里看着,只见杨老三光着膀子,抡起大锤,猛地向大轴砸去。
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里面传来杨老三故作沉稳的声音:“进来吧!”
众人蜂拥而入。检查员用卡尺量着大轴,欢呼道:“直了,直了!”
众人欢呼着,沸腾着,把杨老三抬在头顶,扔向天空。
那一刻,杨老三仿佛是个凯旋的英雄。
车间外鞭炮齐鸣。
肖玉芳无比敬佩地看着杨老三,心潮澎湃。
看着肖玉芳亢奋的样子,杨老三的表情很复杂。
下班后,车间的小食堂里摆下了庆功宴。白主任等一群人在劝杨老三喝酒:“杨师傅,这杯酒你无论如何得喝下去,你可解了我大难了,百闻不如一见哪,来,喝!”
杨老三已经醉了:“白主任,我得谢谢你呀,就我这样的人你们还敢供着我, 你们的胆子可够大的了, 我是顶风臭十里地呀!” 白主任道:“谁敢这么说杨师傅,杨师傅怎么啦?”白主任问着众人:“啊,杨师傅怎么了? 杨师傅手艺为人没挑的, 咱大家心里有数。我们是不听那些风言碎语的,杨师傅,厂子里那些风传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心里有杆秤,对不对呀大伙?”凑着热闹,众人答道:“对!我们心里有杆秤,来,杨师傅,喝!”十几个大茶缸咣地碰在一起。
肖长功端着饭盒走到这,见此情景,悄悄地扭头走了。
趁人不备,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溜到了桌子下面。
众人还在胡喝,一只小脏手不断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把杨老三盘里的鸡一块块拿走。小脏孩蹲在桌子底下拼命地啃着鸡腿, 好像饿死鬼托生。
杨老三喝着酒,心里还不太糊涂:“别把我抬得那么高,我这个人缺点还是有的, 我心里有数!” 伸着手到盘里拿鸡, 一看盘里空了: “哎,我盘里的鸡哪去了?”众人笑道:“杨师傅,喝多了吧,那盘鸡都让你吃了。”杨老三纳闷道:“我没吃呀,这盘鸡怎么没了呢?”
白主任端过一盘木须肉:“杨师傅,吃这个!”杨老三举杯:“来,咱喝,有你们这句公道话,我喝死了都不带翻白眼的!”
众人又喝起来。
那只小脏手又伸到桌子上,抓着杨老三盘里的木须肉。杨老三喝大了, 他也抓盘里的木须肉, 一下子抓住了小脏手。杨老三有点糊涂了:“咱喝酒就是喝酒握什么手啊,别握了,别握了,满手都是油!”白主任说:“ 喝大了吧, 谁和你握手了?” 杨老三打量着手里的小脏手问:“这是谁的手?”顺着手往下一看,看见了小脏孩,嘴里塞满了东西,埋里巴汰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转个不停。
大工匠 第二章(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