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悄悄跟在姐姐身后,一直跟到扎陵湖畔父亲居住的秘密帐房。但我没有勇气走过去。我趴在草丛里,远远地看着父亲和姐姐在帐房外面垛牛粪饼。他们有说有笑,是那样的快乐。而我却不敢过去。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那天下午,我趴在那片草丛里,远远地看着日思夜想的父亲,直到把眼睛看疼了,把太阳看落了。
父亲回家的那天下午,我早早躲了出去。我想见父亲,又怕见父亲。我没脸见父亲。我一个人躲在河边的崖石后面等待天黑。可是天黑了我就能回家了吗?我不知道。
天黑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江果——江果——”
我侧耳细听,是父亲的声音!是父亲在叫我!我站起来循声望去,果真看见了父亲。
他弓着身子在河岸上不停地呼喊:“江果——回家了——”
我的泪水哗地涌了出来。我多么想朝父亲跑去啊,可是我双腿无力,怎么也迈不动脚步。我蹲在地上,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江果——江果——”
父亲朝另一个方向找去,声音渐渐远了。那一刻,黑暗一下子淹没了我,我害怕极了,担心会永远失去父亲。我从崖石后面跑出来,朝父亲的背影哭喊:
“爸爸,我在这里……”
父亲扭头看见了我,跌跌撞撞地朝我跑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傻孩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要急死爸爸了!”
我在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爸爸……对不起……”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清明节那天,父亲又要去祭奠牺牲了的战友。去墓地的路很远,要骑马走半天,会很累。往年我都不想去,可是父亲非要带我去不可。我说姐姐弟弟为什么不去?为什么非要让我去不可?父亲说,因为爸爸最喜欢你呀。但是今年我什么也没有说,跟着父亲骑马去了墓地。
父亲战友的墓地在雪山脚下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父亲绕着两座坟墓转了一圈,拔去坟头上的杂草,然后打开一瓶青稞酒,在每个坟前祭洒了三杯,又朝着巴颜喀拉雪山、阿尼玛卿雪山各祭洒了三杯。最后,父亲让我朝阿尼玛卿雪山磕三个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严肃表情,我只好磕了头。
父亲面对阿尼玛卿雪山说:“老连长,我来看你来了。你看见了吧,我们生活得很好,你该放心了吧……”
父亲每次都这样说,絮絮叨叨跟他那个“老连长”说上半天话。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的“老连长”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章明。。 最好的txt下载网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果 十三(2)
祭奠完毕,父亲便坐在草地上一个人默默地喝酒。喝着喝着,父亲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从牧民那里学来的酒歌:
白狮子住在雪山上,
它走后雪山多凄凉;
麋鹿住在草地上,
它走后草地要枯黄……
我说:“爸爸,您唱得真难听,嗓子像破锣。”
父亲笑笑,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父亲喝酒的时候,我就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躺在草地上看蓝天上飘浮的白云。云儿变幻不定,一会儿是一只羊羔,一会儿是一只白牦牛,一眨眼工夫,又变成了一匹奔跑的白马。白马跑啊跑啊,一会儿就跑到雪山那边不见了。白马一定能够看见雪山外面的世界。雪山外面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我已经十六岁了,但是我从来还没有离开过雪山。我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州里。姐姐跟父母回过一次老家,见过雪山外面的世界,还坐过火车。姐姐说那火车吐着白烟,像牦牛一样吼叫,声音比一百头牦牛一起吼叫还要响亮。我很想到雪山外面去看看。
这年夏天,州里的电影队来到了河源。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所以整个河源都轰动了,人们像过节一样高兴。我跟着父亲一大早就去岔路口迎接电影队。我们准备了哈达和青稞酒。
我好奇地问父亲:“电影是什么样子?”
父亲说:“电影就是许多人在挂起来的一块白布上演戏。”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景象。
我们等了很久,电影队才从雪山那边慢腾腾地走来了。说是电影队,其实只有一个人,一匹马,两头牦牛。准确地说,是一个汉族小伙,一匹白马和两头黑色的牦牛。牦牛的皮毛像黑缎子一样光亮,背上驮着几个铁皮箱子。父亲用最尊贵的藏族礼仪迎接了那个神气的汉族小伙子。小伙子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矮个子,小眼睛,皮肤黝黑,并没有我想象的神气。但是他在我眼里是那样的了不起,几乎相当于一个传奇英雄了。
那天下午,太阳还有老高,草地上就聚集了成群的牧民,个个穿着节日的盛装。整个下午,我都和弟弟江河跟在那个放电影的小伙身后,看他指挥牧民在草地上竖起两根木杆,将一块比墙壁还要大的白布挂在上面,然后变戏法似的从铁皮箱子里取出一个铁家伙架起来,拉上长长的电线,将一头接在另一个铁疙瘩上。然后他将一条绳子缠绕在铁疙瘩的轮盘上,用力一拉,铁疙瘩便突突地冒起了黑烟,架起来的那个铁家伙上就“哗”地亮起了一盏明灯。那灯比我们家里的酥油灯要亮一百倍,“刷”地就照亮了黄昏的天空。
但是小伙子却熄灭了那灯,然后没事人似的坐在草地上,跟人喝起了酥油茶。有人问什么时候演电影啊,小伙子说天黑了就演。人们就坐在草地上等待天黑。那天也怪,天黑得特别慢。西天上的一抹霞光总是不退,好像也想看看电影是什么样子。霞光消失后,月亮又爬了上来,蹲在雪山顶上,跟我们一样等待电影开演。
小伙子喝完最后一杯茶,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走向架子上的铁家伙,说:“好啦,可以开演啦。”
一束亮光从铁家伙的眼睛里喷射出来,白布上立刻出现了几个人影。坐在白布跟前的牧民“哗啦”一下全站了起来,潮水一样纷纷往后退却。看见那些陌生人只在白布上活动,没有走下来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犹犹豫豫地重新回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果 十三(3)
那天晚上的电影是《南征北战》,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电影放完后,人们还是不愿离去,要求再看一遍。小伙子又放了一遍。人们还想看,小伙子就不愿意了,说我已经多放了一遍,很够意思了。人们看小伙子有些生气,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二天,更多的牧民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太阳还在头顶的时候,就有人早早地占据了有利地形,盘腿坐在草地上开始喝酒,唱歌,等待天黑。放电影的小伙子原来准备到别的牧区去,父亲好说歹说把他挽留了下来。晚上又放映了两场,还是《南征北战》。
小伙子在河源一连待了三天,放了七场《南征北战》。电影里面的台词我们河源很多人都能背下来了。
后来,电影队还来过两次。一次放映的是《地道战》,一次放映的是《地雷战》。一来二去,那小伙子跟我就熟悉了。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亮,他说我是河源县城最漂亮的姑娘。他还告诉我说,雪山外面已经有了一种叫电视的东西,说电视比电影还要方便,坐在家里就可以看见北京天安门。我说那你下次给我买一个回来,我也要坐在家里看看天安门。小伙子笑了,说电视机州里还没有呢,他只是在西安学习放映技术的时候见过一回。
我盼望有一天也能像放电影的小伙子一样走出雪山,去看看电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年的藏历新年来得特别早。刚落过第三场雪,新年就到了。
早在一个月前,人们就开始准备过年了。磨炒面,打酥油,炸果子,做新衣,办年货,准备过年的衣物和食品,印制彩色经幡和“飞马”。汉族人家入乡随俗,也要过藏历年的。父亲和弟弟江河忙碌着在屋子四周挂经幡。母亲则带着我和姐姐江雪清理屋子,打扫庭院。我们把清扫出来的灰尘撒在路口,撒成十字或者弓箭的形状,在弓箭后面倒上九个尘土堆,这样就能将一年的旧尘射出去。
除夕,藏语叫“囊公萨共”,意思是天满地满。
除夕早上,父亲第一件事就是点燃神龛前的酥油灯,供上一碗净水,在墙壁上用面粉画上吉祥的“八瑞徽”和“┼”字符号,在屋柱上缠上彩色牛毛毯子,并且准备好一天要吃的牛羊肉。
吃过年夜饭,江河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门,跟着一帮藏族男孩在街道上疯跑。他们举着浸了酥油的火把,成群结队 ;走街串巷,迎接“拉甲洛”神。这种迎神的活动女孩子们不能参加,我们只能站在门口,看着火把像游龙一样在街道上穿梭。
到了午夜,我们也像藏族人家一样在院子里点上篝火,然后一家人围着火堆跳起欢快的藏舞。每年这个时候,央金阿姨都会来我们家教我们跳藏舞。央金阿姨腰身很细,跳起舞来特别轻盈好看,耳环上垂挂着的珊瑚珠和金银花坠儿欢快地跳动,在红光中闪着亮光。三更一过,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在街头巷尾燃起一堆堆用松柏枝叶搭起的篝火,男女老少围聚在篝火旁开始唱歌跳舞,直到月明星稀才渐渐散去。
初一凌晨,天还没有亮,母亲把我和姐姐叫起来,交给我们贴有三块酥油的木桶,让我们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去黄河里背回一年里的头三桶水。并且让我们提上一袋干牛粪,取水前在河边燃起一堆牛粪火,这样就可以驱除一年的灾祸了。
按照藏区的风俗,这天早上女人们都会争着去背头三桶水。第一桶水,要在满天星光下去背,藏语叫“囊哇塔益处曲”,意思是无量光佛的洗澡水,牧区人俗称星下取水。第二桶水,要在东方刚露鱼肚白的时候去背,藏语叫“下日桑格嘎莫处曲”;意思是东方白狮的洗澡水,俗称东方白狮奶乳。第三桶水,要在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去背,藏语叫“乌坚班玛处曲”,意思是乌仗那莲花的洗澡水; 俗称阳光下的水。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果 十三(4)
吃过午饭,男人们都去雪山放“飞马”了。父亲和弟弟也去了。从雪山飘落下来的“飞马”,在阳光下像繁星一样闪烁,十分好看。女人们成群结队地站在草甸上,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观看男人们放飞马。有的年轻姑娘还朝着雪山唱起了情歌,不知是唱给雪山正在放“飞马”的哪个小伙子听的。
我和姐姐正在看“飞马”,枯黄的草原上却走来了三匹真的骏马。等他们走近了,我们才认出来是刘达伯伯。刘达伯伯代表州委州政府专程来河源慰问牧民的。
那天晚上,父亲将刘伯伯领回了家。刘达伯伯怪怪的,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仔细一看,他那只丢失了多年的耳朵又回到了脑袋上。我说:“刘伯伯,您的耳朵又长起来了?”
“耳朵丢了哪儿还能长起来?”刘伯伯扭头对父母笑着说,“都是书记出的馊主意,说一个州长少一只耳朵形象不好,非要让我补上,这不,前段日子去兰州出差,我就补了一只。”
父亲说:“补上好,就是看着不像你了。”
刘伯伯说:“不像我像谁?像你?”
父亲说:“哪能像我,我哪能像州长。”
刘伯伯盯着父亲笑:“啥意思,嫌官小了?”
父亲说:“我不是那意思。我这官已经不小了,我很知足。”
“你要是愿意,我回去跟书记商量,把你调到州里去。”
“免了吧,我还是待在河源自在。”
刘伯伯用指头点着父亲说:“你这个人,还是过去那个倔脾气,几十年不变。你也别太自私了,也该为茹雅和孩子考虑考虑。”
父亲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母亲说:“别提这事,提起来我就生气!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别想走出这雪山了。不说这个!说说你吧,现在还是一个人?”
刘伯伯说:“一个人无牵无挂,多自在啊!”
母亲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父亲说:“这大过年的,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这时候跑来。”
刘伯伯说:“河源人民救过我,我不能没有良心啊……”
初三那天,县里组织了一场藏舞表演。其中有旋律欢快的边歌边舞的“伊”,曲调庄重饱满、动作粗犷豪放的“卓”,踏着鼓点而舞的“热巴”,还有以牛角胡琴手领舞、动作幽默的“热伊”,男女老少载歌载舞,气氛异常热烈。
一曲舞“热巴”结束,央金走到会场中央,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她将双手举成喇叭状,朝人们大声说:“州长的歌声比金翅雀的声音还要好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