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茫然地问:“我要是不死,该怎么办?”
崇先生轻叹一口气:“命由己做,福由心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请夫人好好活着,夫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是啊,自己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穿针咀嚼着崇先生的话,仰望远处漫卷着黑色战旗,等她再次回头,崇先生手摇着铃杵,走远了。
玉娉婷 多情却似总无情(二)
太阳的清辉铺满城楼,绿色的原野上,漫卷着“夜”字战旗,京城南门外已经是车马辚辚,柬国五万大军列开大阵,向京城内浩浩开来。
按夜秋睿的指令,凡进城将士一律纪律严明,秋毫无犯。那些久踞翼国的柬人,欢呼雀跃地涌向官道,甚至一些逃难不及的百姓,也远远地观望着,窃窃私语,人们都想一睹与肖彦并世对阵的年青柬国太子的风采。
遥闻鼓乐声悠扬,城门旌旗翻动,一彪军马浩荡力阵,与鼓角声交相呼应。片刻之间,一竿“夜”字大旌旗满当当涌入眼帘,掌旗者正是去年穿针在静窦寺见过的那名铁塔彪汉。旗下,夜秋睿青铜雪白战马,一身银装甲胄,白色绣金斗篷猎猎舒卷,英挺的五官英挺的身姿,嘴角含一丝桀骜冷酷的笑,恍若一尊银装天神。
身后一色红鬃烈马,拥着几辆铁皮辂车,满脸笑容的柬国皇帝夜毅朝人们挥手示意。仅仅是那隆隆如战鼓般整齐的马蹄声,便激起人们一片喝彩,官道两旁响彻了“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的欢呼声。
夜秋睿举起手中的大槊,金晖下,大槊大开大阖,每一个起落,必定掀起一片惊叹。他们的战车驶向皇宫,他的眼光却飘往晋王府方向。景辛宫残留的烟灰依然朝空中袅袅升腾,那深褐色的烟气如同枯发的老人,徘徊着渐行渐远。
他敛起了眉头,脸上是略略的凝重。他收起目光,只是淡淡扫向两边朝他欢呼致意的人群,蓦然地,他浅黑的眼眸仿佛被什么触了一下,很快的,他朝着那里端凝不动,紧抿的双唇列出一条惊喜的缝。
绰动的人群中映出穿针清浅的眉目,凝脂般的肌肤,眼里笼着一层薄薄的似无微有的笑。她平静地站着望定他,素色的身影在满天风絮里缥缈如烟。
夜秋睿飞身下马,径直走向她,周围的人声鼎沸声全部停止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轻轻划过她额前凌乱的发缕,手指触着她的肌肤,温温的暖。于是,他紧抿的唇角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
“你在等我吗?我就说过,你我之间的尘缘,不是想断就能断的。”
那样浅浅的笑,如春风荡漾杨柳点水。也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寒光向他逼近,穿针手中的尖刀正刺向夜秋睿的喉头。夜秋睿惊了惊,用迅雷之势往后侧让了让,穿针扑了个空,另一刀又近乎凶猛地刺来。
人群一阵惊呼。夜秋睿下意识地反手揪住了穿针的手腕,穿针的手一软,刺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要杀了你!”
夜秋睿用力虽然不大,穿针却挣脱不得了。两次猛击,虽是带着满腔仇恨而去,却已气力不济。她只能徒劳地挣扎着,叫喊着,失败是如此之快,新一轮的仇恨再次淹没了她。
坐在辂车里的夜毅骇得出了一身冷汗:“快抓住她!”
两边的柬军一拥而上,迅速地将穿针束缚住了。
夜秋睿弯身捡起刺刀,略微端详,摇头轻笑:“穿针,你是杀不着我的。”笑过之后,眼里有一刹那的黯然。
翼国历一百一十七年,五月初的申时,柬国皇帝的兵马载着一名半途女刺客,浩浩荡荡开进了肖沐的皇宫。
车马仪仗到得钟鼎广场,夜毅下了辂车,但见晴空万里,琉璃大瓦在绚烂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遍地奇花异草,舞絮飞花弥漫了天空,竟使这片雄峻恢弘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感觉。夜毅心神荡漾,高声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翼王朝美景也!”
夜毅雄心陡长,大踏步朝正殿方向走。拾汉白玉台阶而上,排排雕窗大开,满眼的是孤冷的璨金颜色。走向正上方的雕龙宝座,靴声喀嚓,在空荡的殿梁上空回荡。夜毅坐了上去,双手扶住龙柄,满足而舒心地笑起来。
铺金地砖光滑可鉴,从外面映出一抹迟缓却又纤小的身影,那身影无声无息地飘过来,夜毅知道是谁,大加赞许道:“这次攻翼计划有皇妹的功劳,皇妹想挑哪宫住下,随便挑。”
柬国的长公主,穿针眼里的南宫老夫人,宽袖繁复的织金云霞礼服,头上珠翠云片滚滚与坠,夏日里严整的装扮,额头上竟连一丝汗都没有。长公主微微扬起脸,看不出神情:“该做的我已做了,我还是想回柬国去,住在那里舒坦。”
“这片土地迟早也是柬国的。”夜毅哈哈大笑,接着话锋一转,“是因为霜儿吗?”
长公主叹了口气,声音轻弱,像是倦怠了:“如今霜儿已死,柬军进驻京城,我这把老骨头不用当什么南宫老夫人了……”她苦笑,双眼遮掩在睫下,“我为夜家做得已经够多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也很久没回自己的家,你爱干吗就干吗去吧。”对这皇妹,夜毅也有几分不忍。这仗还要继续打,肖彦指不定何时会卷土重来,女人在身边碍手碍脚的,于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长公主的心随了夜毅的动作,骤然地沉了下去。只觉得丝丝冷意从脚底弥漫到周身,连同魂魄也变冷了。为了战争,十几年来,她丧夫失子,如今连唯一的女儿也不在了。为了夜家抽尽最后一根丝,到头来,自己想要的原是不多,一所庭院,一串佛珠,平静中寂寞以终老。
她很想这么快就离开,却也没忘记进来的目的:“穿针那孩子无辜,请皇兄善待于她。”
“你说的是肖彦的那个妃子?”夜毅沉吟,突然一笑,“想杀睿儿,无异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肖彦定是逐她出府,这孩子已够可怜。”
夜毅慨然道:“暂管押着,好食好穿相待,等京城彻底平定再论。”
望着长公主缓缓离去的背影,夜毅心念一动,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肖彦的妃子……将来必有用处。”
肖沐曾经的皇宫内,柬国君臣一派喜庆。
士兵们笑闹喧嚷地忙着收拾狼籍。夜毅从正殿出来,立即下令摆设牺牲香案,隆重祭拜夜家列祖列宗。
钟鼎广场上,洪钟再次撞响。柬国皇帝夜毅率领太子夜秋睿、全部臣将跪地,反复念诵:“天佑夜氏王室,绵绵无期……”祭拜完毕,皇帝面向诸臣将,内心亢奋,声音激昂:“从今日后,夜氏稳如泰山,天下将无人敢藐视夜氏也!”一班人立即跟上,高声同诵:“我皇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吾皇万岁!社稷恒久——”琅琅颂词在幽深的皇宫上空久久轰鸣。
玉娉婷 多情却似总无情(三)
暮色四合,京城渐渐陷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本就萧疏的京城,一入夜万籁俱寂,茫茫昏黑间,唯有皇宫的灯火如星星点缀,隐隐烁烁。
万盏灯火中,皇宫边墙的一座二进庭院,闪烁着昏黄的微光。在远处宫殿明亮的大灯,与游走绰动的内侍飘忽的灯影下,这点微光几乎难以觉察。
夜秋睿的步子落得极轻,他的出现还是惊动了守院的两名持戟士兵,急忙单膝跪地,太子殿下朝着他们摆了手。
“怎么样?”他问。
“按殿下的吩咐,好吃好穿招待,里面的摆物都撤了,连根蜡烛都不留。那女的倒也安静,不怎么闹事。”
夜秋睿抬眼瞧了瞧挂在院门那盏琉璃纱灯,自顾走了进去。
半明半晦的光下,穿针着一身碧荷色的衫子,安静地靠在床榻上。清清的月华从琐窗外洒入,像薄纱似的水雾,人就在水雾上宛悠悠浮着。一双绣鞋散散地放在地面上,裹了薄丝罗袜的小脚蜷在裙角下,有着落花柔弱的暗伤。
以前他们在这样的月夜下见面,她定会给他一个恬淡、略带了一点羞涩的笑意。而今日,一切都寂静如死,或者她太累了,闭着眼,一动不动的。
他走过去,很近地俯看她。她的光洁细腻的脸颊上沾着些许的泪滴,隐隐地闪烁着晶莹的辉。他用手指轻绵绵地掂起,伸在月光下细看,反正柔软而冰凉的。他轻轻一笑,呼吸突然触上穿针的眼睫,穿针颤栗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穿针。”他很熟谙地唤着她的名字,朝她展颜而笑。
穿针的眼死死定住他,映入他眼中的是满溢的仇恨。眼前的夜秋睿笑意更深,俊秀至极的容貌怡然自得,穿针心中仇恨的火焰愈燃愈旺,她咬着牙,一字一字的咬着。
“我——要——杀——了——你!”
夜秋睿好整以暇地坐在穿针的面前,似乎对她的愤怒未见未觉:“难道你见到我,就只说这句话?”
穿针的眼波燃起了火。这个男人,这个叫夜秋睿的男人,引她背叛国家与民族,做了一世罪人。本以为,既然无人来替她抵挡,凭她本性里奔腾的血涌和与外表不一般的铮骨,这金戈铁马她就一肩扛下。当夜秋睿站在面前,只是轻轻一笑,自己的铮骨、复仇、抗争竟是那样的软弱与单薄,这才明白,原来单凭她一己之力是远远不够的。
夜秋睿似乎看透了她此时的无奈,拾起绣鞋,一只只往她脚上套:“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如何?”尽管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
“殿下是不是把我当成冷霜儿了?”穿针突然开口,淡似冷漠的声音。
夜秋睿的手滞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化了。他僵在面前,穿针仍不放过他:“冷霜儿没有将玉帛给你,因为她爱上了肖彦!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说不定他们现在正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呢。”
夜秋睿再次俯下身,细审着她的表情,面上又浮现那没有一点阴影的笑:“你这是在激我?没用了。你不是把玉帛交给我了吗?现在我没有冷霜儿了,我只有你,穿针。”
穿针几乎觉得每一个呼吸都是艰难的,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夜秋睿笑出声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一把拉起了穿针,穿针挣脱不得,踉跄着出了房门。
一连串的灯光仿佛繁星,花木扶疏间,夜秋睿牵着穿针的手,踏着月色星辰缓缓散步。穿针感受着无底的屈辱,心中是一浪接一浪的恨意,而夜秋睿只顾流连着周围景致,闻着花香,手紧紧地抓着她,五指间都充满了暖意。
前面就是碧池,他一步步携她往假山上走,再沿石阶走几级,便站在了高高的榭台上。暖风乍起,水面上有一声清越的鸟鸣,自他们头顶穿行而过。
夜秋睿终于放开了穿针,背了手,面朝粼粼波光的碧池,声音沉静如水:“你一定恨透了我,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你能把我推下去,任刀任剐随你。你若办不到,你只能和我在一起。”穿针凝眸盯住夜秋睿的后影,冷冷一笑,双手猛地一把将他往池中推。
月光幽静,他的身形如铸铁一般岿然不动,白色的袍角在风中翻飞蠕动。穿针终是耗尽了力气,泪水不争气地涌上了眼眸。
夜秋睿望着她笑了,他温柔的眼眸,是滟滟春风,带着满满的自信:“我柬国大军直插翼国心脏,另一支正在追击肖沐的去踪。翼国早晚要亡,你会是我的,穿针。”
回去时,穿针踩着细碎的莲步,心情却平静许多。也罢,虽为小脚女子,在峥嵘岁月里等待复仇时机又何妨?遥远的地方有肖彦在,她便一定要在,或许她做不来与他比翼双飞,她也会尽绵薄之力在阵前与敌人夺命周旋。即使只帮他杀一个敌人,夺一柄刀斧,也是该的。
她的平静却使夜秋睿猜不出她内心里的变化,他不知道穿针这回是承认了,还是妥协了,甚至穿针要进房之前,他突然起了冲动,想拉她近的靠在自己胸前。穿针只是淡淡一瞥,抽身就走,纤柔的身姿在门前一隐而过。
夜秋睿有点失神地站了会儿,想起去年找寻玉帛的月夜,她回头一眸,恰恰迎上他的眼,两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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