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说话,自顾撑着伞往寺内走。她会意,他们就像陌生人,一前一后朝寺内走。她知道,此时他们不能打招呼,她所能做的,惟有将眸光凝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影,他的行止,都在她的心里刻下印记。
他的步子很慢,他知道她走不快。她忍不住抿嘴轻笑,看着他的身影隐进了寺内。
寺内香火袅袅,烟雾浓浓,仿佛一层厚重的帘幕笼罩下来,泥胎金漆的弥勒佛几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一抹模糊的笑。穿针只觉眼前昏暗下来,呼吸间都是熏燎的烟雾,她微眯了一下眼睛,蓦然的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
“穿针。”
眼中映着那抹温柔的笑,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温热,一股幽情在穿针心里漫漫荡漾。她又微眯了一下眼睛,轻唤一声:“公子。”
他露齿而笑。灯火如珠,佛号起伏中,唯独他的笑最灿烂。他拉着她的手,出大雄宝殿,同撑一把伞,就像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往更高的大殿走去。
“你是怎么知道我来并州?”她好奇地问。
他笑起来:“你知道南宫是并州的第几号人物?连郡官也敬他,郡府里都有他的人,他的消息自然最灵。”
“明日你要走了吗?”她有点遗憾。见过他后,她自然也要回京城的。
他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说:“家父要我回去。”
停了会,又宽慰地笑道:“能在这里见到你,老天对我不薄,我也可以安心的回去。以前还在想着,这一年里,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真怕你忘了我。”
“我是这样的人吗?”穿针扑闪着眼睛看他,嘴角漾起调皮的笑。
“你不是。”他摇摇头,又不经意地加了一句,“我也不是。”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不知名处。
“对不住,我还没找到玉帛的下落。”穿针并无歉意道。
“不要紧。”他缓缓说道,眼神平和,“只是块布而已。”
他愈不在意,穿针心里的歉意愈深,她含笑道:“我再想办法。”
静窦寺内穹顶与塔檐重叠,甚为雄伟。壁影楼殿的人物,刻得无不精妙,栩栩如生。穿针跪在观音菩萨前,合十双手祷告一番。
她转首,夜秋睿如绷紧的弓弦站在殿门旁,脸被殿内佛光烙上一层粉似,没有了先前的笑意。穿针不由问道:“怎么啦?”
若有所思的夜秋睿微微震了震,踱了过来:“南宫在前面叫我,有点事。”
“那你去吧,等会我去找你。”穿针催促他。
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穿针在殿内沉吟片刻,想着夜秋睿方才的表情,有点不放心地走出了佛殿。
下了殿阶,沿着栏杆走,穿针走向边廊,刚走几步,发现南宫大官人和夜秋睿两个人站在殿墙角,夜秋睿垂着首,南宫大官人背负着手,满脸生气的样子。
穿针急忙闪到了墙的另一边,悄悄侧耳过去,她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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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娉婷 春江花朝秋月夜(一)
“你今日不回家,是为了约她见面吧?”南宫大官人声音沉沉的。
“见过她后,我今晚即刻动身。”夜秋睿回答道。
“睿弟,不是我多管闲事,世上好女子多的是,你怎么偏偏看上她了?男人以孝为先,伯父身体突感不适,伯母急着催你回去,你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而不是还在静窦寺跟一名晋王妃子谈论风花雪月!‘
南宫大官人的言语有了严厉。
“今日我陪你去,越早越好。伯父这样,我做侄子的理应尽点孝心。”南宫继续说。
夜秋睿似在沉默,片刻后说道:“等会见到她,请勿提起我父亲生病的事。”
“知道了。说到底伯父是为了那块玉帛,积郁成疾啊。”南宫感慨道。
穿针的双脚灌铅似的重,挪不动分毫,心里更是沉重万分。
“你出了寺门一直骑马往前走,不要回头,不然那两人会起疑心的。”
“明白了。”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被她迷昏了头,竟然带着晋王的妃子……没有不透风的墙,晋王对她起了疑心,你未必会没事,她却一定活不成。”
穿针闻言心惊肉跳,不由攥紧了双拳。她回了身,挪动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佛殿走去。
“穿针。”
她回头,夜秋睿在后面叫她。
穿针身体陡然一晃,手不由自主地轻颤,一层水雾难以遏制地弥漫上了眼睛。
“你们说完话了?”她弱弱地笑了笑,垂下了首,不敢迎视夜秋睿的目光。
夜秋睿站在面前细细地端详她,柔声问道:“怎么啦?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一大滴的泪水霎时从穿针的眼里流淌而出。
夜秋睿不再言语,只是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寺内一带花墙边,透过镂空的雕花空格,他朝外眺望了一下,然后指点给穿针看。
顺着夜秋睿的手指望去,寺外一石塔旁斜靠着两名蓑笠蓑衣的人,他们看似空闲,双眼却时不时地往寺门张望着。
“你来的时候,他们在后面已经盯上了,幸好被南宫发现,不然我真的要害了你。”
穿针脸色发白,默然无语。
原来,肖彦是怀疑她的!
她想起他走进荔香院的卧房,环视四周,干净的眉目间眼神柔和,他对她说:“去了早点回来。”
她以为那是句温存体贴的话,望一眼相伴而立的他,当时她心存感激,想着所谓的平淡温暖的美满夫妻就是如此吧,于是她朝着他笑了笑。
谁会料到,那言外之意竟是一句觫心的警告!
或者,有朝一日,那些不堪的言辞会朝她涌来,不贞,不忠,甚至更为污浊的词句,毫不留情地将她掳上道德礼教的祭坛。
而他,冷冷一笑,眼眸一定如一刃刀锋。在他眼里,谁都必须听从他的法则,不得超越他设定的底线。这尘世何曾被他放在眼里?只有他不容别人,岂容别人负他?
她蹙眉,停止了冥想。心似三九天的荒寒凄凉,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她站在寺外,借着荡荡天光,望着山门外的动静。所有一切尽在无言,他这一去,竟是不能回头相望。而她,只能在那一抹白色身影消失以后,坐上自己的马车,任那两名蓑衣人沿路远随,回家。
雨歇了,阳光漫漫洒下一丝温情。飒飒西风卷起树叶,枝头上鲜润丰泽的水珠尚未落尽,在风里滚滚欲动。她想起她与夜秋睿之间飘忽不定的见面,有一种任凭风吹的无力。
她黯然地叹了口气。
从静窦寺回来,她在韩岭村一呆又是三日。
对引线,她也没有了以前的套近乎,甚至懒得跟她说话。引线到底憋不住了,穿针怪异的沉默反让引线心虚,想叫姐,又不敢叫,只好远远地看了看她。
龚母开始催她了:“针儿,家里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府里没限定日期,在家多陪陪娘,不是更好?”穿针笑道,“女儿可不想做泼出去的水,没有回头路。”
能拖几日算几日,每每从樟树下张望那片柳荫,看那两个行迹时隐时没的影子,她就促狭地冷笑。想跟踪自己的行迹?那就让他们日日呆在那,最好来场暴雨轰雷,岂不更妙?
然而第六天肖彦终是派人传话过来,要她回王府。泥石路上,双驾宫车已经等候多时。
穿针无奈跟娘告别,将自己的衣裙首饰都留给了引线。
“线儿,姐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些你先用着。”她把衣饰都放在了引线的床上,语气淡淡的。
对引线她依然不舍,自己往后的日子难以预料,还是让引线呆在韩岭村,免得出去又要惹事。这次自己说到底没被抓住什么把柄,但谁会知道以后又会怎样?还是步步小心才好。
“姐。”
引线也心想,自己这次撒谎定是惹恼了龚穿针,暂且稳住她的心,以后不怕没机会。于是她乖巧地叫了一声。
穿针果然笑了,这是她从静窦寺回来后,第一个舒心的笑。她抚了抚引线的头发,下了楼。
而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垂眉思忖着,这次回府后,肖彦又将如何对待她?
玉娉婷 春江花朝秋月夜(二)
玉娉婷 春江花朝秋月夜(三)
方跨进门槛,太医和几名宫人都伏跪在地面上,肖彦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烛光染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周围一片岑寂。
穿针极轻的脚步有点虚浮,她几乎悄无声息地飘到了肖彦的榻前。
跪在地上的宫人立时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连太医也垂手退到了靠殿门的角落边。
“他怎么啦?”那声音分明从穿针的口中吐出,在殿内迂回颤动着,连她自己也感觉很陌生很陌生。
“王爷左胸受了箭伤,幸没伤及要害。只是那箭头有毒,伤情就重了,王爷昨夜才醒过来……”太医禀道。
殿内已经点了四方烛台,支支蜡烛把殿内照得亮如白昼。肖彦微蹙着眉心,头无力地半垂着,黑发散在青白色的衣下。穿针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她不由跪在榻几前,伸出手指颤颤地探住他的鼻息。
他可不要有事啊……
她从来没想过周围有人死去,何况这个男人跟自己如此的亲密。他吻过她,抱过她,朝着她说过呢喃软款的话……原来,一个骄矜冷傲于万众之上的王爷,也是个鲜活的人,他的生命也会如平常人一般的脆弱。
她低头看他苍白的脸,想像着他似冰淡漠的声音,和身上那股似无微有的清香。她不明白,他年轻的睡去的眉间为何如此沧桑,仿佛这一世总在乱世飘萍,无所归依。
穿针的唇微微抖着,开开阖阖:“王爷……”
他依然没反应,安静得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
她失措地抚住了他的手,忍不住轻唤一声:“肖彦。”
他的眼睫动了动,一抹促狭的笑意浮在脸上,这才缓缓张开了眼睛。
“你敢这样叫本王?”
穿针心下无可名状的释然,她吁了口气,殿内的烛火浮动着一缕水烟红,覆在她的眉目间。
肖彦下意识地想去握穿针的手,却触动了身上的伤,痛得他嘶牙咧嘴起来。
“王爷……”穿针又抖声叫了他一声。
肖彦却轻笑起来:“这段日子不能抱你了,龚穿针。我这里被该死的太医缠住了绑带,不能动。”
他连“本王”的自称都省了,低眼看自己的前胸。穿针轻撩开半敞的袍襟,肖彦整个胸部被厚厚的白纱缠了个严严实实,隐隐的还有殷红的血丝混着药草汁渗出,看得人触目惊心。
“怎么伤成这样?”穿针低喃一句,勉力眨了眨眼,轻轻地拢了袍襟,忽地一叹,心疼道,“臣妾去了这些天,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五天前,一伙人夜袭南营,幸好我带阮将军等人及时赶到,南营大帐保住了,兵马伤亡还是很严重。”肖彦的神色凝重,那道剑眉又紧蹙起来。
穿针默然,算来肖彦受伤那日自己还去静窦寺烧香,如果心里没想法,那夜正好回王府了。她在韩岭村赖着不想离开,光想着被人盯梢的事,可曾知道肖彦正饱受着箭伤的痛苦?说到底自己是他的妾,刚才还板着脸要回去……想到这里心生愧意,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肖彦见她不言不语地坐在身边,眼睛在她的面上细审半晌,脸上有了少见的趣意:“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自责吧?别多想,好好服侍我就是,你可要备感荣幸,我这受伤的消息可是封锁得极为严密,府里更是无人知晓。”
穿针心念一阵恍惚,难道自己搞错了,那两名跟踪盯梢的蓑衣人不是他派去的?
那又是谁的?
内侍捧着煎好的药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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