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慢慢地放下密信,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他发现了他和刘疆之间的差距。他和马玛丽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灵魂、衣服这些,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刘疆是那样恬不知耻地向马玛丽哀求,死后一定要得到指引,好去她的家乡,等待着她百年之后前来团聚。而她犹豫了很久,竟然答应了!
刘庄只觉得疲惫。他不是一个喜欢放弃的人,他最初争夺太子之位的时候,除了阴家,谁都不看好他。就连阴家,也不过拿他当枪使,未必真心觉得他比刘苍和刘荆更适合当太子。他只是命好,比他们早生了几年而已。
可是若论命好,他怎么也比不过刘疆。刘疆的母亲是身份高贵的前朝宗室之女,刚生下来不久就被立作太子,想要什么都有人送到跟前,哪里像他这样,事事殚精竭虑,锐意进取,却总是不那么被人待见。
可是他之所以敢争太子之位,最大的凭借,就是他父皇并不讨厌他,甚至还很是喜欢看重他,时不时能看到希望的曙光。如今马玛丽这边,他却突然感到没有丝毫胜算。突然间就觉得心灰意懒了。
他想,匹夫不可夺其志,民不畏死,为之奈何?既然没办法改变她的心意,又何必再勉强下去?后宫姬妾,喜欢他的大有人在。她们中有的是贪恋荣华富贵,有的却是喜欢他这个人本身。他大可以在她们之中,挑选一个家室好、不那么善妒的当皇后,好好过日子,也不至于折腾了这么多年,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成为宫中的笑柄。
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刘庄不带随从,一个人向着长乐宫的方向走去。他悄悄地阻止宦官要通报的打算,熟门熟路地走到里间门边,刚刚要开口,却听见有人正在嘤嘤地哭泣,一边哭,一边说:“这样的日子没指望了。太后娘娘总劝我忍耐,可这如何是个尽头?如今出了这事,我才知道他真正用心在意的人是谁,他待我和建儿虽好,却从来没有这般上心过!”原来,哭泣的人是阴贵人,这日来寻她的太后姑母诉苦。
刘庄听到这里,便不好意思直接进门。——马玛丽不喜欢他和阴贵人生孩子,借口说生出的孩子会有问题,其实还不是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威胁。可是随即他便想到,马玛丽连儿子都扔下,跟着别人跑了,他凭什么还要在意她的想法?
就这么犹豫着的当口,又听到阴太后的声音:“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小孩子年轻时候,心思不定,三心二意。待到老了,就知道是哪个对他好了。哀家当年,也曾惶恐失措过,生怕先皇弃哀家母子与不顾,可结果呢?谁才是皇太后?”
阴贵人迟疑着说道:“可是先皇每事阴郭必均,我觉得……”
“你看结果。如今谁是皇帝?谁是皇太后?”阴丽华的声音难得地严厉起来,“笑到最后,才是胜者。你再等等,再看几年。”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觉得我对男配太好?因为很多时候,我做得就是男配的事情,因为不积极争取,把大好的机会拱手相让,更苦逼的是,别人不会认为那是我让的。因为我没有完全得到过,只是在最有机会得到的时候,先放弃了。现在免不了有些后悔当时的选择。
☆、梧桐雨(四)
皇城之中风起云涌,立后呼声再度高涨,最后因为皇帝的一句守孝三年而平息了下来。几乎是同时,千里之外的鲁王宫,油尽灯枯的刘疆也终于迎来他弥留之时最后的回光返照。
“我会是跟你回家乡的唯一一人吗?”刘疆鼓起勇气问道。
马玛丽却没有因为他要死了就说个善意的谎言欺骗他的意思。
“不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已经把郭圣通的灵魂给带走了,强行帮助她完成了一次进化,刘疆只不过是步她的后尘……之后,她还想把阴丽华也带走……她要把这些赏心悦目的宠物都放在自己的领地上,日日观瞻,气死刘秀。
“我知道了。”刘疆很是失望地说道,但是他自知已经没有立场提出更多的要求,“刘庄他姬妾众多,未必愿意跟你走。”
“不愿意就不带他走了。”马玛丽道。
刘疆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心中涩涩的,面上却开始微笑:“看样子,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他想了想这些年来刘庄为她做的那些事情。“很公平。”他感叹道,但是毕竟又有几分不甘心。
“都是我的错。”他叹息着说道,“你告诉我,在你所谓新的社会秩序下,我还有和他一战的资格。”
马玛丽沉默良久。她懂他的意思,他对她,不是宠物对主人的喜欢。可是像他这样的宠物成千上万,他要从中脱颖而出,得到他希望得到的那种喜欢,需要竞争的对象,又岂止是一个刘庄?
“我懂了。”刘疆勉强笑着说道,“我只想知道,刘庄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马玛丽只好继续沉默不语。刘疆对她而言,俨然是比普通宠物更高一级别的存在,她甚至可以向他倾诉一些她不会告诉别人的事情。可是刘庄到底是什么?是宠物,是按摩师,还是别的什么?她陷入迷茫之中。
刘疆更加失落。“傻姑娘,你就不该来看我的。”他温和地说道,任由她乌亮的长发在阳光下灼伤了他的眼睛,“若是他生气了,不肯让你回去,又该如何是好?”
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解决方法。
“总之我是要回去的。”马玛丽想了想说,“若是他生气了,我可以放低姿态求他一次。若是还生气,不许我进宫,我就自己赚点钱,去西域看美人去。”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想起了那年在北宫之时,刘疆因为一点小事,就向她大发雷霆,避而不见,害她在外面整整站了一夜。虽然玛丽公主不畏寒暑,不畏疲劳,但是如今向别人感叹此事的时候,仍然是闻者鼻酸。若是刘庄胆敢也这般耍性子,她才不要理他呢!
“既然如此,我把你托付给刘辅。若一旦你有难,便可传讯给刘辅请他搭救。”刘疆无奈说,“若是需用金银珍宝,也不要客气,他封地很大。”
刘疆的安排看似妥当,然而过了几日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后,他的女儿泌阳公主就马玛丽的归属问题提出了不同看法。
“父王心中实是爱你,割舍不下。”年纪幼小的泌阳公主思路清晰,说话有条不紊,“你自裁吧。我以我的生命名誉做保,必然将你以东海国王后之礼下葬,同父王合葬在一道,接受祭拜香火。”她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看面色苍白的现任东海王后一眼,就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马玛丽心中很是奇怪。泌阳凭什么这么说?她此刻归心似箭,巴不得立即回宫去见刘庄,抱一抱已经属于她的小刘炟。泌阳再精致可爱,也是杜若的孩子,同小刘炟有着本质的区别。
“我记得人殉的规矩早已被大汉明令禁止了。”马玛丽心平气和地说道。
“没错。所以你不是殉葬,是殉情。”泌阳大声说。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无情可殉了。玛丽公主自觉对刘疆仁至义尽。所以她在刘辅和秋嬷嬷的帮助下,飞快地骑上一匹骏马,扬长而去。
在她刚刚离去后的那天夜里,停放着刘疆遗体的灵堂中,金光大盛,令众人不敢逼视,良久方熄。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将刘疆的灵魂给带走了。
一路无人阻挡,简直是出人意料。可是她没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事情还在后面。
她骑马入宫门的时候,远远的那些侍卫们便瞧见了,忙不迭地将宫门大开,就如同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勇士。
前脚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嘉奖的圣旨便后脚而至,说她将皇五子刘炟抚育得很好,过于己生,以至于劳累成疾,皇上特地赏赐御府杂帛一千匹,黄金百两,珠玉一盘。
好,好的很。马玛丽很快意识到,这样一来,至少在明面上,她偷偷出宫的事情便被掩盖住了,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她的名声。往更远一点说,若是从今往后有谁敢说她对抱养的孩子不好,直接把圣旨砸他脸上就是了。
“小刘炟呢?”马玛丽接了圣旨,跳起来问道。
阿元遂引着她来到内室,乳娘抱着小刘炟,和一排保母婢女齐齐跪下。
马玛丽欣喜地抱起香喷喷、水嫩嫩的小刘炟,又亲又蹭,凝望着他长长的眼睫毛,黑而清澈的眼睛。她的心中充满了幸福感,有这样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宠物相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阿元忍不住红了眼睛说道:“贵人你可算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贵人还不快快去寻皇上谢恩?”
据阿元说,刘庄这几日都在明光殿起居,原先几天是将五皇子刘炟带在自己身边抚育的,今日不知道为什么,把刘炟给送了回来。
“奴婢当时就觉得,贵人许是要回来了。”阿元狠狠抹着眼泪,“期间贾贵人来过两次,阴贵人来过一次,亏得有皇上做主,不然贵人失踪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这次去谢恩,贵人万万不可发小孩子脾气,莫要再辜负了皇上……”
尊贵的玛丽公主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讲道理的人,从来没有闹过小孩子脾气,自然也没有辜负过别人。只是这一次她确实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偷偷溜了。她在鲁地陪着刘疆的时候,心中不止一次地想起皇城里那些纯真无邪的小孩子,暗中恐慌若是刘庄从此不理她的话,这些可爱的小孩子也就见不到了,那是多么悲惨的事情。
明光殿里用着冰,清爽中夹杂着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然则玛丽公主一向是清凉无汗的体质,于此便也不是很在意。她熟门熟路地从侧门进去,穿过几道帷帐,绕到后廊,依旧看不见人影,只道撞见了一个手捧着一个托盘的宫婢,方问了一声:“皇上呢?”
那宫婢相貌平平,因而马玛丽一时叫不出名字,但却是平素里相熟的,见了她忙屈膝行礼,又引她到明光殿侧殿坐下:“贵人先吃些樱桃吧。”
马玛丽向案上看去,只见案几之上摆着好几样时鲜的果子,那樱桃却是最多。红色的樱桃放在红色的玛瑙盘里,格外显得鲜嫩显眼。她心中越发开始欢喜起来。看,刘庄果然是知道她喜好的,他一向把她伺候得很好,得尽实惠而不沾恶名。
在东海国的灵光殿中她受了一肚子的委屈,转身重新回到皇宫,一下子空气也清新了,天地也开阔了。
她见四周并无什么要紧人,遂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将酸甜可口的樱桃一粒粒地塞到口中。一阵风吹起,宫殿四角悬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音乐。
她暗想,譬如说小鸟飞倦了总是会回到原本温暖的巢中休息,刘庄把这个巢构筑得如此温暖惬意,不用理会外间风雨,也怨不得她没有独闯西域、阅尽美人的心气了。所以说,单凭了那份圣旨还有这些安排,如果他生气的话,那么就道歉两次吧,似乎也不算违背原则,对吧?
“皇上呢?皇上到底在做什么?”她吃了几颗樱桃,等得有些焦躁,不由得问道。
然后她抬头,立刻看到了刘庄。
许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他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绛红色的深衣,肌肤在深衣的映衬之下居然显出几分明艳的色泽。他没有戴冠帽,头发用一根簪子别在头顶,显是仓促间梳成,虽然有些散乱,但不知道为何竟呈现出几分凌乱的美感。他眉眼里皆是笑意,那双眼睛如同会说话一般,透着生气勃勃,让人想到春天里田野上大片大片生长着的野蔓草。
马玛丽暗想,这点和刘疆是截然不同的。刘疆的眼睛里永远都是温和优雅,不动声色,仿佛要拼尽全力才能得他赞许回顾,而刘庄的喜好永远都是那么清晰可辨,从眼睛里总是透出那么不加掩饰的坚定,似乎百般拒绝也不会后退一步。
“看什么呢?莫非是见你男人生得美,就看呆了?”刘庄笑着打破沉默,快步朝她走来,言语却还是他一贯的自恋风格。
马玛丽这才回过神来。“是啊,真美。”她轻轻说道,随手拉了他一把。
他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拈起一颗樱桃,喂到他嘴里。他喜滋滋地吃了,兴奋地在她旁边谈天说地,喋喋不休,见她望着樱桃一脸兴致缺缺的神情,便又说道:“听说河西有种异瓜,甘美爽口,朕来日命他们寻来。”
马玛丽皱眉道:“梁松怂恿你的?此瓜当在敦煌,驿马一路而来,劳民伤财。滋味不过平平,不值得如此。正如商纣置酒池肉林,罪在妲己,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罪在褒姒。如今你为吃异种瓜兴师动众,百官必然责你受后宫蛊惑。此瓜出自河西,后宫诸女,独我和秦贵人出身河西,秦贵人又素来与我交好,你……”
刘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