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疆看着马玛丽,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眼睛。因国孝家孝的缘故,马玛丽穿得极为素净,上襦下裙皆是素白,头上发饰全无,唯独两边耳下悬着小小的一颗珍珠,却也是寻常货色,并不见奢华。然而正所谓“女要俏,一身孝”,她一向是衣着朴素,以人来衬托衣服的类型,如今穿着反倒比平日里更加清丽脱俗,叫人一见难忘。
刘疆这半年多来,心如死灰,清心寡欲,每日里只醉心于书画之道,待到父皇驾崩,便寄情于圣贤书,余事皆不敢想,小心谨慎之至。但是此刻他却不由自主,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玛丽看,为她的一颦一笑、一蹙眉、一低头而心绪不宁。眼见她此刻眉宇间淡淡皆是忧愁之色,他不由得心中抽痛,暗道:难道她竟受了刘庄冷落吗?为何这般不开心?
突然间听得刘庄沉声说道:“这金明池边景色不过尔尔,没什么好看的。你何必每日里都来?”
刘疆闻言,心中一跳,暗道:原来她这几日竟然是每日都来金明池吗?这里的风景又有什么能吸引她的?难道说……?他无可避免地,就想起很多年前,他在金明池边悠闲垂钓,马玛丽在旁侍奉他的往事。不觉心中惆怅中夹着期待,迷惘不已。
紧接着便是马玛丽的声音传来:“天下美景,见仁见智。有的风景不过一时惊艳,看过一次,这辈子也就厌了,有的风景虽然初看尔尔,然百看不厌,回味悠远。”
刘庄冷哼一声说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北宫,这金明池,分明就是……哼,如今朕才是这个皇宫的主人,你以为他敢跟朕争持吗?他就是个最没胆子不中用的人,据朕的密探报说,整日里便像缩头乌龟一般,深居简出……”
刘疆听到此处,不由得脸上热辣辣的,他向来是秉承了小心谨慎以保百年之身的道理的,是以处处韬光养晦,然而被刘庄如此当着马玛丽的面奚落,却突然为先前太过懦弱退让而后悔。
马玛丽皱眉道:“你堂堂一个皇帝,把官员当密探使,又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亏你好意思说!”
刘庄的声音里老大不高兴:“你懂什么?若非这些密探,朕岂能高枕无忧?你怎能成为贵人,和阴氏她们分庭抗礼?”
原来,刘庄登基后,已然分封后宫,将马玛丽直接封为贵人了。刘疆由于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于此居然毫无察觉。今日突然听得两人提起,不免惊讶。继而他又想到,新帝登基,想来不久便要册立皇后,只是如今迟迟没有音讯,不知道是因何缘故?
马玛丽道:“还是你手段不够,镇不住场子,不能以德服人。”
刘庄怒道:“手段手段!若朕使出狠辣手段,你可舍得?”
刘疆心中一阵发寒,正觉彷徨无依之间,便听得马玛丽道:“你很希望天下大乱?你要皇太后何以自处,情何以堪?”
刘庄默然良久,突然声音放柔道:“既然你已经成为贵人,从前的事情,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了。早点给朕生个孩子是正经。朕可不是好欺负的,朕的耐心有限得很。”
刘疆听他这么说,心中又是惶恐不安,又是莫名喜悦。他自知自刘秀死后,最大的靠山已倒,自己当越发谨慎,才能保全郭氏宗族及母后所出子女的前程性命。但听刘庄如此说,只怕马玛丽对自己尚有几分余情未了,他在惶恐之余,心中又忍不住地高兴。
但是刘疆并没能窃喜太久,马玛丽的回答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
只见马玛丽狠狠瞪了刘庄一眼,声音里老大不以为然:“你这醋坛子要变成醋缸了!你平日里宠幸阴姐姐、秦姐姐她们,我还没说什么呢!偏你疑神疑鬼!”
刘庄焦躁道:“这怎么能一样!朕命阴氏、秦氏她们侍寝,还不是为了成全你的贤名?日子都是你排的,朕待要不去,你还要推朕去,现在反倒拿这个说事,是什么意思?”
马玛丽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你都不懂?我和他,什么都没有过,你和阴姐姐、秦姐姐她们,连孩子都有了。我都不介意你,你凭什么乱吃飞醋?再者说,我喜欢到这金明池边,还不是因为你……”
她说到这里,声音却越来越低,不再说下去,急得刘庄不住地问道:“怎么会因为朕?这金明池和朕有什么关系?”
刘庄尚没想明白,刘疆的心却已经沉了下去。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年马玛丽尚在北宫之时,他大宴宾客,马玛丽不慎落水,太子刘庄去救她,两个人就在这金明池中搂搂抱抱……
果然马玛丽白了刘庄一眼,眼睛里似有无限风情,向他说道:“笨!你就是在这里把我推下水去的,你不记得了吗?”
刘庄道:“哪里是推你下水,朕见你心情不好要投水,赶去救你……”他终于想了起来,一面说着,一面不好意思地笑了。
马玛丽的声音越发甜美,就像在哄小孩子一般:“我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了。所以时常来这金明池畔散心,就是想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辜负了你。可是你也知道,我是生不出孩子来的。所以你要多宠幸些女子,多生一些皇子公主出来……”
刘庄脸上已经是笑容可掬了,他笑着摇头道:“你倒比过去会说话了。这迷汤一碗接一碗地灌,想来是母后教给你的?可总这么偷懒,也不是办法。你常年嚷着别人的小孩子可爱,却自己不想生,这怎么了得?须知你身为贵人,侍奉朕本是分内的事情。只要你勤谨些,朕就不信你生不出来……”
两个人又在金明池边腻了很久,情之所至,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然后开开心心地手拉手走出去了。整个过程,完全就是一对恩爱夫妻间的打情骂俏。便是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情,也不过是调味品而已。
刘疆甚至还听得马玛丽一边走一边说:“你堂堂皇帝,自该有容人之量。和一个藩王计较什么。若实在心胸狭隘,容他不下,看他心烦,就使个法子,打发他走,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哎,你这么傻,万一把老头子当年打下的基业败光了,可怎么办……”
刘庄的声音逐渐飞扬起来:“胡说,朕哪里心胸狭隘了?你倒是赶紧生个儿子是正经……”
刘疆等他们离开良久,才失魂落魄地从灌木从后头钻了出来。他只觉得深深地失落难过。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前属于他的一切,已经从他手指缝里溜走了,曾经他那么轻而易举就可以拥有他们,包括尊崇的地位,包括女人的心……
他在他们溜走的时候,心中虽然不舍,面子上却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未做过丝毫的努力,甚至,为了一时意气和面子,还奋力把他们往外推。现在,他们终于都彻底离他而去了,再也没办法追回来了。
他怔怔地站在金明池边出神,有一度心中苦闷烦躁得恨不得跳进池子里,一了百了。但是他终于忍住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身后满脸笑容的刘荆。
“现在知道后悔了吧?”刘荆看着刘疆,幸灾乐祸地说道,“不如你我兄弟二人联手,共谋大事?事成之后,你可登基为帝,马贵人天姿国色,可为你后宫,任你为所欲为,只是阴贵人和她的孩子,却要留下来归我。”
刘疆吃惊地望着刘荆,就像望着一个疯子一般,他毫不犹豫地摇头说道:“大胆!你这是谋逆!”
刘荆满不在乎地说道:“谋逆又如何?这皇帝之位,难道天生便是他刘庄的吗?原本你才是太子,你才该是这当朝的皇帝啊!如今我们同病相怜,更应该和衷共济……”
刘疆怒道:“谁和你同病相怜?”
刘荆笑道:“我爱阴贵人,你中意马贵人。可她们两人都爱着刘庄,你我求之不得,难道不是同病相怜?”
刘疆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我和你不一样。”
刘荆奇道:“哪里不一样?”
刘疆一愣,他原本觉得,阴贵人对刘荆向来是不屑一顾,是刘荆求之不得,而马玛丽对自己颇多情意,是自己高风亮节,执意谦让。但是目睹今日之景,这种谦让的话,他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马玛丽她……她变心了,她完全拿他当陌生人了。他在完全失去的时候,才明白,从前她待他的那些可贵之处。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一下史书,马明德和刘庄的相处大概是这样子滴:
刘庄:咱们一起去皇家园林里玩吧?
马明德(很不屑):有什么好玩的,起太早,风太大,雾太浓,会冻感冒的,我不高兴去。你最好也别去。
刘庄:……好。那我也不去了。
有的时候刘庄实在想去,就只好带别人去了,马明德不想陪他玩就不陪。有人不理解,以为帝后不和,想趁虚而入,就笑着帮她解释,说“是家志不好乐”,我查了一下,是家是当时的尊称,一般是称呼皇帝的。
刘庄:皇后侍寝嘛!
马明德很不屑:我称疾拒驾,懂吗?你去找你那群小老婆睡去,别来烦我。记住多生些孩子啊,你孩子太少了。你喜欢跟哪个小老婆睡,我给她们提升待遇,让她们专心服侍你。生出孩子的,额外有封赏。
刘庄:楚王英胆敢造反,气死我了!谁都别想劝我!
马明德:你要杀的人里肯定有无辜的,你想想他们也有家人孩子。当年你老子诬陷我父亲马援的时候,一家人的生活孤苦无依……我去睡觉了,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吧。(做恻然状)
刘庄深夜不寐,辗转难眠,终于下旨,重新审理楚王大狱,从轻发落。许多人因此受益。
刘庄在马明德侍寝时候跟她讨论朝政。
马明德(这下子来了兴趣):这个问题嘛……
兴致勃勃,扒拉扒拉说一大通,并且给出各种备选方案。
刘庄一看:额,原来她喜欢这个啊!
从此就经常跟她讨论政事,马明德给出意见,他负责执行。
所以我觉得,马明德真的很牛。没孩子,没后台,不迎合皇帝,性格刚急,这样还能把皇后之位坐得稳稳的。
她自己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为了一个好的名声奋不顾身,但是这一切能成功的前提是皇帝要足够爱她,能容忍她。刘庄可不像是一个能随便容忍人的皇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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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三)
和刘疆的谨慎懦弱相比,刘荆无疑要更有行动力一些。
他见直接游说不成,又生一计,仗着自己善于伪造别人的字迹,模仿刘疆的舅父郭况写信,鼓励他跟皇帝刘庄叫板,从东海起兵造反,自己好从中取利。
他的信固然写得天花乱坠,但仔细一琢磨事情全然不是那回事,再加上相同的招数是不能使用第二遍的,刘疆很快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刘疆吓坏了,赶紧把送信人抓住,连信一起送给刘庄。
严刑拷打之下,刘庄很快知道了实情。自己同母的弟弟公然这般打脸,他只觉得颜面尽失。于是,秘密把刘荆软禁在河南宫中,派人密切监视。
刘疆惊吓兼心灰意冷之下,反复上书说要就国,阴太后和刘庄起初碍于面子,不愿意担负违背先帝口谕逼走他爱子的罪名,一直不肯放,直到中元元年的冬天,才允许他回到自己的封地。
在他惟一的儿子刘政周岁抓周宴上,刘疆仍然没有露面。但是他派人送来了杜若曾经最想要的东西:一直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块玉。玉石晶莹剔透,小小的刘政眼睛尚纯净,只看了一眼便爱不释手。
杜若泪流满面,满怀希望地认为这是刘疆想跟她和好的信号,但是她再次失望了。刘疆仍然拒绝见她。然后紧接着,没过几天,刘疆就病倒了,病得很重很重。
这是中元元年的冬天,无论是鲁地,还是京师洛阳,都是彤云密布,天空中鹅毛大雪不断,但是两地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马玛丽很是兴奋,自从她开诚布公地跟刘庄讨论过子嗣问题以后,刘庄尽管依然努力,但却已经渐渐开始放弃了逼她生孩子的打算。至少,她已经不用每天闻紫河车的腥味了。
这一年,皇宫之中的小孩子又开始一个接一个的诞生了,有男孩有女孩,玛丽公主抱完这个抱那个,简直是爱不释手。随着她在皇宫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小孩子的母亲们争以让她抱小孩为荣,她们小心地投其所好,拿这个取悦她。所有的人都逐渐明白,只有讨好了她,才能得到皇上的宠幸。玛丽公主简直觉得自己每天都像生活在蜜罐中一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怀念从前她最心爱的宠物。除了抱小孩玩以外,她还要继续对阴丽华刷好感度,哄她答应百年之后跟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