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某种奇异的纹徽。
然后,塞巴斯蒂安俯下身,小心地替安缇诺雅理了理头发,将枕头移到更合适的位置,注视了她一会,站起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在那扇房门合上之前,塞巴斯蒂安透过门缝,深深地望了床的那个方向一眼:“如果,您真的变得弱小了……那么,下一次……”
安缇诺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银白色的月光从飘纱的落地窗里照进来,铺了一地。
已经记不清究竟是几千几万年不曾出现过的,虚弱无力的感觉让她蹙起了眉。随后,记忆慢慢回到脑海之中。
有一种痛楚清晰,但缓慢地,从胸口溢了出来。和她所遭遇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并不激烈,也不愤怒。恰恰相反,这份痛苦来得无比静谧,柔软,就像是在无光的暗夜中,悄然淌过的水流,那样平静,却无法停息。
“……为什么……?”她没有开口,无声地问。
过了很长时间,法则终于回答了:【那一个,是灵界的小阎王。你不会希望在杀死他后,自己也彻底被世界规则吞噬的。】
安缇诺雅沉默,不语,手指慢慢抓住了丝绸床单,却无法攥紧。她垂下眼,看着虽然是实体,却还带着微微的透明感觉的手,过了一会,问:“我的身体……怎么了?”
【那不重要。回来以后,重组一遍就可以了。】
安缇诺雅转过头,望着那扇通往露台的落地窗,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然后终于开口:“不……现在,不。”
【……为什么?】
“有些事情,不做完,我绝不离开。”
法则沉默了一会,冷笑:【你明知道这由不得你。】
“对,我知道。”
更长久的静默。
【你现在的身体,仅仅是依靠魔力维系着,才勉强避免了溃散,而这种状态,永远也无法好转。你确定,你现在不回来吗?】
法则等待了一会,没有得到回答。
【随便你。】留下冷冷的一句话后,便沉寂了下去。
安缇诺雅靠在垫子上,安静地坐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迅速地回忆着许多事情。
第一次见到左京时的情景。
被抱着看一些幼稚的益智片时的情景。
被监督着按食谱进食时的情景。
穿上和服被带着到每一个人面前炫耀时的情景。
坐在车门里笑着向她伸手时的情景。
被迫着听睡前故事时的情景。
说着要将整个人间界变成一个游乐场时的情景。
说话的模样。
抽烟的模样。
微笑着向她介绍“这是我的世界”的模样。
披着外套在窗前看雪的模样。
开合着打火机思考的模样。
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的模样。
轻描淡写地说“爸爸要失约了”的模样。
…………
她并不是绝对不能接受他的死亡的。
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无限的是她的时间。
她当然可以让左京也变成像死灵那样拥有近乎永恒寿命的生物。但他自己手中握着那么多转生为妖的手段,却始终只是个人类。那就说明一切了,没有任何置疑的余地。
但就这样假装是个人类,然后在这里度过几十年,看着他老去,也不是不可以。等到左京老得不能再老了,最后死了,或许就离开。永远不会再回来。
可现在,不能够了。
所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换这最后短暂的停留。
短短的八年时光,要用她以后所有的时间来交换。
可是,即使到了这时候,能回想起来,最后最真实的,也只有那个怀抱的温度。
安缇诺雅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虽然还是有一些话并没有说,但那个人听不到了。
是的他已经听不到了。
然后她闭上眼睛,带着一种仿佛漂浮在空气中的神情,向上仰起脸,静默了一会。好像有很多东西正在从她的身体里脱离出去,像是流沙倾泻,无声消逝,分崩离析。
——最后,定格在一个平静冰冷的表情上。
随即,房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您醒了。”塞巴斯蒂安站在门口,右手抚胸,欠了欠身。
安缇诺雅睁开眼睛,目光沉静地落在黑发执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的左手上。恶魔已经很久没使用的白色手套,再次出现在那上面。
她的视线仅仅在那停留了非常短的时间,便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接过塞巴斯蒂安递过来的袍子换上,然后往门外走去。
塞巴斯蒂安拿起留在床头的那件破损的,还沾着淡金色血迹的衬衫,一小片白色的东西从里面落到了地上。并没有折叠得多么严密的卡片落在软和的长毛地毯上,摊开了一小半,隐约露出中间的字迹。
塞巴斯蒂安弯下腰,将其拣起来,然后扫了一眼安缇诺雅的背影,目中沉思之色一掠而过,随即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巧巧地在那几个字上抹过。卡片上的字迹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自动组合成了另外的文字。
接下来一段时间,安缇诺雅一直呆在书房里,并不太休息。皱眉的表情频繁地出现在她脸上,常常是正苦苦思索或是回忆着什么的样子。铺在她面前的,那幅巨大的白纸上,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落下一笔。
更多的时候,她用鸦留下来的那些美丽的妖怪,尝试一些极容易致死的法术,然后在它们真正死亡之前挽救回来。每结束这样的尝试,她就会在图上添不少笔,但在反复的思考后,却又常常修改。
那一张卡片,和茶点一齐,被放在银盘里送了过来。安缇诺雅对着卡片上的“亲友”怔了怔,很快就将它收进纹身里,继续投入到原先的工作中。
她这是要借着,这个世界,在对她进行制约时,所触摸到的那一丝规则之力,来完成自己的目标。
“主人,您有客人。”塞巴斯蒂安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需要见的客人。”安缇诺雅没有抬头,继续将目光投注在身前,她已经在这一笔上卡了很久。
黑发执事笑了笑:“那么,我这就去转告户愚吕兄,您不准备见他带来的客人。”
安缇诺雅猛地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秒,迅速站了起来。
户愚吕兄正坐在客厅里,那张长沙发的靠背上,见到她下来,他顿了一下,然后抬起一只手招了招:“我回来了。”
这段时间来的第一次微笑:“你回来了。”但安缇诺雅随即敛去了笑意,将视线移向客厅中另外两个陌生男子。
身材瘦高的黑发男子穿着简单的T恤仔裤,轮廓深刻,目光冷漠。坐在他身侧,一头绿色长发扎成一根辫子的青年容姿秀美,眼神带着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两个人身上都有异常强烈的能量波动,只是性质不同——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妖怪。
户愚吕兄的沉默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便恢复了一贯阴阳怪气笑嘻嘻的样子,抬起手给她介绍:“这是树,能力是操纵空间。”他指着那个绿头发的妖怪说,然后又转向那个黑发青年:“他么,叫仙水——现在出来的是忍吧?”(注1&2)
对方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户愚吕兄耸耸肩:“那么,的确是了。这个是仙水忍,前任的灵界侦探。”
“灵界侦探?前任?”安缇诺雅偏了一下头,对“灵界”的字眼非常敏感。
“为灵界执行一些他们不方便进行的任务——这一任,是浦饭幽助。”户愚吕兄解释道:“他们的目的,是想继续打通那个洞。”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
纸上的图案逐渐完整,六千多轮不同的法阵环绕着四个源点,形成一个完整的,改变规则属性——尽管只是改变单一区域内的规则属性——的循环,但那已足够。
她只需要所有经过这一区域的,能量性质是妖力的生物,能通过攫取能量性质是灵力的生物的血肉,来增长妖力,就可以了。
妖怪们的妖力增长是很缓慢的,除了种族本身的强大与否,机缘巧合的运气以及刻苦的锻炼外,并没有什么太多其他的手段。
他们吃人,仅仅是因为人类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无上的美食,但假使不吃,除了一些食人妖怪的种族外,剩下的,苹果面包同样能够饱腹。人类的身体,并不能为妖怪们的胃囊以外,带来其他更多的好处。
但这样,带有灵力的躯体,能够促使妖力增长的话,那就完全不同了。她自己不能亲手去做的事,让妖怪们办到也好。
所以那个魔界通道,非打开不可。
并不仅仅因为那是左京的愿望。
到时候人类会怎么样,她已经不愿意去考虑了。
只要那个地方消失掉。
只要那一个,所谓的灵界,彻彻底底地被抹杀掉。
为这,她放弃了以后永远的健康,放弃了近一半的力量,所以绝对不会动摇,没有任何让步的余地。
爸爸……
您说过,想要这世界变成连通着人间界与魔界的游乐场的。
它很快就会是了。
安缇诺雅将水晶瓶里的液体缓缓倾入笔身中。用几十种剧毒的腐蚀性药物调制出来的液体,泛着诡谲的赤色光芒。
秘银制的笔尖,划开了肌肤。暗红色的,奇异的奥术纹路,沿着笔尖的移动,逐渐蔓延成美丽而神秘的曲线,仿若蜿蜒盛开的血色荆棘。
这花纹每延长一寸,都会有直逼灵魂的,火焰燃烧般灼热的痛苦。但安缇诺雅的手无比稳定,那烧灼在她手背上的痛楚完全没有对她的动作产生一点影响。
左手背,左臂。然后是右手背,右臂。
暗红色的奥术花纹就像是两条缠绕着她双手的毒蛇,狰狞地吐着蛇信探向她肩膀。安缇诺雅解开长袍,将最后的液体注入笔身,然后小心而谨慎地,用更复杂的纹路,将两臂上的图案连接起来。
当笔尖划破的皮肤逐渐靠近心脏的部位时,她的动作变得愈发慢了,盯着镜子的眼睛一瞬不瞬。
最后一笔完成,她的精神陡然放松下来。
那些带有腐蚀性的剧毒液体在已经绘制完成的,以她的身体为载体的法阵里涌动,不断烧灼着皮肤,神经。
她所设计的,那个将要留在魔界通道处的法阵,需要一个能够对抗固有规则,从而进行激活的触媒。如果她能有足够的时间,也许可以在摸透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以后,找到其他别的什么来充当。
但她没有。能继续在这停留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么最有效最容易取得的,就是她自己。
仙水忍他们的进度总是由户愚吕兄转告的。
找到同伴了。准备动工了。开始运转了。遇到麻烦了。灵界窥伺了。
——浦饭找上门了。
当安缇诺雅开始铺设那个巨大的法阵的最后部分时,户愚吕兄突然一脸惊讶地问:“妖狐藏马是你同学?他似乎有事找你。”
藏马?……原来是南野秀一。
红发少年的外表看起来有点狼狈,来找她的目的,却是希望她放弃她父亲的遗志:“……毕竟,据小阎王说,左京先生在最后也并没有想要把梦想延续下去……”
“仙水先生并不是我的下属。”安缇诺雅简单地打断了他。
“……诶?”
“他们做他们的事,而我则做我的事。如果你没有别的话了,那就再见吧。”安缇诺雅作出送客的姿态。
“但……左瞳桑,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毁掉这个世界的。我虽然是妖怪,但现在却觉得,作一个人类也很不错。左瞳桑,你本来就是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安缇诺雅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露出一点疲倦的神情,站了起来,转过身径自离开。
会毁掉,你们的世界吗……
但是你却不知道,你们从我这毁掉了什么——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魔界通道打通后两个月。
神奈川的某幢公寓中。
冲天发的少年拎着鱼竿,水桶回来,掏出钥匙,正打算开门。突然看到门前鞋垫上,小小的盒子。
他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上面什么都没写。想了想,敲开隔壁的门:“山田太太,您见到过今天有谁来找我吗?”
套着围裙,手上还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萝卜的妇人摇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少年摸了摸下巴,晃晃手里的盒子:“没什么,就是不知道是谁留在我房门口的。”
山田太太看了看盒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一拍大腿:“啊,这个我倒是有点印象